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為官
  第55章 為官

    卯時的天疏星尤掛, 那些需要上早朝的大人們早就走了,這個時辰還在路上的,基本都是像謝良臣這樣不用去上朝的四品以下官員。

    不過即便如此, 大家仍是分了高低的。

    比如遇到身著淺緋色的五品官路過時,如他們這樣著深綠或者淺綠的六品和七品官便要主動行禮問好,但是若遇到身前補子為獸的武官時,他們這些補子上是各種鳥的文官又會對其非常不屑,幾乎不會主動打招呼。

    謝良臣之前騎在驢上,而文官多是坐轎子, 因著天色尚早,別人沒看清他官服上的圖案,還以為他是武官, 因此幾乎沒文官主動招呼他。

    至於那些騎著高頭大馬的武官,見他騎著個小毛驢, 實在沒一點威風,又不屑於搭理他,可說是兩邊嫌棄。

    還是後來天色逐漸明亮,他身前鷺鷥的圖案逐漸分明之後, 主動跟他點頭示好的人才多了點。

    而這種情況在眾人發現他要去的方向是翰林院後, 更是有了明顯的變化, 對他客氣了不少。

    之所以他們能如此快的知道謝良臣是去翰林院,還得從六部在皇宮的位置分布說起。

    皇宮的正殿是奉天殿, 常朝和各種大典都是在這裏舉行,而在奉天殿的南麵, 就是六部所在地, 中間隔著條禦道且有門樓。

    這六個部門在禦道南邊一字排開, 從北往南看的話, 依次是禮部、兵部、戶部、工部、吏部、刑部。

    其中刑部因為有牢房,所以監獄便設到了更東一點的民巷裏,而中、左、右、前、後五軍的都督府則在皇城的西麵。

    至於五寺,即太常寺、光祿寺、太仆寺、鴻臚寺、大理寺則還要更往西,離皇宮也更遠,因為這五寺主要就是幹些雜事的,而非朝廷政務。

    比如太常寺主要負責祭祀禮儀方麵的具體執行工作,光祿寺負責夥食,太仆寺養馬、鴻臚寺接待外賓、大理寺審案。

    而翰林院則不同,不僅就在皇城之內,而且離皇帝的寢宮也很近。

    像前世經常聽到的“文淵閣”、“文華殿”、“武英殿”等等地方,一般都是皇帝經常出沒的殿閣,如“文淵閣”就是皇宮圖書館。

    並且往往這些殿閣後頭還有後綴,比如“文淵閣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等等,就是皇帝另外加封出來幫自己處理政務的,算是秘書。

    而翰林院就是皇帝的生活秘書和工作秘書大集合,他們除了幫著皇帝擬各種詔書之外,若是皇帝突然文藝起來,還得隨時備著提供文學服務,如書法、繪畫、答疑等等。

    久而久之,皇帝遇到政事上麵的問題,也會順便問問翰林學士。

    所以隨著全力的不斷下放,翰林學士對政事的話語權逐漸增強,而這些“大學士們”也逐漸形成了一個圈子,那就是“內閣”。

    發展到後來,幾乎所有的內閣大臣,人人頭上都掛著個大學士的名頭,如“華蓋殿大學士”、“東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等等。

    凡頭上冠名某殿“大學士”,一般都可視對方乃天子重臣、寵臣。

    不過這其中還是翰林院大學士的名頭最響亮,加上內閣人員後多出自翰林,因此漸漸便有了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凡入閣必翰林。

