第41章(二更)
  第41章(二更)

    延熙帝在寢宮稱病不少時日了。

    起先是因為腿傷難忍。如何處置晉王的事,他和朝中王相為首的一幫老臣們起了齟齬。裴顯又不總是站在他這邊,時常爭執。

    朝堂上不遂意,他便索性以退為進,稱病不上朝。

    稱病了幾個月,政事運作在王相的帶領下並無什麽岔子,裴顯在政事堂也站穩了腳跟,延熙帝想要看到的文武兩個派係水火不容的局麵並未發生。

    他不是氣量寬和的性子,整日在宮闈裏懊悔憤怒失落,自感大權旁落,又恐被後世人嗤笑,種種負麵情緒如跗骨之蛆,又碰著天氣秋涼,年紀輕輕地竟然當真生了場大病。

    薑鸞是被薛奪護送著進宮的。

    如果來的不是領著北衙龍武衛的薛奪,真出了什麽事,薛奪有一戰之力,她也不敢冒險進宮。

    幾個月不曾踏足的紫宸殿外,她遇到了同樣匆匆趕來的二姊薑雙鷺。

    薑雙鷺眼角泛紅,帶著愧疚自責之色,宣召進殿時,低聲和薑鸞說,“前兩日聖人召我,我才和聖人鬧了一場。是不是我惹了聖人生氣,連累他病勢轉重。哎,畢竟是我們的長兄……”

    薑鸞問,“聖人召二姊說什麽,二姊和聖人鬧起來。”

    薑雙鷺的眸子裏頓時蓄了淚,哽咽了聲,“聖人說……不會給我開公主府。叫我嫁入謝家。要我彰顯皇室女的賢德美名,撫養子女,侍奉夫君。”

    她神色不安,“我當時心裏難受,駁了幾句,聖人當時臉色便不好看。不想過兩天便重病了。我……我實不該惹他生氣,畢竟是我們的長兄……”

    薑鸞輕笑,“他都要把你嫁去人家裏做後娘了,當麵兩句牢騷也聽不得?”

    她在長廊中段停下步子,前後無人,

    “二姊,說實話,你實在不喜那謝征,如實告訴妹妹。阿鸞手裏有三百兵。多想些法子,仔細籌劃,總能把他給——”

    薑雙鷺急忙捂住了她的嘴,“你要做什麽!別急著動手腳。謝節度自己也是無辜,這次賜婚,他那邊事先也不知情的。”

    薑鸞舔了舔兩邊的小虎牙,沒做聲。

    姊妹倆緩行幾步,換了個話題。“不開公主府是怎麽回事。堂堂一國公主,小媳婦兒似的嫁給他謝家,晨昏定省,侍奉公婆?”

    “這倒也不至於。”薑雙鷺輕聲道,“聖人的意思,是讓我隨著他,他在京城,我在京城,他回去平盧,我也跟著去。”

    兩人正在小聲議論時,前方匆匆走來一個人影,兩邊互相打了個照麵,都是熟識的,正是禦前內監徐在安,徐公公。

    “徐公公有急事要辦?”薑鸞打了個招呼。

    徐公公過來見禮,“不瞞兩位公主,老奴正要出宮,請晉王殿下進宮來侍疾。”

    薑鸞抬手虛虛一攔:“二嫂最近都快臨盆了,二兄人就算紫宸殿裏,心神不寧的,來侍什麽疾。我們兩個妹妹在聖人跟前侍疾還不夠?”

    徐公公為難,“這……皇後娘娘吩咐下來的……”

    “行,不為難你。”薑鸞退身把路讓開,“二兄若是問起,勞煩徐公公如實跟他說,我和二姊都在紫宸殿侍疾了,不差他一個。傳我的原話給二兄,一身不能兩用,他先把二嫂照顧好吧。”

    徐公公應下來,匆匆出宮去了。

    薑鸞又往前走了幾步,感覺有點不對,回身去看,護送她入宮的薛奪抱臂靠在長廊紅柱上,皺眉看徐公公遠去的背影,沒有跟上來。

    薑鸞也停了步子,打量著薛奪的動作。隻見他召了一名麾下親信過去,低聲叮囑了幾句,那名龍武衛飛一般跑出去了。看方向,也是出宮。

    “報給你家主帥?”薑鸞問他,“每天宮裏的大小事忒多,他聽得過來麽。”

