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送走
  第48章 送走

    跟著商隊又走了半月時間, 一行人在保定分道揚鑣。

    謝良臣和武徇稍後會繼續北上,而這批運糧的商隊則在渡口將貨物裝了船,據說還要往黃河上遊走。

    趁著無人注意, 謝良臣給江著使了個眼色,讓他偷偷去想船家打聽這些船要開往何處碼頭,得到的結果卻是稱他們要去開陽。

    大融首都上邶才是全國最為繁華之地,若要糧食賣出高價,定是上邶最合適,可是他們卻偏偏要把糧食賣去靠近邊陲之地的開陽, 如此舍近求遠的事實在是蹊蹺。

    糧食事關國家大事,謝良臣隻希望這些商人不要太過糊塗,也希望真是自己想多了。

    出了保定再往北走就是京城, 謝良臣與武徇想著離會試時間尚有幾月,便乘船沿黃河順流而下, 去了津門。

    津門地勢平坦,北高南低,由於黃河多次改道,且數次由津門附近入海, 所以沿途設置了多處沽口, 漕運十分發達。

    又兼此地緊鄰京城, 乃門戶之地,因此不僅城牆建得十分堅固, 而且還有兵團駐守,人數在兩萬人左右, 由京中皇帝直接派心腹部門統領。

    謝良臣與武徇才入得城來, 便被眼前熱鬧驚到。

    以前他們去江城, 隻道城中商鋪林立, 且建築比縣裏、鎮上要好,再就是賣各種各樣小商品的人更多,大家穿得也更好。

    至於那種豪富人家,雖有,卻不多,偶有出行,排場亦不過二乘馬車,隨行豪奴也不過數人,可是津門卻不同。

    這裏全不是小打小鬧的樣子,來往皆是大型漕船,據說每年有高達數百萬石米糧經此轉運,又兼此地產鹽,沿河據說設有萬灶,熬水煮鹽,霜未至而草枯,便是說的此地產鹽之盛。

    除此之外,這裏緊鄰渤海口岸,還有商船由此入海與他國貿易,因此富庶又加一層。

    不說那些鹽商糧商了,就連尋常百姓家也比別處過得好些,街邊開的商鋪裝飾豪華,貨棧來往亦都是大客商,比江城還闊兩倍的街道時不時便有香車寶馬交錯而過,硬是把原本寬敞的道路擠得滿滿當當。

    不愧是扼守京畿的重地,謝良臣與武徇驚歎之餘便在城內各處遊覽,不過才在客棧安頓下不久,街麵上便出現了大批的官兵。

    官兵們皆荷刀覆甲,氣勢洶洶的趕人,看去向似乎是朝津門東街的方向去。

    津門東街住的都是達官顯貴,有些武將的官邸也在那邊,不過看這些人氣勢洶洶的模樣,不像是調兵遣將,倒像是去拿人。

    街道上百姓們紛紛避讓,謝良臣與武徇也隻在樓上將窗戶微推開了些看,等這批官兵消失,他們就又收回了視線。

    古代罷官抄家實在是太尋常了,尤其是大融,重文輕武,本朝武官稍不注意便會人頭落地,這次也不知何人遭殃。

    兩人收拾好東西去客棧大堂吃飯,沒坐多久,外頭就有衙門的差役闖了進來,據說是搜捕逃犯。

    “哎喲,官差大人,小的可是做正經買賣的,哪裏會窩藏嫌犯,您可別折煞小人了!”

    客棧老板一個勁的陪著小心,領頭的官差卻不給情麵,眼一斜,哼道:“罪人郭要率軍叛逃,朝廷下令緝拿他的家眷,如今郭家幼子失蹤,我等奉命搜查,你這老兒最好不要阻攔,否則必按同罪論處!”

    說著,這小頭目一把將客棧老板推開,領著差役上了樓,四處亂翻,動靜著實不小。

    一陣乒乒乓乓後,這群人沒有找到所謂郭家的幼子,又腳步匆匆的下了樓,準備搜旁邊的房子。

    等人離開,客棧大堂內議論之聲頓起,都是在說這位郭將軍。

    謝良臣也有點好奇,便與武徇坐在角落裏聽人議論,然後根據各路消息總結,大概情況如下。

    據說這郭要自十幾歲起便投軍了,加上本人的確驍勇善戰,因此不過十多年便成為鎮守一方的大將。

    剛過而立就手握重兵,雖是大融重文輕武,但是郭要的影響力仍不容忽視,再加上他為將時約束下屬,軍紀嚴明,因此在百姓中的聲望也不錯。

    朝廷黨爭嚴重,尤其是以張、王二人為首的兩派,相鬥日漸激烈,此時生為中間派武將的郭要強勢崛起,給了他們很大的壓力。

    在兩方都使出全力拉攏卻無果後,未免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兩派便有了默契,打算將潛在的對手先拔除掉。

