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叫嫂嫂
  宿醉總是格外煎熬的。

  翌日, 慕雲月在晌午一片金燦燦的陽光中醒來,腦袋昏昏沉沉,像兜頭挨了一悶棍。

  采葭給她煮了碗醒酒湯, 侍奉她喝下, 嘴裏一疊聲抱怨:“姑娘您也真是的,明知道自己酒量不行, 怎的還把自個兒灌成這樣?得虧遇上的是林家世子,否則還真不知要出多大的事兒!而今侯爺和郡主都不在家, 您真要有個好歹, 咱們幾個做奴婢的, 該怎麽辦?”

  “我也不是故意的……”慕雲月輕揉額角的困倦之意,委屈巴巴, “誰知道那一盞果酒,勁頭居然這麽足,都把我斷片了。”

  “就姑娘您這酒量,白水到您手裏頭,都能叫您喝成老白幹。”

  采葭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可到底不忍心看她難受, 將喝空的瓷碗放回桌上, 便繞到慕雲月後麵,抬手幫她揉額角。

  所謂“久病成良醫”,慕雲月不甚酒力, 又分外貪酒,總也改不了。

  她身邊的丫鬟都拿她沒辦法, 隻好從自個兒身上想轍兒。是以照水院裏能近身伺候的, 一個個都練就了極好的按摩手藝, 消腫止疼, 手到擒來,專供這種時候給慕雲月舒緩。

  “這樣可舒服些?”采葭問。

  慕雲月貓兒似的眯起眼,點點頭。

  顱內的沉墜感緩緩疏散,關於昨夜的零星記憶,也重新湧入她腦海。

  雖然還是沒辦法串聯成完整的事件,但一些要緊的對話,慕雲月都還記得清楚,譬如他贈給自己的那張珍貴名琴,又譬如請她教導林嫣然撫琴,還有他彈奏的那首《漢廣》。

  隱約似還有一抹柔軟,棲息在她唇間,纏綿又熾熱,依稀還帶著淡淡冷梅香。

  那是什麽?

  慕雲月抿了抿唇,百思不得其解,且越琢磨,腦殼還越疼。她索性也不費這力氣,扯了扯采葭的衣袖,問:“林世子呢?”

  “天不亮就走了。”采葭道,“人家還趕著上早朝,可不像姑娘您,能一覺睡到這時候。”

  慕雲月這才反應過來,她們現在還留在昨夜那艘畫舫上。

  眼下,畫舫已經在渡口邊停穩。

  江風徐徐,夾岸垂柳在窗口款擺,枝葉刮蹭著舫頂木柞的簷角,“劈啪”作響。有幾條稍長的枝絛,則越過窗欞,宛如美人柔膩的指尖,輕輕撫過窗前那張名琴。

  琴旁邊置有一隻細頸梅瓶。

  一枝紅杏自瓶口斜斜逸出,深褐色的枝幹,灰紅色的萼,花朵密密匝匝攢在一塊,瓣間還凝了水露,瞧著嬌豔欲滴。-

  “這枝杏花多少錢?”-

  “十文錢。”

  像是多年前就已經演繹過的戲碼,按著一個她陌生又熟悉的套路走下去。而對話的最後,也果真出現了一隻手,將那枝花接走。

  五指修長如玉,衣袖玄底鎖金邊,而那人的臉,則籠在一片迷霧深處,她看不真切。

  慕雲月不禁有些恍惚。

  那應是自己當年在盧龍城,幫別人賣花時候的事。

  盧龍城並不算富裕,沒有人願意為一枝隨手就能摘到的花掏錢,她的生意可謂慘淡至極。直到一個黑衣少年出現,事情才有了轉機。

  起初,慕雲月隻當是自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老天爺感動於她的執著,才會派這麽個財神爺來,助她時來運轉。

  也是直到後來,一個來她這裏買花的男人,不小心說漏嘴,慕雲月才知道,哪有什麽“時來運轉”,不過是有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一直默默付出罷了。

  可等她再去找那個少年,想同他當麵致謝,卻是連影子也尋不見。

  且因著最開始的疏忽,她連人家長什麽模樣都記不得了……

  “唉。”慕雲月惋惜地歎了口氣。

  倘若能自個兒選擇重生的時間就好了。

  她一定會選在自己十二歲,第一次去盧龍城的那年。如此,她就可以讓自己從一開始,就避開與婁知許的相遇;也能跟那個幫過她的少年,好好道一聲謝。

  “林世子走的時候,可有留下什麽話?”