    “這兩日宮裏的大小事,都要報給督帥。”薛奪簡短地說道。

    薑鸞笑,“這麽不放心宮裏,他怎的不進宮自己盯著。”

    薛奪的臉色卻極嚴肅,沒有往日吊兒郎當的不正經模樣,欲言又止,抿了抿唇,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跟了上來。

    延熙帝薑鴻今日歇在寢宮裏,召了兩個妹妹侍疾,卻又把人晾了整個時辰才召見。

    薑鸞仔細打量這位長兄,見他臉色蠟黃,嘴唇皴皮,眼裏現出大片的血絲,倒真是個重病模樣。

    所謂‘侍疾’,也就是跪坐在床邊說話,大小事當然不會讓她們兩個近身。

    延熙帝的聲音也是有氣無力的。

    “漢陽,自從你出宮後,嗬嗬,連入宮謝恩也不曾有啊。”

    薑鸞哎了聲,“聖人想看阿鸞嗎?阿鸞出宮前一天在紫宸殿外等了整個時辰,聖人也不曾召見吶?妹妹就識相地自個兒找地方躲起來了,不礙聖人的眼。”

    謝皇後坐在床邊,冷冷道,“漢陽,不得無禮!”

    皇帝咳了幾聲,擺了擺手,不跟她掰扯了。

    “你們兩個,雖然平日不怎麽跟朕親近,畢竟受詔便來了。”皇帝靠在龍床頭的雕花木板,閉著眼,冷笑了聲,“你們二兄人呢。”

    懿和公主小心翼翼地回,“剛才進來時才見徐公公出宮召二兄,聖人再等等?”

    “朕再等等?他就會進宮侍疾?”皇帝冷笑不止,“徐在安是朕打發去晉王府的第三個人了。”

    所謂禦前侍疾,時辰不超過一刻鍾,兩邊的話沒有一句能說到一處,不歡而散。

    謝皇後以長嫂的身份把兩位公主小姑送出殿來。

    懿和公主畢竟掛心長兄的身體,“前幾日見麵時,聖人的身子還好,怎的才幾天便……”

    謝皇後端莊地站在原處,緩緩扯出一個笑容。

    那笑容乍看並無不對,塗著口脂的紅唇彎起,笑不露齒,笑得極端莊規矩。但整個人的感覺怎麽看怎麽不舒服,仿佛一個帶著麵具的假人。

    “入了秋,寒氣入體,聖人身上的風寒轉重。”謝皇後如此解釋道,盯著懿和公主,那笑容忽然又加深了些,倒顯露出幾分活人氣。

    “聖人已經賜了婚,二妹和謝氏親上加親,以後不妨親近些。”她挽起薑雙鷺的手,薑雙鷺驚得肩頭微微一震,想要掙脫開,終究不敢。

    謝皇後微笑問她,“聖人今日總算能起了身,本宮侍疾數日,得了少許空閑。二妹可否去本宮那兒坐坐?”

    薑雙鷺連拒絕的借口還沒想出,就被謝皇後半強硬地牽著手去了。

    薑鸞站在遠去的背影身後,若有所思地盯著。

    一回頭,薛奪站在幾步外,雙手抱胸,嘴邊叼著根狗尾巴草,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喂。”薑鸞把他叫近來,“看你那表情,你肯定知道什麽,說說看。”

    薛奪嚼著草莖,說,“謝征謝節度今早入了宮。以外戚身份求見的,打的是探望謝皇後的名義。現在人就在椒房殿。”

    薑鸞:“……”

    薑鸞喃喃地說,“謝征那廝果然還是不該留吧。”

    薛奪在身後聽得清楚,嘖嘖感歎,“督帥沒說錯,公主果然起了不該起的歪心思。公主恕罪,剛才公主嘴邊漏出來的那句話,末將也是要如實轉給督帥知道的。”

    薑鸞‘呸’了聲,“你個碎嘴子,盡管告狀去。我才不怕。”

    侍疾比想象中結束得要快得多,她不願多停留在宮裏,轉身往宮門方向走。

    薛奪跟在身後,守護著走出宮門,文鏡帶領著公主府親衛遠遠地在宮門外守著車駕,見薑鸞順利出宮,迎了上來。

    薑鸞上了馬車,許久不見車駕起步,撩起窗紗,卻見薛奪拉了文鏡去旁邊,麵色極為嚴肅地低聲說些什麽。

    文鏡聽著聽著,臉色也極為不好看。

    “喂,你們兩個嘀嘀咕咕地說什麽呢。”她揚聲問道。“文鏡,說來聽聽?”