    最開始的時候他們還隻是排擠郭要,郭要一心抗敵,便沒有選擇反擊,而是忍了下來。

    豈知他這一忍,對方非但不收斂,反而愈發變本加厲,開始羅織罪名,對郭要手下將領下手。

    兩派想出的辦法也很簡單,就是以審核軍隊餉銀及各項支出的名義,羅織罪名,凡是不願意站到己方陣營裏的將領,統統抄家革職。

    據說後來郭要也曾多次上書皇帝,道張、王二人乃打擊同僚排除異己,哪知上頭根本沒有回音。

    沒有回答便是一種回答。

    郭要見身邊部下接連慘死,甚至連與自己關係不錯的朋友也被害死了,知道再如此下去隻能坐以待斃,因此在最近一次領兵出塞北後,竟直接帶著手下十萬士兵叛逃了。

    朝廷得到消息,立即便下旨將郭家滿門抄斬,隻不過對方早做了安排,那府裏的人早在幾日前便開始分批喬裝離開,而郭家幼子更是不知所蹤。

    原本駐守邊疆的將軍,突然轉變成日後即將攻打邊境的敵軍,這轉變不可不說諷刺,不過這就是黨爭以及朝廷傾軋的後果。

    奸佞嫉妒賢能,不想手上的權利被人分走,因此凡是能打擊對手的事,他們都不吝於去做,即便是禍害忠臣,損傷國家利益也在所不惜。

    隻是他們這做法也著實短視,為了一時的大權在握,來日敵寇破國,自己連帶子孫都為蠻夷統治,又能有什麽好結果呢?

    周圍討論得熱火朝天,小二過來給他們上菜,謝良臣就笑著開口道:“小二哥,想不到你們這邊消息竟這樣靈通,連京裏大人們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小二剛把菜擺好,聞言就將帕子一甩搭到肩上,得意道:“那是,公子別看咱們這地方占地不大,比不得別處大省,但是這來往的商船、漕船可是占了大融的半壁江山,而隨船來的老爺們那也是個個出身不俗,什麽消息傳不過來?這日子一久啊,咱們這些普通百姓便也能窺見其中一二。”

    見他善談,謝良臣便又摸了十幾文錢遞過去,“我聽剛剛鄰桌說,道京裏的王大人與張大人皆在其中出了力,小二哥也這樣以為嗎?”

    前世古代也有黨爭,比較出名的有三朝。

    一是唐朝的“牛李”黨,兩者一為門閥世家出身,入仕多靠蔭蔽,而另一黨“牛黨”則多為寒門士子科舉出身。

    兩派初時為了選拔官員的方式爭鋒相對,後來又在藩鎮問題上各執一詞,發展到最後,兩派幾乎勢成水火,凡是你讚成的我就反對,你打壓了我,等我掌權,我就打壓你,鬥得你死我活。

    再之後就是新舊變法之爭,代表人物即王安石。

    王安石很多變法其實不錯,但是他為人比較自負,別人反對他,他就認為是在故意找茬且不懂亂說,所以就隨意貶謫對方,而保守派就趁機崛起,順便拉攏中間騎牆的人。

    結果後來新法推行不利,國內民生日漸凋敝,比之之前還不如,因此保守派又趁機發難,要求廢除新法。

    這樣一折騰,結果原本於國於民有利的改革被擱置了,而恢複原狀的宋朝也開始走下坡路。

    而最出名的,還要數明末的東林黨和閹黨之爭。

    因為在一般人眼中,閹黨都是壞的,比如什麽東廠西廠什麽的,所以就默認為東林黨是為了滅閹宦,是好人,其實也不是。

    他們看似為國為民,其實也是出身類似的一群人,在掌權之後容不下他人,排擠朝臣,最後讓閹黨做大。

    甚至為了對抗閹黨,東林黨還故意讓朝廷收不上稅,原本江浙地區茶稅每年都有數百萬兩,等到後來,竟隻有寥寥數兩,導致官員的工資都發不起。

    工資發不起,自然大家都無心做事,於是不僅朝綱混亂,軍隊也養不起了,而軍屯製度又讓軍戶們過得比底層百姓還差,農民們流離失所,朝廷官員無心理政,王朝崩塌自是情理之中。

    聽謝良臣問起張、王二人,小二把銅錢塞進袖子裏,又警惕的朝兩邊看了看,複低頭小聲道:“朝上大人們的事情我哪裏敢說?再說小人即便說了也沒用不是嗎?”