  慕雲月去到窗邊,撥弄那枝杏花。

  金芒透過的軒窗照進來,她纖白的手指微微泛粉,仿佛杏花瓣上凝結的春冰。

  采葭點頭道:“有的。林世子說,這張琴就暫且先留在姑娘這裏,希望姑娘能再好好考慮一下。”

  考慮什麽?

  采葭沒說,慕雲月卻知道,無非就是教導林嫣然學琴的事。

  其實,她也沒什麽好不同意的。她很喜歡林嫣然那小丫頭,且昨夜她也已經知曉,這位林家世子就是恒之,哪怕隻是報答他前世的恩情,她也不會拒絕。

  可……

  想起那位廣雲台的花魁,慕雲月不覺咬緊下唇,但也僅是片刻,她便釋然一笑。

  有什麽好別扭的?原本自己尋他,也隻是為了報恩,他心中到底念著誰,與她又有什麽幹係?

  情愛實在太累,也太難,她早已不抱任何希望。這輩子,她或許還會嫁人,也會生子,但最多也就和對方保持相敬如賓。

  動心什麽的,永遠不可能了。

  “打發人去長寧侯府上回句話吧。”慕雲月抬指隨意撫了下弦,在那串清越綿長的琴音中,淡然道,“就說這事我同意了。”

  於是教琴之事就這麽決定下來。

  慕雲月才坐馬車回到家中不久,派去長寧侯府上傳話的小廝,便帶著答複回來了。除卻例行的感謝之語外,林家還將第一堂琴課的時間和地點也決定下來——

  就在五日後,澄園廣築之內。

  慕雲月起初還有些疑惑,為何不直接去長寧侯府上教琴,非要繞那麽遠的路,跑到京郊。

  後來轉念一琢磨,如今她父親母親都不在京中,她一個閨閣在室女,總獨自往一個外男家中跑,的確不合規矩。即便他們知道自己清清白白,也容易招人說閑話。

  去京郊就不同了。

  那裏人少,不及京中惹眼。且澄園那片地方到處都是各家勳貴的別院和田莊,慕家在那裏也有置業,她大可以用“去自家園子閑逛”為由,上澄園教琴,而不會被人懷疑。

  啊,這個林榆雁還真不愧是“美人之友”,連這點都想到了。

  也難怪那麽多姑娘都著了他的道。

  慕雲月捺了下嘴角,將帖子收回抽屜中。五日之後,她如約再次踏上去澄園的路。

  園子內外似乎都被人刻意打點過,較之上回,丫鬟小廝明顯安靜不少,見到她也都戰戰兢兢,不敢說話,持刀巡邏的護衛也多了好些。

  畢竟有孩子在這裏,安全總是最要緊的。

  慕雲月也就沒多想,跟著引路的丫鬟,徑直去到廣築。可還沒進門,她就被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嚎聲給震得皺緊了臉。

  “我、不、要、學、琴!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靜室內,林嫣然正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聲音驚天動地,都能看見喉嚨裏的小舌頭。頭頂的衝天辮跟著腦袋一晃一晃,像開花的蒜。