    這也是翰林院為什麽成為朝廷最清貴部門的原因之一,已經為何連短期官職“庶吉士”這種臨時工作都被人搶破了頭。

    像張、王兩派其一的王學士,他其實主要官職並不是翰林院掌院,而隻是兼任而已。

    他是正二品的內閣次輔,頭上的頭銜有:戶部尚書、東閣大學士、翰林院大學士,同時還兼任太子少保。

    而另一位張大人,他也是內閣次輔,官職為吏部尚書,同時兼任工部侍郎,是武英殿大學士,融景帝還賜了他太傅的官銜。

    兩人如今之所以鬥得你死我活,便是為了爭首輔之位。

    謝良臣把毛驢交給江著後便徒步進了宮,六部官員各自分開後,與他同一個方向的基本就都是去翰林院了。

    而且路上他還遇到了熟人,即同科的蔡占和、江牧和孟徹。

    蔡占和與江牧因為與他同為一甲,所以都被授了編修的職位,而孟徹則是朝考過了,成了庶吉士,至於原本排名第五的盛定直,據說沒有通過朝考,被外放地方任職去了。

    四人都算是新員工,其中江牧和孟徹因為住得近,所以上班也早,一個月前就消了假,而蔡占和家住北方,比謝良臣回來得也更早,上班十多天了,隻他一個還是純新人。

    不過按他們所說,翰林院的工作並不難,那些起草詔書、敕令的事自然有前頭的大人們頂著,而經筵侍講又有侍讀、侍講的大人們擔任,與他們不相關。

    其他普通翰林一般也就修修史書,處理一點上頭大人們分派的工作,比如改改皇上在各個場合的發言稿,朝廷的宣傳稿等等。

    而像他們這種剛入翰林院的,工作更是輕鬆,基本就是見習加打下手。

    至於打卡,就更是隨意了,因為大融采取的點名方式是簽到。

    所謂簽到,就是在部門掛著的冊子上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後按著日期打鉤,由每天負責考核的官員核實這人到底來沒來。

    這辦法雖是簡單方便,但也很容易造假,比如你可以找人代簽,而且隻要你寫了身體不舒服,就可以請病假不來。

    謝良臣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下意識就挑了眉,那邊江牧也適時在他耳邊低聲道:“聽說今天又有三位大人沒來,一人道夜裏著涼咳嗽,一人道舊疾複發,還有一位大人說是走到半路突然頭痛。”

    如此沒有誠意的請假理由當真把謝良臣看傻了,據他所知,要是故意裝病不來,被查到是要打板子罰錢的,這些人為了上班摸魚,膽子還真是不小啊。

    “掌院大人不查嗎?”謝良臣好奇。

    見他被驚到了,蔡占和也無奈的搖了搖頭,道:“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每天基本都有好幾位大人稱病不來翰林院,今天還算少的。”

    其實謝良臣不知道的是,除了翰林院之外,朝廷各部、各司以及其相關下屬單位,每天請假不來上班的人多了去了,多的時候甚至人數可達數百人。

    而朝廷有時查到了,見人員太多,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當然,這種事也要看運氣,也就是當天皇帝的心情。

    要是皇帝高興,那麽無故曠工被發現,大家都會當無事發生,要是皇帝心情不好,就會該怎麽罰怎麽罰。

    你說部門正官不管嗎?怎麽管?他們自己也會經常假裝生病不上朝啊,甚至與皇帝吵了架,給對方提意見對方聽不進去,一賭氣第二天就會稱病不朝。

    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既然正官自己也常常稱病不朝,那麽查本部門翹班的事,總就顯得不那麽理直氣壯,所以這事完全就看朝廷查不查以及個人的運氣。

    並且這種翹班的事,現在還好,等到了每年的夏天和冬天的時候還未更加嚴重,畢竟起床太難。

    了解完這些,謝良臣徹底默了,看來他這工作還真是夠清閑的。

    在簽到簿上勾了自己的名字後,江牧三人便各自去了自己的位置,而謝良臣則由一人領著去了侍講學士辦公的房間。

    翰林院掌院學士乃王學士兼任,他是戶部尚書,平日也多在戶部走動,且此刻正在上朝。

    而下頭的侍講學士,官職從四品,此刻也不在,所以便是侍講學士曹大人給他安排工作。

    這位曹大人身著白鷳補子的淺緋色官服,年紀大概四十上下,下巴上留有寸許長的胡子,見著謝良臣進來,便放下了手中的書,“你便是今科狀元謝良臣?”