    薛奪拉了把文鏡,示意他別說。

    文鏡把衣袖扯回來,大步過來薑鸞這邊,“末將鬥膽,可否跟公主借幾個可靠的女官。”

    “嗯?”薑鸞的手肘斜靠著馬車窗,“人我多的是,借去做什麽。”

    文鏡沉聲道,“督帥前幾日夜裏遇刺受了傷。他壓著消息,也未請大夫,隻自己用軍裏的藥敷了敷。如今傷口化了膿,看著不太好。末將想從公主這裏借一個細心周到的女官,需得是可信穩妥的人,嘴巴牢靠的,去兵馬元帥府照顧幾日傷勢。”

    薑鸞:“……”

    消息太過驚人,她聽在耳朵裏,一時沒反應過來,停了須臾沒說話。

    再回過神時,隻見薛奪怒瞪著文鏡,慍怒的表情不像作假,反倒證實事情是真的了。

    她回頭望著巍峨城樓上方值守的禁軍身影,點了點頭,“難怪。難怪他大白天的不在宮裏,卻把大小消息往兵馬元帥府裏傳遞。”

    文鏡顧不上薛奪要暴揍他的眼神,又問了一遍,“那借用女官的事?”

    薑鸞指了指馬車裏卷簾的秋霜,“秋霜是跟了我十年以上的人了。人信得過,嘴巴牢靠,做事細心。”

    又指了指自己,“我也跟去看看。”

    薛奪還要阻止,“公主千金貴體,不敢勞煩——”

    “你們督帥的傷勢真鬧大了,我出麵請禦醫方便。”薑鸞不冷不熱地一句話堵了回去。

    馬車起步,改往兵馬元帥府方向而去。薑鸞靠在柔軟的引枕,閉了閉眼。

    步入八月的關健時節,裴顯竟然夜裏遭遇了刺殺,受了傷。

    京城這個秋季的局麵動蕩詭譎,仿佛平靜江麵下布滿暗礁,稍微示弱便會被深水下嗜血的巨鯊嗅到動靜,蜂擁而至分食。他瞞下傷情是必然的動作。

    前世,有許多令她疑惑不解的事,忽然貫通了。

    玄鐵騎戍衛京城防衛,東南西北十二座城門,皇宮九門。深夜一兩處城門被人接應打開,其他各方的守城將領為何沒有能夠及時察覺,被打得猝不及防。

    玄鐵騎兵強馬壯,人數又不處於劣勢,為何那夜陣腳大亂,被趁夜潛入京城的亂兵撕破防線,從四麵八方闖入禁中,出現了徹底失去控製的混亂局麵。

    如果主帥遇刺受傷,不能居中調度掌控局勢,京城防衛失了主心骨,各路將士各自為戰,倉促間應對不及……就可以解釋了。

    ——

    兵馬元帥府在秋日的陽光下看來和平日並無什麽不同。

    正門左右大敞開,兩列披甲衛士持戟守衛在夾道兩邊,雪亮兵刃光芒耀眼。

    裴顯在外院書房裏。

    昨夜裏落雨,天氣陰涼,對他的傷倒是大有好處。前兩日麻癢難當的傷處好過了許多。

    三日前,他半夜歸家的路上,於暗處被刺客伏擊,一支弩|箭意圖穿胸而過,被他在馬背上察覺,猛地側身躲開,那道強弩貫入了肩胛。幾個刺客當場被格殺,查不出來處。

    他按下遇刺的消息,第二日清晨照常上朝,神色如常地議政了兩日。

    直到昨晚傷口開始化膿,人發起低燒,今天才歇在府裏。

    薑鸞走進書房時,他正站在靠窗的桐木長案邊,手指托著蘭草的葉片。

    那盆四季蘭不久前薑鸞剛瞧過。七月十七那天,她登門拜訪,記得當時四季蘭被養護得極好,細而長的葉片舒展,在日光下顯露出青翠欲滴的色澤。

    才過了半個月,四季蘭的葉片蔫了。

    長葉子無精打采地垂下,邊緣卷起,泛起不祥的黃色。

    薑鸞走到窗下,先瞄了眼狀況不佳的四季蘭,視線抬起,打量了眼窗邊側立的修長人影。

    “側身擋著傷幹嘛,裴小舅。”她輕笑,“在京城裏遇刺,多稀罕的事,轉過來讓我看看?”