  衛長庚手裏卷著一冊書,立在林嫣然麵前,麵沉如水。

  慕雲月站在門外,都能聽見紙張被揉皺的細碎“吱吱”聲。

  小廝們都哆嗦著縮起脖子,一勁兒往角落裏躲,連穿堂而過的風,都比以往小了許多。

  可林嫣然到底隻是一個五歲大的孩子,衛長庚也不好真衝她發火,就這麽冷著臉,瞪著她,眼睛瞪得圓圓的,卻一個字也憋不出來。

  頗有一種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的委屈憋悶。

  慕雲月忍不住想笑。

  想不到在外威風凜凜的世子爺,懟人收拾水匪都不在話下,回到家中,竟會被一個五歲的孩子折騰得無計可施。

  還挺可愛的。

  慕雲月邁步進屋,打趣道:“原來嫣兒並不想學琴啊,那世子為何不早告知於我?害我以為是嫣兒自個兒想跟我學琴,白高興了這麽久。”

  衛長庚目光有一瞬躲閃,像是被人戳中什麽心事,卻是咳嗽一聲,沉道:“孩童多貪玩,若是做長輩的再不多加看顧引導,日後真叫他們玩物喪誌,豈不毀了他們一生?倘若還是個仲永之才,不是更加可惜?”

  “慕姑娘今日過來,也無需顧忌,該怎麽教,就怎麽教。倘若嫣兒有什麽不服管教之處,慕姑娘想動戒尺,也是使得的。”

  此言一出,慕雲月和林嫣然都抖了抖。

  林嫣然回神,哭得更加大聲,倒在地上直接打起滾來。

  慕雲月也低下頭,沉默不語。

  對一個五歲的孩童就能直接上戒尺,他未免也太嚴苛了些。

  但再瞧他這通身沉穩內斂的氣質,以及說出這番話時,那副理所當然的表情,隻怕他的過往,就是在戒尺這類的陰影下度過的吧?

  說不定還要更加可怕。

  該是怎樣慘淡的童年啊……

  慕雲月不由生出幾分疼惜,歎道:“世子這又是何必呢?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嫣兒學成了琴,不一定就能幸福一生;學不成,也未必就會淒慘一輩子。你這般凶神惡煞,別說嫣兒了,連我都有些害怕。萬物皆有靈,要是讓你那尚未謀麵的孩子瞧見,隻怕以後都不敢托生到你家。”

  她說這話,不過想揶揄他一下。

  然衛長庚聽完,卻是挑了下眉,意味深長地看向她。

  慕雲月這才猛然驚覺,自己這話說得有多曖昧。

  哪有一個閨閣在室女,會當著一個外男的麵,公然調侃人家未來孩子的?

  “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慕雲月臉頰頓時滾熱起來,擺著手,連忙給自己找補。

  衛長庚勾了下唇角,倒也沒調侃她,隻忍著笑,“哦。”

  “哦”得非常短促,也短促得非常有靈性。

  慕雲月這下連耳朵尖兒都燒著了,咬牙瞪住他,恨不能在他身上捅兩個窟窿。

  想不到啊想不到,在船上剛見麵那會兒,他還是多麽端方持重的君子啊。為了男女大防,連她送過去的棉被和吃食都不收,現在居然也開始逗弄起她來了。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衛長庚舒舒服服地享受著她的瞪,不僅不惱,還卷著書,閑閑地輕敲手心,含笑反問:“慕姑娘這般看我,可是又有別的意思了?”

  慕雲月狠狠剜他一眼,也懶怠搭理他,猶自蹲下身來,安撫林嫣然:“嫣兒莫哭啦,告訴姐姐,你是當真不想學琴,還是打算先試一試再說?”

  她對孩子一向有耐心,聲音也細柔溫淡,宛如陽春三月拂麵而來的風。

  林嫣然很快便在她的安撫下,一點一點平靜下來,打著哭嗝,從掌心抬起一雙婆娑淚眼,哽咽問:“若是……若是嫣兒願意學、學琴……嫂、嫂嫂是不是就肯嫁給我哥了?”

  慕雲月被她這天馬行空的問題噎了一噎,實在不知,這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她是如何扯到一塊的。

  到底是五歲的孩子,慕雲月也不好跟她解釋這個,隻耐下性子糾正道:“不是嫂嫂,是姐姐,這個不可以叫混,會出事的,知道嗎?”