    曹侍講是建業八年進士,如今在翰林院任職已有七年,文學造詣很高,據孟徹說,對方脾氣也很好。

    像另一位石侍講,聽說就比較嫉妒賢能,他能被安排跟著曹侍講,算是運氣不錯了。

    “回大人,下官正是謝良臣,如今返鄉銷假,特來翰林院報道。”謝良臣朝他揖了一禮。

    “好好,你如此年輕便高中狀元,果真是後生可畏啊。”曹學士笑眯眯的捋著胡子,看起來確實和藹可親。

    兩人寒暄過後,謝良臣便被帶回了自己的座位,同時開始自己的工作。

    翰林院主要的官職除了掌院學士、侍讀、侍講、編撰、編修、檢討之外,其下就是未入流的小官,比如待詔、筆帖式、典簿、孔目、五經博士、堂供事、供事等職位,共一百多人。

    其中不入流的小官人數最多,如筆帖式就有四十人,五經博士也有近三十人。

    他們主要是完成一些基礎的文字工作,比如筆帖式就是主要抄寫書籍,再就是也會與鴻臚寺官員合作,翻譯一些外國的文獻。

    謝良臣被安排的工作是論撰文史,工作內容很輕鬆,就是看看目前傳到大融這一代的史書有沒有錯漏的地方,要是有錯的,就修改一下,要是有漏掉的,那就查閱資料後補上。

    而主要涉及到的範圍就是一些祭祀、祝禱的祝文,各朝各代冊立皇子、後妃們的詔書,還有各種各樣的碑文。

    至於涉及到皇帝本人功過評價以及重大曆史事件的文史,一般就是侍讀或者侍講在管。

    而什麽時候完成呢?額,曹侍講並沒有說,反正就是讓他先幹著。

    蔡占和與江牧的工作也差不多,不過他們主要是修改,而不負責編撰。

    主要涉及的內容大概就是一些實錄,也就是史官們日常記載的皇帝起居注,看他們有沒有寫錯字,或者用詞不當的地方,裏頭的內容卻是不能修改的。

    因為涉及到的資料實在太多,所以謝良臣也不著急,反正就從第一任大融皇帝開始慢慢的翻。

    然後他就發現,基本上開國皇帝對於冊封大臣、王公比較多,而冊立後妃較少,同時祝文和碑文也數量龐大。

    而越到後麵,漸漸這些守成之君便少有冊誥文,而多是冊立各種妃嬪、皇子,再就是遇到天災之後寫祭文祈求降雨或者少雨。

    其中從這些變化就能看出一個朝代的君王看重什麽,而這裏頭又隱含了什麽危機。

    比如大融傳國三代之後,因為分封各地的皇子太多,就曾發生過一次叛亂。

    雖然最後叛亂被鎮壓了下去,但是兩朝之後,似乎坐在皇位上的人又忘記了先前的教訓,雖然不許皇子、王爺再出京,也不給封地,但是這麽多人留在京城,內卷卻是越來越嚴重了,明爭暗鬥已經走向了朝堂。

    謝良臣之前還不知道,現在看這些冊誥文采發現,光是京城就有兩百多位親王、郡王,而其子孫後代還在不斷的增多,更別提還有一些異姓王及公伯侯府了。

    如此龐大的特權階級,必定需要集中全國的大部分資源來供養,而同時他們又不產生任何價值。

    且據謝良臣所知,如今大大融可算不上富庶,在沒有天災時,或許百姓尚能勉強過下去,可一旦發生大麵積災害,那麽整個農業生態係統就會瞬間崩潰。

    崩潰之後,百姓必然造反,朝廷也必然派兵血腥鎮壓,到那時才是真正的浩劫。

    謝良臣一邊翻著文史,一邊想著對策,可惜無論他有什麽想法,目前對他來說都是不可實現的。

    這一忙就到了午休時間,蔡占和與江牧便過來叫他一起去吃飯。

    古代官員是有工作餐的,主要負責部門就是光祿寺,而且他們吃的也不錯,不是每人發個餅或者饅頭什麽的,而是幾人圍坐在一起,然後有專門的人上菜。

    這些錢是由朝廷直接財政下撥,因此沒人敢像在地方一樣貪汙,所以不僅有肉有菜,量還不少,甚至有那些家中清貧的官員,還會打包飯菜帶回去。

    謝良臣還是第一次見識到古代的機關食堂,原本他想去一張空桌子上坐下,哪知蔡占和卻拉著他坐到了另一張已經坐了好幾個人的桌子旁,因為往往上菜會優先上坐滿的桌子。

    然後原本的那幾個官員在見到蔡占和後同時青了臉。

    翰林院有個“餑餑榜眼”的事是早就傳開了,最開始大家隻當笑談,結果等到吃飯時辰,他們見識到了蔡占和了不得的胃口後,那些本打算打包飯菜回去的官員們就不愛跟他坐一桌了。