    謝良臣仍笑著看他,小二便又補充一句:“不過這位公子既是要問我怎麽看這件事,小的也沒別的想法,就是各位官老爺們爭權就爭權,隻要能給底下人留口飯吃就行。”

    “小二哥是知足之人。”謝良臣意味深長的看了小二一樣,而對方則很快退了下去。

    看來百姓也不是不知道這些人爭來爭去到底在爭些什麽,即便有人嘴上喊著為國為民,但是實際百姓們生活沒有真的因此提升,他們最清楚。

    一連幾日,津門都在戒嚴搜查郭家的幼子,城門時不時就會關閉,不許進出。

    原本謝良臣與武徇還想留在津門過年,可如今看來卻有些懸了,未免到時再出事端,無法在會試時趕去京城,二人便打算提前出發。

    這次上路,兩人沒再坐馬車,而是選擇了走運河。

    去上邶的船很多,且因著離會試也沒幾個月了,所以時常能見到進京趕考的舉子,謝良臣與武徇便找了條多是趕考書生的客船北上。

    碼頭上仍有士兵在搜查出港的船隻,那種極易藏匿人的貨船查得最嚴,而像他們這種輕舟客船則好得多,再加上船上多是如謝良臣這樣的舉人考生,因此官兵們便是搜查也相對客氣,沒有把東西翻得到處都是。

    十月的北地還未落雪,隻是天氣早已轉涼,謝良臣與武徇皆換上了厚厚的棉衣,不過因著風冷,因此甲板上很少有人,幾乎都是呆在船艙裏。

    謝良臣卻覺得周圍風景很好,因此時常站在甲板上賞景。

    如今船已出了直沽口兩日,入目所見的景色也由民居變成了山石草木,漆黑的天幕上不僅群星璀璨,而且河麵上還會跟著泛起點點星光,實景倒映水中,如夢似幻。

    謝良臣看了一會,覺得身上被風吹得有些涼,再加上風吹雲動,月光被徹底遮蓋住,不僅江麵清輝驟減,就連兩岸的樹影看起來也十分的詭譎,他便打算進船艙。

    隻是就在他轉身之際,船尾卻突然傳來“噗通”一聲響。

    這響聲不大,但卻也不小,至少聽著不像小石子落水的聲音。

    謝良臣以為是誰不下心掉進了水裏,立刻就打算過去救人,可剛走了幾步,卻又頓住,因為他沒聽見對方喊救命。

    剛想到這,他立刻調轉方向回了屋,同時告誡武徇和江著他們無比鎖好門栓,若非熟悉的聲音,千萬不要開門。

    又幾聲極輕微的入水聲響起,謝良臣更覺有異,摸了摸腰間纏著的軟劍,隨後躍到了船艙頂部趴好。

    視線陡然開闊,就這一下,謝良臣就看到水中飄著一個黑影,那黑影看著浮浮沉沉,竟似一個成人帶著個孩子。

    而這還不是最讓他心驚的,最讓他心驚的是,追在後頭的十數人皆潛在水底,隻上方含了一小管換氣,並未現在就出手抓人。

    想到前幾日津門城中搜查客棧的事,謝良臣幾乎立刻就明白了,那在前頭逃跑的人應該就是郭家的幼子!

    可他們這船上總共也才不過堪堪二十幾個人,且大多是書生和商人,這突然冒出來的緝捕人員和郭家幼子又是如何藏匿的呢?

    陡然間,謝良臣想到了一種可能。

    他立刻從船艙頂部翻了下來,隨後推開了船尾和船頭幾間艙房的門,果見裏頭空無一人,隻船艙中間零星幾個艙房內有人居住,其中就有謝良臣和武徇。

    看來是他們倒黴,偏偏就遇上了官府為抓人專門設置的陷阱。

    而且謝良還臣發現,他們這船自剛才入水聲響起後,就一直沒前進過,而那邊岸上則出現幾條黑影。

    看來官府的人之所以沒動手,便是想借著郭家幼子釣出更大的魚,又或者找到對方潛入國境的秘密路線。

    前頭兩顆腦袋還緩慢前進,後頭追兵也一直保持這距離,謝良臣看了一眼,見二人快到岸邊,也為他們捏把汗。

    雖然郭要叛國直接投降了敵軍,但謝良臣其實也有點理解對方,更何況幼子何辜?一個幾歲小兒連基本的認知都不全,你說他也有心造反,那純屬扯淡。

    那邊黑影抱著孩子上了岸,樹林裏的人立刻上前接應,而潛在水中,借著月色隱匿身形的追兵們則立刻暴起,上岸將來人團團圍住。

    變故突生,不過片刻岸邊就傳來了短兵相接的聲音。

    謝良臣想著他們這船一直未能前進,恐怕再耽擱下去,等兩方分出勝負,他們這邊也討不到什麽好,便回船艙叫出武徇他們,道一會他們趁亂先乘小舟離開。

    大船他們劃不動,小船用槳卻沒問題,船裏另外幾個純路人也都嚇壞了,隻是他們雖見岸邊有人打鬥,卻拿不準雙方是什麽身份,有點猶豫要不要跑路。

    謝良臣沒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來,畢竟跟“造反”兩字沾上邊,很多時候有嘴也說不清。