  林嫣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那……跟姐姐重新再喊一遍,姐……”

  “嫂嫂。”

  “……”

  慕雲月一口氣沒喘上來,險些把自個兒嗆死。

  邊上傳來隱忍至極的竊笑,即便不去看,慕雲月也能想象出,某人現在憋笑憋得雙肩聳動的模樣。

  她沒好氣地瞪過去。

  衛長庚拳頭抵唇咳嗽一聲,假裝什麽也不知道,自管轉回羅漢床上坐好,重新展開手裏的書,繼續翻閱。

  寬鬆的藏青色燕居服修出他蜂腰長腿,勁腰寬肩。往陽光底下一坐,頗有一種遠嵐微雲的清雋曠遠之感。世間萬物便是入了他的眼,也經不了他的心。

  然書卷底下遮擋住的唇角,卻是高高翹了起來。

  他嚐試往下壓,竟還壓不下去。

  倘若慕雲月再瞧仔細些,還能發現,他手裏那卷書拿倒了。

  可眼下,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林嫣然身上。

  慕家沒有林嫣然這般年紀的孩童,慕雲月也不知該怎麽跟他們溝通。

  打是打不得的,罵自然也不能夠。可這稱呼到底敏感,不改不行。自己人聽了,或許能當成是孩童不懂事,胡亂喚著玩的;若是叫有心人聽了去,麻煩可就大了!

  慕雲月輕咬食指第二節,凝眉思忖。

  便這時,袖子上冷不丁被拉扯了下,力道極輕。

  慕雲月回神去瞧,就對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眼眶紅紅的,鼻尖也紅紅的,兩隻瞳仁卻烏亮如同浸在水裏的黑曜石。睫毛叫淚珠打濕,凝成一綹一綹,將雙眼又放大數倍。

  一張口,聲音還帶著哭腔,軟糯如糕糖。

  “嫂嫂不讓嫣兒喊你‘嫂嫂’,是不是不喜歡嫣兒啊?”

  慕雲月:“……”

  這招她上次是不是用過?

  人不會在同一道陰溝裏翻兩次船,慕雲月指甲掐著手心,強迫自己狠下心,板起臉道:“不管我喜不喜歡嫣兒,嫣兒都不能喊我‘嫂嫂’,得叫‘姐姐’。這很要緊的,知道嗎?”

  林嫣然沒說話,隻伸手去拉慕雲月的手,卻不完全牽住,就抓著她小拇指的一小節,輕輕地搖晃,可憐兮兮。

  櫻紅的唇瓣越嘟越高,眼裏的水霧也越聚越多,儼然又要決堤。

  慕雲月:“…………”

  實在太可愛了,真的沒辦法拒絕。

  忍了又忍,慕雲月到底鬆了口:“好吧。”

  抬手幫她擦去眼角欲墜不墜的淚珠,又說:“不過咱們得約法三章,嫣兒隻能在我麵前這麽喚。若是周圍有別人在,嫣兒就得乖乖喊我‘姐姐’,知道嗎?”

  “那哥哥在也不行嗎?”林嫣然眨巴著眼,指著羅漢床問。

  慕雲月順勢轉頭。

  衛長庚還在看那本書,目不斜視,耳不旁聽,仿佛並不知道這邊究竟發生了什麽。

  到底是誰的妹妹啊……

  慕雲月心中暗誹,扭頭正要說“不行”。

  林嫣然就拍著兩隻小手,興奮得一蹦三尺高,“太好啦,嫂嫂看哥哥了!嫂嫂喜歡哥哥!那哥哥在,嫣兒也可以管‘嫂嫂’叫‘嫂嫂’啦!”

  說罷,她就張開兩隻小細胳膊,擁入慕雲月懷中,心滿意足地蹭啊蹭啊蹭,“嫂嫂真好,嫣兒好喜歡嫂嫂啊。”

  慕雲月被她逗得哭笑不得,如何也想不通,這三條南轅北轍的邏輯線,是如何被她理順的?