    因為隻要坐一桌,最後必定光盤。

    謝良臣倒是覺得他這個習慣很好,因為這桌上的飯菜其實上得過量了,就算有人要打包,若是沒有蔡占和,肯定也要剩下,而剩下之後就是倒掉。

    隻不過江牧和孟徹似乎卻覺得他太過樸實了些,因此進了公廚之後,有人與他們攀談,二人也就順勢坐到了別桌。

    中午他們有半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午飯用完還能休息一會,不少人都會選擇小憩片刻,不過謝良臣卻順道去了鴻臚寺一趟。

    鴻臚寺因為要接待外賓,所以寺中有許多的翻譯人員,最多的自然是附近幾國,如北桑和東陵等,不過因為一直有色目人來大融做生意,有時也會派使節過來,所以翻譯西語的也有。

    謝良臣英語不好,可是他知道要想了解別國文化以及看懂一些他想看的書,那麽掌握語言就是最快的辦法。

    因著是未打招呼前來串門,所以謝良臣一開始是說自己是來借閱一些資料的,原因就是某一年朝廷接待了外賓,而同年大融的皇帝還納了個西域的妃子。

    鴻臚寺的正官是鴻臚寺卿,正四品官職,其下還設有主簿、司儀、司賓和署丞等職務,寺中最小的官職是從九品的序班,大概有五十人左右,負責接待外賓時的飲食和酒水,除此之外就是不入流的小吏如翻譯文書的譯員。

    聽說謝良臣是來找資料的,鴻臚寺的主簿田大人,便帶著謝良臣去了文件收發室。

    謝良臣一進去就去裏麵的場麵震撼到了。

    鴻臚寺收藏文書的地方特別像現代的圖書館,一排排的架子上擺滿了各種文獻資料,而在靠近過道的這一邊,上頭則寫則該資料是哪一國的,分的特別清楚。

    如回鶻、吐蕃、黨項,西域如龜鯔、大食、波斯等等全都在列。

    而房間的另一邊,則擺著寬闊的書桌,上頭堆著許多文獻資料,都是還沒譯製的文書,而每張桌子旁則坐著名譯員。

    此刻恰逢中午休息時間,因此譯員們大多都在睡覺,隻角落一個男子似乎興致高昂,手中不停的翻著書頁,並時不時的在字典上查著什麽。

    “謝大人,你要找哪國的資料?所有派使節來過大融的番國信息都在這裏了。”田大人伸手從左到右劃過,向謝良臣示意。

    “我記得好像是色目人。”謝良臣假做遲疑道,“而且比波斯還遠,頭發似乎是金黃色。”

    “色目人?”田大人有點困惑的捋了捋胡子,“若是色目人,恐怕資料不多。”

    說著,田大人帶著謝良臣來到最後一排書架,但見上麵寫著高盧、撒克遜。

    法國和英國!謝良臣雙眼一亮,這正是他要找的!

    “多謝田大人,不知這些書籍可有譯本,是何人在譯?”謝良臣又問。

    正說著,剛才坐在角落裏的那個年輕人便站起了身,朝他拱手道:“小人盧子望,專管此間資料,謝大人若有任何問題都可問我。”

    盧子望,謝良臣朝他笑笑,看來以後自己的外文老師就是他了。

    因為工作十分輕鬆,而且沒有來自上官的壓力,所以謝良臣到點就直接下班了。

    與早上不一樣,官員們要是沒事,也不用留在宮中值班的話,下午四點就可以回去了,不過這福利也不是誰都能享受到的,畢竟很多部門都會有積壓的工作。

    如刑部和大理寺,就算主官沒有安排工作,可是他們一個管著刑法,一個管著判案,雜事是很多的,突發事件更是不少,所以常年累月下來就積壓了很多的工作,若是不盡快清理,等新的案件一來,那他們就別想回家了。