    裴顯不答,狹長的鳳眸抬起,瞥了眼門外的薛奪。

    “叫你護送人進宮,你把人護送到我這兒來了?”

    薛奪煩躁地撓了撓頭發,“公主帶了女官來照顧督帥的傷處,而且她請大夫方便……”

    “舅甥情深嘛。”薑鸞不冷不熱地接口,“我自己要過來的,薛奪攔不住。別罰他,現在打了他軍棍,當心過幾天出事了你手裏沒人用。”

    “薛奪出去。”裴顯平淡地吩咐了一句。

    薛奪感激地瞄了眼薑鸞,如逢大赦,一溜煙地跑了。

    裴顯的視線從門外收回,修長的手指搭在四季蘭蔫掉的葉片上,輕輕撫摸幾次,左手拿一把小鐵鏟開始換土,加肥,試圖最後救一救。

    “過幾天會出什麽事?阿鸞說說看。”

    薑鸞繞著他轉了半圈,商量,“先把身子轉過來,受傷的地方給我看看?”

    裴顯無可無不可,側了下身,露出被包紮的右肩胛。

    他今日穿了身家裏燕居的墨青色流雲邊橫襴袍子,交領口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白色中衣下隱約可以看到軍裏裹傷用的紗布。

    薑鸞打量他的傷處,“傷了右肩,近期用不了刀了?”

    “急用時,左手也能用刀。”裴顯淡淡道,“你問我的,我已經言無不盡。現在該你說了。”

    薑鸞把所有的木窗打開,讓陽光照進來。入了秋的陽光不大,蔫葉的蘭草曬曬日光,最後救一救。

    “我要說的沒什麽實證,猜測而已。但猜測不算空穴來風。”

    “城外的勤王軍拖拖拉拉不走,聖人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重病,莫名其妙叫我們幾個入宮侍疾,你又遇了刺客,最近事情太多了。感覺不祥,暗處必定有人作妖。”

    她指了指傷處,“比起不讓人察覺你受了傷,還是盡快把傷養好了更要緊些。如果真出事了,好歹能支撐個三天兩夜的。今天不上朝的借口是什麽?”

    裴顯淡笑,“盧氏一案大有進展,加緊審訊盧氏嫡係子弟。”

    薑鸞歪頭看他,饒有興趣地追問,“明日不上朝的理由?”

    “沒想。”裴顯若無其事地繼續鬆土,“今天歇一日足夠了。”

    “給你個明日不上朝的理由。”薑鸞一拍手,“我上門跟你大吵一架,回頭不消氣,半夜派我的公主府三百兵堵了你的兵馬元帥府大門。明早保證鬧得雞飛狗跳,你順帶別上朝了。”

    裴顯聽得都笑了,“你的公主府三百兵,堵了我的大門?我免了一日朝會,丟光了所有顏麵,以後索性都不必出門了。”

    “丟光顏麵不算什麽,就怕丟光了裏子。”薑鸞趴在窗邊,側頭看他右肩衣衫下隱藏的箭傷,

    “比方說,裴督帥你硬撐著上朝,倒是無人察覺你受傷了。但傷口長在自個兒身上,突然惡化,你撐不住倒下了。然後這時候呢,城內有人裏應外合打開城門,城外亂兵一擁而入直衝進皇宮,京城四處城防大亂,偏你又倒了,群龍無首……”

    裴顯站在窗邊,唇邊時常帶著的一抹笑徹底消失了。

    他沒什麽表情地站著,視線冰寒而尖銳,帶著咄咄逼人的鋒銳審視,落在人身上,仿佛能硬生生刮下來一層皮肉。

    薑鸞毫不退縮地對視,“瞪我做什麽。我哪裏說錯了。”

    “不是說帶來了照顧傷勢的女官?”裴顯走開幾步,撩開了外袍衣襟,“叫進來。”

    作者有話說:

    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