  要不是剛才,自己親眼看見他們兄妹兩人鬧得那般厲害,她都要懷疑,這兩人是不是事先串通好,故意在這裏給她挖坑。

  那廂羅漢床上,衛長庚卻是氣定神閑地翻過一頁書。

  終於發現自個兒把書拿反了,他挑了下眉,又氣定神閑地將書本顛倒回來,繼續看。從始至終,都沒往別處瞧上一眼。

  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敲擊著扶手,聲音像是雨點落清池,激起一圈又一圈漣漪。

  而他的嘴角,也在那悠悠的動靜中,幾不可查地勾起仰月笑紋。

  沒有驚動任何人,隻驚了他自己的心。

  連哄帶騙地折騰大半天,林嫣然總算可以安分地坐在玫瑰文椅上,晃著兩隻小短蘿卜腿,乖乖聽慕雲月講課。

  教琴之事雖是臨時應下,慕雲月卻從沒想過敷衍了事。

  琴道入門有多重要,沒人比她更清楚。萬一要是領錯了路,真讓一個仲永之才泯然眾人,這責任她可擔待不起。

  是以這五日,慕雲月在家也沒閑著。

  忙活完府內中饋,她就去書房翻琴譜,一麵回憶過往師父是如何教導她的,一麵製定自個兒的教琴計劃。

  為了讓林嫣然能更好地接受她講的東西,慕雲月還特特去請教過林家之前的琴師,大致了解林嫣然現在的水平。

  誠如這位世子爺所言,林嫣然學琴已有數月,雖毫無長進,但也並非完全沒有天賦,隻是心太散,需要人在邊上看著。

  慕雲月今日過來,也是做好了時刻盯著她練習的準備。

  卻不想,小妮子根本不需要她監督,自個兒就練得津津有味。雖說指法還有些不規範,但也的確看得出,她是盡了心的。

  有這心就很是足夠了。

  “嫣兒明明很聰明,照這勁頭練習下去,假以時日,都能彈得比我好了。”

  慕雲月撫著林嫣然的小腦袋,由衷誇讚,邊說邊朝采葭抬抬下巴。

  采葭領命出門,片刻之後再回來,她手裏就多了一個剔紅雕漆的四層食盒。

  林嫣然兩眼登時亮起,一瞬不瞬地盯著食盒,“嫂嫂,這是什麽?”

  那廂一直垂首“刻苦攻讀”的某人,也動了動眉梢,斜來眼尾一縷餘光。

  “是鵝黃酥。”

  慕雲月接過盒子,解釋道:“我自個兒做的,你嚐嚐。練了這麽久的琴,也該休息一下。”

  她邊說,邊抽開頂層的小屜子。

  二三十個鵝黃酥,每個都約指腹大小,雕成精巧的花。整整齊齊碼放在屜子裏,也擺成花朵的形狀,精美得都不像吃食。

  孩子大多貪吃,品相精致的就更是吸引他們眼球,林嫣然也不例外。

  自打目光沾上鵝黃酥,她就再沒挪開過,甜甜地道了聲:“謝謝嫂嫂!”

  她便迫不及待伸出手,揪起一個塞進嘴裏。

  酥甜的口感在味蕾上跳舞,她眉眼也不自覺飛揚起來,“好吃好吃!”

  上一個還沒吞下去,她就又伸手抓了一個,恨不能多長一張嘴。

  “慢點吃,小心噎著。”

  慕雲月沏了盞自個兒帶來的果茶,推至她麵前,又從食盒中抽出第二、三層屜子,交給采葭,讓她拿去分發給大家,“大家今日也都辛苦了,吃些點心休息一下吧。”

  小廝們都受寵若驚。

  不過是在旁邊站了會兒,居然也有吃的?京中竟還有這麽善解人意的主子?