    戶部也是一樣,他們管著整個朝廷的收支,各種賬務紛雜煩擾,加班都不一定做得完,更遑論按時下班了。

    因此整個皇宮,最悠閑的部門便要數禮部和翰林院了。

    當然,這裏的悠閑指的是翰林院中沒有什麽上進心的翰林,也就是既不想搞學術研究,也不想以後入內閣成為高官,而隻打算混子日的翰林。

    謝良臣當然不想混日子,因此翰林院散館之後,有人邀請謝良臣去飲宴,他便沒有推辭。

    同去的還有江牧和孟徹,而蔡占和則以家住得太遠,若是遲了無法出城婉拒了。

    出得皇宮,江著便把毛驢牽了過來,謝良臣先讓他回去,道晚點再過醉仙樓來接他,隨後便與同僚們走了。

    等到了地方,謝良臣才發現還有其他官員在,隻是是在另外的雅間,他們三個翰林院的新人也是由石侍講帶過去拜訪上官。

    雅間裏坐著的是戶部左侍郎,他見幾人來訪,臉上露出意外之色,等三人拜過,這才急忙走過來扶起他們,笑道:“翰林院果真是人才輩出,個個才俊!”

    “多謝大人誇獎,下官愧不敢當。”三人同時道。

    林大人哈哈大笑兩聲,拍了拍江牧的肩道:“我聽說江大人已經與賢侄定下了親事,對方乃禮部侍郎秦的長女,不知可有此事?”

    江牧矜持的笑了笑,頷首道:“勞世伯掛心,家父卻與秦伯父商量過此事,不日便要下聘禮了。”

    “那可真是可喜可賀,賢侄這也算是大小齊登科了!”林大人又是幾聲爽朗的笑。

    問完江牧,林大人照例也關懷了孟徹幾句,隻是謝良臣冷眼瞧著,這位林侍郎對他的態度似乎不如江牧親近,主要還是麵子上的功夫。

    而孟徹雖也看著禮數周到妥帖,但稱呼就不是世伯,而是林大人,可見兩家以前並無交集。

    “這位就是咱們才高八鬥的新科狀元謝大人吧?”林侍郎上下掃了謝良臣幾眼,笑著道。

    幾人一邊敘話,那邊仆從又搬了幾張凳子過來,等謝良臣他們坐下,又上了幾副碗筷。

    “實不敢當大人謬讚,下官確是謝良臣,僥幸登了一甲,還是托陛下洪恩。”謝良臣像是沒察覺到他話中的揶揄,也沒發現他剛才的無禮一樣,態度十分的恭謹。

    林大人見他態度不錯,語氣裏也不見傲氣,甚至還帶著些諂媚,很滿意。

    隻不過今晚他可不隻是來喝酒的。

    “聽說你在上京前已經定親了,女方似乎是姓盛?”林大人假做遲疑般道。

    聽說姓盛,江牧最先反應過來,笑問:“姓盛?不知謝大人是在家鄉定的親還是京城定的親?”

    孟徹也好奇看他,據他所知,這京城能數得上名號的也就隻有一個盛家了。

    果然這就來了。

    謝良臣知道早晚會有這麽一遭,隻是沒想到對方如此著急。

    不過他還沒打算認,也沒打算把暴露自己已經知道盛家曾的罪過王大人的事,於是道:“下官是在家鄉定的親,女方乃下官座師之孫女。”

    “哦?不知尊師姓甚名誰?”林大人又問。

    “盛諱平顧。”謝良臣語氣不變。

    盛平顧?盛侯府可沒這個人。

    孟徹垂眸思索片刻,確定自己確實沒聽過這個名字。

    林大人見他答得老實,一時也猜不出謝良臣到底知不知道盛平顧就是盛襄之,是知道故意裝傻,還是那老頭把所有人都瞞了。

    不過就算他瞞著眾人也沒關係,盛襄之本就是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如今更是已成喪家之犬多年,對他們根本構不成一點威脅。

