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求而不得
  雷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個時辰,雨水便收了勢。

  隻剩殘露順著簷角,落在庭院開得正好的杏花枝上,滴滴答答,更襯此間幽闃。

  心跳聲便顯得格外聒噪。

  慕雲月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還是他的,隻呆呆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羅漢床上的人動了下,有些艱難地從她額前離開,她才猛地醒神,捂著額頭從腳踏上跳起。

  “我、我我還有事,世子的手已經包紮好,我就先行一步。”

  說罷,她便低著頭,兔子似的跑開。

  跑得太急,出門的時候,她不慎撞到一個正要進來的人,當下便越發窘迫,也不抬頭看來人是誰,丟下一句“對不住”,便提著裙子,一溜煙跑沒了影。

  林榆雁揉了揉被撞疼的胳膊,“嘶”聲吸氣,看著小姑娘落荒而逃的背影,勾了下唇,拔腿邁過門檻,“你這是做了什麽?把人嚇成這樣?”

  衛長庚並未回答,甚至眼皮也不抬,猶自坐在羅漢床上,低著頭,抿著唇,拇指停在唇瓣,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林榆雁捺了下嘴角,也懶怠追問,打開手裏的小金折扇,往旁邊的帽椅上一坐,便有四個容貌姣好的侍女,扭著細腰翩躚入內。

  一個繞到他背後,給他捏肩;一個跪在地上,給他捶腿;一個抱著琵琶立在旁邊,問他現在想聽什麽曲兒;還有一個捧著一碟剛洗好的櫻桃,撚起一顆正往他嘴裏送。

  林榆雁舒襯地張開嘴,等著櫻桃和美人的紅酥手。

  然那顆櫻桃卻懸在半空,遲遲不見落下。

  林榆雁疑惑地睜開眼,見美人目光落在羅漢床上,他笑了下,“唰”地收起折扇,扇頂順著美人柔膩的下頜輕輕劃過,將她的臉撥回來,柔聲哄道:“別看了,那是有主的。看我,我好看。”

  他生了一副極好的皮囊,一展笑,桃花眼便瀲灩如春水,多少濃情蜜意都盡在不言中。

  美人登時羞紅臉,垂眸不敢看他,“世子自然也是極好看的。”

  這聲“也”,著實叫林榆雁心中不快。

  但畢竟是美人之言,他也不好反駁,隻能揉著額角,搖著頭,蹙眉悻悻自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能於飛兮,使我淪亡。都是我福薄,怪不得旁人呀。”

  說著,林榆雁再次轉頭看向衛長庚。

  見他還坐在羅漢床上,一動不動,儼然要化身玉雕,林榆雁不由嗤笑出聲:“你這又是鬧哪出?”

  “頭先人家不搭理你,你不生氣;現而今都跟人家說上話,還說了這麽久,你怎的還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你銀子的苦樣?矯情什麽呢?”

  衛長庚斜睨他。

  林榆雁抖了抖,連忙認慫,“得得得,我不說了,我不說了行了吧。”

  說著又怨懟地一哼,拿折扇點著他,跟身旁四個美人嘀咕:“瞧見沒?忒不解風情,以後還是別看他了,看我就行。”

  四人低頭輕笑,齊聲應好,喂櫻桃的喂櫻桃,捏肩的捏肩,繼續同他調笑。

  衛長庚也懶得搭理他。

  天樞備好回宮的馬車,過來通稟。

  衛長庚起身整理衣袖,漫不經心道:“解風情未必解人情,明日早朝,自個兒寫一封《罪己書》呈上來吧,沒寫滿十頁就老實去北鬥司領罰。十軍棍,一棍別想少。”

  “咳咳——”林榆雁險些被櫻桃噎死。

  什麽《罪己書》?隻聽說過帝王犯錯,要寫《罪己詔》,還從沒聽說臣子犯錯,要寫《罪己書》。況且就算真有這事,他又犯什麽錯了?還必須寫滿十頁,累傻小子呢吧!

  “你假公濟私!”

  林榆雁一下從帽椅上蹦起來,拿折扇戳他脊梁骨,“惹你不高興的是慕家丫頭,你有本事找她去,幹嘛折騰我?怎麽?舍不得罰她啊?那我替你去?”

  “二十頁。”

  “你你……簡直無恥之尤!信不信我現在就去找那丫頭,把你那些破事通通告訴她!”