  幸福來得太突然,以至於采葭將屜子遞到他們麵前,他們都沒敢接,隻打量著慕雲月。

  見她笑得實在溫婉無害,他們看得心跳怦怦,這才紅著臉,接過去,一疊聲道謝,直誇她是女菩薩在世。

  然善解人意的女菩薩,連庭院裏灑掃落葉的婆子都照顧到了,卻硬是把羅漢床上的某人給忘得一幹二淨。

  衛長庚乜斜眼,淡淡瞧去。

  慕雲月還跟他裝傻充愣,將兩盒空屜子亮給他瞧,大眼睛眨啊眨,無辜又狡黠。

  分明就是在為適才被自己逗弄之事,故意報複他!

  衛長庚輕哂。

  個頭不大,氣性倒不小。

  可偏偏,自己還真拿她沒辦法。

  再一細品,這輩子,小姑娘對他的確是比前世友善許多,但也始終保持著一種距離,客氣疏離,壓根親近不得。

  這還是重生以來,她第一次在他麵前,露出這般囂張的模樣。

  所以她現在……是對他親近一些了?

  僅是一個念頭,一點猜測,未經證實,衛長庚心裏卻湧起一抹甜,比吃著了她親手做的鵝黃酥還高興。

  但鵝黃酥還是要吃的。

  於是衛長庚就把視線挪到了林嫣然身上,什麽也不說,就給她一個眼神,讓她自己體會。

  林嫣然仿佛被一記無形的焦雷劈中,從頭頂的呆毛,到鞋子裏的腳趾頭都結結實實哆嗦了下,本能地就要把自己的鵝黃酥雙手奉上。

  可轉念一想,她又憑什麽?

  她都五歲啦!

  已經很大,連床都不尿啦!

  還這麽怕他,像話嗎?

  心一橫,林嫣然抓起屜子裏僅剩的三枚鵝黃酥,一股腦兒全塞進嘴巴裏,腮幫子鼓鼓脹脹,包子臉真成了“包子臉”。

  衛長庚不屑一嗤,“也不怕把自己噎死。”

  林嫣然:“噎、噎死……也比吃不到……強……”

  衛長庚英雋的劍眉蹙起來,雙眼似沉了一湖冰水,漆黑凜冽。

  林嫣然單薄的小肩膀抖了抖,卻是越發梗起脖子,跟他對著幹。

  火星“滋滋”在兩人之間迸濺,下一刻好似就要燒著。

  慕雲月無奈失笑,“都多大的人了,還跟一個孩子一般見識。”

  邊說,邊從食盒最底層端出一個瓷碗,起身來到羅漢床邊,將碗放在榻麵的小幾上。

  玉腕間的兩隻銀鐲隨她動作,輕輕磕碰了下碗沿,發出輕微而悅耳的碰撞之聲。

  那點銀色微光,也隨之躍入衛長庚眼中。

  那是一碗蓮子羹,熬得極稠,還沒入口,香氣就已經沁入心脾。

  衛長庚心尖微顫,卻還是矜持著,淡然合上書,明知故問道:“給我的?”

  盡管極力克製過,尾音還是揚了起來。

  慕雲月忍不住想笑。

  都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倘若“口是心非”也能拉出來比上個幾回合,這人認第二,恐怕就沒人敢自稱第一。

  “世子過去幫了我不少,我若當真什麽也不做,委實說不過去。隻奈何手藝欠佳,若是不合世子胃口,世子爺可以不喝。”

  慕雲月說著就伸出手,要將碗撤回。

  可不等她指尖觸即碗沿,衛長庚就已先一步,將碗拉到自個兒麵前,“卻之不恭。”

  蓮子羹的溫度透過瓷碗,傳遞到他手上,依稀似還留著她指尖的芬芳。

  衛長庚適才還烏雲密布的眉眼,一瞬間柔軟下來。

  怎麽會不合胃口呢?