    今天之所以來試探謝良臣,主要還是王大人覺得這個新晉進士算是個可造之材,想看看有沒有機會拉攏到他們這一邊。

    若是有自然好,若是沒有,那自然得提早除掉。

    “想來這位盛先生定是有經世之才,否則必定無法教出如謝大人這般的弟子。”林大人繼續道。

    既是誇了盛平顧,謝良臣便不好自謙了,於是又起身揖了一禮道:“多謝林大人誇獎,下官這邊替老師謝過了。”

    他這麵子功夫做得足,甚至算得上謙卑,引得孟徹對他頻頻側目,隻江牧見怪不怪,手中人端著酒杯淺酌。

    果然,見他如此識時務,一點沒有那些新晉進士所謂的傲氣和假清高,林大人很滿意,這第一關他算是過了,隻是今後如何,還得繼續觀察。

    “哈哈哈,謝大人果真妙人,來來,咱們喝酒,算是本官賀你們金榜高中!”林大人哈哈大笑著舉杯,謝良臣也端了麵前的酒,與他們的杯子碰了碰。

    兩個時辰後,謝良臣帶著些醉意出來了。

    那邊林大人已經坐著轎子走了,這邊組織他們的石侍講方才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今晚本打算請你們吃飯,哪知卻遇到了林大人,倒是讓你們喝了不少的酒。”

    他這話明顯就是事後找補的托詞,不過三人也不會真計較,於是便紛紛表示不介意。

    若是他沒有猜錯,這位石侍講應該就是王大人的人,而今晚這出安排也是故意的。

    同時,謝良臣想到翰林院有兩位侍講,可偏偏帶他的卻是另一位曹侍講,恐怕對方還是對他仍有疑慮,所以這才派了不相關的人來管他。

    看來自己想要融進對方的圈子,估計還得再繼續演下去才行。

    等這位石侍講也離開,剩下三人各自拱手告辭,謝良臣也騎上了他的毛驢。

    江著聞著少爺身上濃重的酒味,有點擔心:“大人,以後您每天都要參加同僚聚會嗎?”

    之前他回家告知老爺夫人,說他家大人不回來吃飯了,兩位可是失望得很,家中就跟失了主心骨一樣,要是以後他家大人每天都不回來了,那家裏的氣氛估計都得持續低落下去。

    謝良臣正思考該怎麽做,聽到江著的話,輕笑道:“ 誰說我以後每天都不回家了?不過是暫時如此罷了。”

    言罷他又問起家人們在他上朝時主要幹些什麽,然後據江著說,老夫人在跟家裏的廚娘學做飯,主要是做一些京城才有的點心,而老太爺則將院子後頭的空地翻了,說是要種菜。

    至於小姐,江著說她出門逛街去了,然後買了點書和布料回來,看著像是要裁衣裳。

    “哦?小姐買了什麽書?”謝良臣好奇道。

    江茶茶是謝良瑾的小丫頭,自然什麽事都知道,而她知道了那麽江著就也知道了。

    “聽說買的遊記,還有些傳奇話本。”江著老實道。

    他家大人有多看重家人,江著最是清楚不過,因此為了以後朝“大管家”的方向發展,江著現在已經開始有意識的搜集任何謝良臣可能會問到的問題的信息,尤其是在家中多了個“外人”之後。