  “三十頁,外加接下來兩個月俸銀和休沐全部取消。”

  “……”

  好了,林榆雁總算學會閉嘴了,卻還瞪著一雙眼,目光哀怨,能在人身上捅兩個窟窿。

  衛長庚彎了彎唇,由他瞪去,整理完衣袖,便昂首挺胸出門去,臨到門口,他還不忘提醒一聲:“距離明日早朝,隻有不到六個時辰了。”

  啪——

  回應他的隻有悲痛的折扇擲地聲。

  衛長庚輕笑出聲,沉悶的心情終於有所好轉。可想著林榆雁適才的話,他又不禁壓下嘴角。

  那日校場之事後,他便懷疑,小姑娘是不是和他一樣,也是重生。所以這次外祖母壽宴,他才臨時讓林榆雁將場地改到澄園,又刻意讓人引她到廣築。

  而她入園後的一係列反應,也足以證明,他的猜測並沒有錯。

  高興嗎?

  自然是高興的。

  其實從昨天夜裏,他就已經興奮到輾轉難眠。今日更是起了個大早,將自己從頭到腳好好打扮一遍,還特特重新熏了香。坐在屋裏等轎攆,脖子都不知往外探了幾回。

  劉善他們雖沒說什麽,可眼底的笑已經把什麽都說了。

  他自己也臊得慌,兩輩子加一塊,他都多大歲數了?居然還跟個毛頭小子一樣。

  可是沒辦法,誰讓她是他的阿蕪呢?無論何時何地,他總是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麵呈現給她。

  瞧見她對廣築反應異樣,他更是恨不能馬上告訴她,自己是誰。

  適才“吻”到她額頭,他也險些控製不住。

  哪怕現在,他腦海裏還都是那些畫麵。

  小姑娘如同一隻被折斷了羽翼的美麗雀鳥,在那羅漢床的方寸之地,被他狠狠地……

  耳畔似還響起她的聲音,嬌媚勾人,又萬分可憐地喚他:“陛下……陛下……”

  可想到她真正提到“陛下”時的模樣,再多的熱情也都堙滅了。

  說來也是可笑,生死一線的場麵都見過多少回,他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卻是會因為她的一皺眉、一撇嘴,而心慌得不能自已。

  倘若讓她知曉,她百般排斥的那個“陛下”,就是前世救她的人,她會如何?

  恐怕對他,就隻剩敬而遠之了吧……

  衛長庚閉上眼,沉沉歎了口氣。姑娘的柔軟還停在唇邊,灼得他心燙。

  兩世為王,他坐擁天下,自詡無所不能,世間萬物從來隻有他不想要,沒有他得不到。

  可偏偏,他遇到了慕雲月。

  求不得,放不下,到底該拿她怎麽辦?

  汝陽侯府。

  慕雲月回來,已是黃昏日暮時。

  父親母親,還有南錦屏,都已經離開,府裏隻剩她一人。她也便沒太講究,讓人把蒹葭和蒼葭安置好,自己梳洗完,囫圇用了點晚飯,便到床上躺著。

  早間那個意外之吻還停留在腦海中,每想一次,她臉頰就熱上一分,連帶心跳都快得沒有章法。

  這究竟是怎麽了?

  總不能活了兩輩子,經曆過那樣的情傷,她還能再春心萌動吧?

  慕雲月好笑地搖搖頭。

  還有那段記憶又是怎麽回事?

  她和恒之有過那樣的事?她居然一點印象也沒有……

  風搖得窗欞“嘚嘚”響,慕雲月睡不著,索性抱著被子,靠坐在床邊。

  深吸一口氣,雨後帶著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氣湧入肺腑,衝走腦海中荒誕的想法,和多餘的躁動,她慢慢冷靜下來,思緒隨之清明。

  若她沒猜錯,那個林世子,應當就是恒之。

  隻是沒有親眼看見他承認,她到底不敢篤定。

  唉,應該多套點話,不該就這麽跑回來的……

  慕雲月懊悔地咋了下舌。

  但事情已經這樣,後悔也無濟於事。當下她也沒再猶豫,披衣下榻,自己掌了燈,去桌邊寫了一封拜帖。

  眼下蒹葭和蒼葭還在養傷,門口值夜的變成了采葭。慕雲月喚她進來,將帖子交給她。

  “明日天亮,就讓人把這帖子送到長寧侯府,就說我母親還有些東西忘記送給林老太太。明日午後,我會再去府上拜訪。”

  這次無論發生什麽,她都要好好探一探那位林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