  她做的蓮子羹,他其實是喝過的,味道很好,比禦膳房所有廚子加一塊,做得都好吃。

  隻不過當時那碗,並非給他做的罷了……

  衛長庚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盛夏的午後,他例行去校場檢閱,正巧遇上她去看婁知許。

  彼時,她就抱著這麽一個食盒,立在演武場外,踮腳往裏張望。

  烈日當空,她麵頰都曬得通紅,鼻尖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可懷裏的食盒卻抱得穩當,硬是沒叫日頭曬到半寸。

  “這碗蓮子羹是我拿冰湃著的,可解暑了,你快些吃,不然等冰全化了,可就不好吃了。”

  檢閱一結束,她馬上將食盒往婁知許手裏塞,塞完就跑,唯恐他不要似的。

  而最後,婁知許也的確沒要那碗羹。

  皺鼻冷“嘁”一聲,他就把羹湯連食盒一並扔在了角落,頭也不回地走了。

  幾個同僚跟他調侃,他還嗤之以鼻,“這種東西,傻子才要喝。”

  那時候他有多生氣?

  衛長庚自己都已經記不清,隻知道內廷司新給他送去的白玉扳指,竟是在不知不覺間,被他生生捏碎了。

  有那麽一瞬,他恨不能把小姑娘拉過來,看看她挑中的男人,到底都做了些什麽。

  可若真是那樣,她怕是會難受得哭出來吧?

  想著她淚眼婆娑的模樣,他到底是沒忍心,隻能自個兒將那食盒撿回來,偷偷地吃了那碗蓮子羹。等吃完,又讓人拿了支簪子,借婁知許的名義,跟她道謝。

  看到她收到簪子,歡喜的模樣,他當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蓮子心苦,她害怕婁知許受不住,加了好些冰糖,甜得都快趕上蜂蜜。

  可他嚐嘴裏,卻仍舊苦澀無邊。

  但,還是很好吃的。

  原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辦法再嚐到她的手藝,沒想到……

  看著這碗專程為他做的蓮子羹,衛長庚心裏忽然柔軟極了,攪著湯匙,正要入口,瞥見羹上漂浮著的細碎白色幹花,他動作又頓住。

  “你在裏頭加了梔子花?”

  慕雲月愣了愣,點頭應是,“加些梔子花,口感能更好一些。”見他臉色不對,她不由惴惴,“可有什麽不妥?”

  “我哥對梔子花過敏。”林嫣然搶白道。

  嘶——

  這就尷尬了。

  看著碗裏的蓮子羹,慕雲月和衛長庚都沉默了。

  第一次送人謝禮送成這樣,慕雲月窘迫得恨不能挖個坑,把自個兒埋了,“我……不是故意的……要不下回我再還給你重新做一份?”

  衛長庚盯著瓷碗,眼裏滿是不甘,良久,才終於承認,自個兒是真喝不了,懊喪地點頭道:“就這麽說定了。”

  說完,他便目不轉睛地盯著慕雲月瞧,執拗得像個孩童,仿佛不親眼看著她點頭,他就不肯罷休。

  慕雲月忍俊不禁,適才那點窘然,也因這一笑煙消雲散,無奈地道了聲:“好。”端著蓮子羹回去。

  然轉身的一瞬,慕雲月的眉心卻是蹙了起來。

  過敏並非什麽稀奇事,她母親丹陽郡主就對生薑過敏,半點也碰不得。為此,丹陽郡主還跟林太後抱怨過。

  林太後為了安撫她這個閨中密友,便偷偷告訴她,其實皇家也有這麽個過敏的毛病,也不知從哪一輩開始過繼下來的。反正她進宮的時候,宮裏頭的梔子就已經絕幹淨了。

  還說什麽,他們林家的子弟各個都身強體健,她入宮之前,就沒什麽忌口的。冷不丁什麽梔子做的東西都嚐不到,她著實難受了許久。

  私底下,她們還曾打趣,說那是富貴毛病,尋常人家想得,還得不了。

  倘若這些都是真的,那林榆雁不該有過敏的東西。而現今皇室凋零,最有可能對梔子過敏的,就隻有……

  慕雲月端碗的手微微一顫。

  作者有話說:

  阿蕪:“我好像又發現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這章肥不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