    “大人可要茶茶傳話給小姐?”江著看謝良臣沒說話,以為他不喜歡謝良瑾看閑書,於是又小心補充一句。

    “不用了。”謝良臣搖頭。

    小妹不用考科舉,自然是想看什麽書都可以,隻要不是那種誤導人的就行,至於其他增廣見聞的書,他並不拘著小妹閱讀。

    同時,他還因此想到了一個辦法。

    對方不是不放心他嗎?不如他自己先拋出一個不痛不癢的小辮子出來,讓他們覺得自己甚愛錢財,而且不太注意文人的體統,想必對方知道了,應該會稍微放心些。

    在這個時代文人寫書的很多,不過多是文集和詩集,隨性些的寫遊記,但是卻幾乎沒人寫話本。

    原因就是這是閑書,他一個翰林院的編撰去寫話本,雖然不犯王法,也沒違規,但是說出去肯定是不好聽的。

    謝良臣自然不可能自己主動宣傳,而且他仍會一直用筆名,但是若對方想要查,肯定是能查得到的。

    再加上他最近確實也缺錢,而翰林院的工作又清閑,所以謝良臣便打算重操舊業,繼續開始連載。

    翰林院每天的工作都差不多一樣,枯燥又無聊,不過謝良臣卻多了個去處,也就是鴻臚寺。

    自從那天田大人把翻譯西文的盧子望介紹給了他,謝良臣便時常過去請教問題。

    與旁人隻看翻譯好的譯文不同,謝良臣因為想著學習語言,因此會對照著原文看,然後就會遇到一些不認識的單詞以及語法問題,就會找機會過去請教盧子望。

    對於他這種把簡單事情複雜化的做法,鴻臚寺的田主簿表示無法理解,不過想到對方是狀元,又自己找了理由,許這人家之所以是狀元的原因吧,連看個譯文都要學會原文。

    至於盧子望則更多是激動,他從沒想過自己能給翰林院的大人們指點學問,而且對方還特別謙虛認真!

    原本鴻臚寺就不是什麽重要的機構,而他們這種不入流的譯員就更是為人所輕視,若不是為了生計以及他自己的愛好,盧子望也不可能一做多年。

    謝良臣翻過一頁,繼續將書上句子翻譯成漢語,提筆在紙上寫了出來,然後轉頭問他,“盧譯員看我譯得可對?”

    盧子望看看原書,又看看桌上的字,佩服點頭,“大人果真天資聰穎,才學了不到半月,竟就能譯文了。”

    被他這麽誇,謝良臣有點心虛。

    他考科舉也是占了點便宜的,畢竟心理年齡在那裏,他讀書的意誌比之尋常小孩子可說堅定得多,至於這翻譯嘛,雖然他前世英語學得不好,但是托他學霸大哥的福,也不太差,隻是口語和語法上還有所欠缺,再就是詞匯量不太夠。

    這就好比建房子,他早就已經搭了一些骨架出來,牆也砌了些,隻是有的地方還漏風,有的地方還需加固,頭上也要蓋瓦,都是查漏補缺的工作。

    再加上這輩子他已經苦讀十多年,早就摸索出了一套適合自己的學習辦法,因此要重新撿起外語,其實並不太難。

    “咳咳,盧譯員謬讚了,隻是這句子簡單而已,要是遇到太難的,我也時常出錯。”謝良臣謙虛道。

    盧子望現在已經是星星眼看他了,如此聰穎還如此謙虛,謝大人不愧是狀元之才,簡直太牛了有木有!

    兩人相處氣氛融洽,謝良臣也適時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他想跟盧子望學習西語,而且下朝後若有時間,他還打算去盧家拜訪,兩人一起探討翻譯書籍。

    能跟翰林院的翰林來往,盧子望當然很高興,同時也深刻的感受到了對方的平易近人,至少對方沒有因著官職比他高,就看不起自己,這點是讓他最感動的。

    “大人為何對西語如此感興趣?”盧子望興奮之餘,也有點好奇。

    謝良臣繼續提筆寫字,笑著回道:“無其他原因,便如盧大人一樣,隻是興趣而已。”

    戶部。

    當王霄聽說謝良臣積極參與同僚間的聚會,為人是很圓滑後,便對這個年輕人生出了興趣。

    而等後來又查出他還在寫話本以及跟著鴻臚寺的小吏學番邦語言時,那興趣就又降了點,加了點了輕微的不屑。

    哼,盛襄之如此孤傲的一個人,竟然收了個貪財又沒風骨的弟子,當真是引人發笑,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自己弟子的為人還是不知道。

    “繼續留意著,看看這個謝良臣到底是在故意做戲還是真樂在其中,同時不論後來他寫了什麽東西,你們都要收集好。”

    蒼白又布滿褶皺的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對麵白棋立刻便被殺了一大片。

    “是,下官這就吩咐下去。”林大人看了眼棋盤,而後躬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