    “算了,我不會劃船,也不會水,要是遇到漩渦估計也得被卷下去,我還是藏在船裏吧。”其中一人就道。

    他這樣說,便有人跟著附和,另外還有些則讚同謝良臣的話,跟著去倉底取了小船出來,一行人分兩船坐了,然後各自拿著船槳劃開。

    他們這邊努力的劃著船,那邊岸上似乎也快分出了勝負。帶著孩子的一方連帶接應的人,此刻已經越來越少,眼見即將被官府的人一網打盡,其中一人便抱了孩子,由其他人護著,拚命再次潛入水中。

    謝良臣他們這艘船上剛好四人,兩邊各坐兩人劃船,手上用勁都不小。

    隻是他們沒什麽經驗,因此劃了半天也沒前進多少,額上卻已滿頭大汗。

    再去看另一邊,情況也差不多,不過即便如此,他們現在也離開是非之地有數丈距離了。

    劃著劃著,謝良臣也找到了規律和節奏,眼見著就要走上正軌,小舟船沿上卻猛地出現了一隻手。

    被這手一拉,本就不大的船差點側翻,還是謝良臣眼疾手快調整了重心,這才免於翻沉。

    坐穩之後,他立刻就想將覆在船沿上的手拂下去,哪知突然一聲水起,一個孩子被拋了上來,將將好落在他懷裏。

    “帶他離開,若是你敢中途把人拋下,便是天涯海角,我家主人都會找到你,然後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黑衣人對他放完這句狠話,立刻朝天放了個信號彈,同時轉身,朝那大船底部和已經逐漸遠去的小舟射出袖箭。

    謝良臣看他動作,瞳孔就是一縮。

    與此同時,黑衣人卻用力把他們的船推了一把,然後自己朝岸邊遊去,像是攔截追兵。

    再轉頭,那邊跟著他們一起乘小舟出逃的人,此刻船已開始漏水,正慢慢下沉。

    大船也一樣,艙裏的人發現情況,紛紛跳水逃生,隻是沒遊多久,因著河水實在太過冰冷刺骨,所以他們沒掙紮多久,最後也沉入了河水之中。

    謝良臣沒想到對方竟這麽心狠手辣,直接就滅口。

    可是如今他們船裏的這個小孩是叛臣之後,若是不滅口,麻煩的就是他們,想來這也是剛才那黑衣人為何這麽做的原因。

    謝良臣的心情十分複雜,不過看著懷中小孩凍得嘴唇發紫,渾身哆嗦,似乎已經不省人事,他還是歎了口氣,將自己的棉衣脫了下來蓋在對方身上。

    就這麽劃了大半夜,好容易見到有人家,謝良臣他們便上岸借宿,順便商量這扔過來的孩子要怎麽辦。

    武徇的意思是去報官,畢竟他還不明白對方的身份,而謝良臣卻明白,因此搖頭拒絕道:“不如等著孩子醒來了,咱們再問他家住何處,到時把他送過去就是了。”

    “可是如今會試將至,若不提早去京城,恐怕到時很難找到住的地方了。”武徇擔憂道。

    昨晚水匪殺人,疑點太多,武徇始終覺得蹊蹺,更怕官府認為他們就是那謀財害命之人,因此總想盡快將這個孩子處理掉。

    了解了他的擔憂後,謝良臣幹脆道:“不如這樣,你我二人分頭行動,武兄先去京城找住的地方,若是找到,便在入城門後的第一家書肆留下口信,到時我把這孩子送回家去後再來找你,如此也就不耽誤了。”

    這倒是個好辦法,隻是麻煩事都丟給謝良臣來善後,武徇有點過意不去,“那萬一這孩子家鄉相隔太遠怎麽辦?”

    豈止相隔太遠,恐怕這王朝就沒他的容身之處。

    “武兄不必擔心,要是太遠,我便讓江著帶他去,我則來京城先與你匯合。”

    聽他這樣說,武徇放心了,兩人在第二天分開行動,武徇先去京城,謝良臣則還在村民家中等著那孩子醒來。

    江著見少爺行為如此反常,忍不住好奇道:“少爺,要是這孩子家真個太遠,少爺真要我送他歸鄉嗎?”

    床上的孩子大約六七歲的年紀,生得眉清目秀,此刻雙眼緊閉,小臉因為發燒有些紅,睫毛纖長濃密,是個很好看的小孩。

    謝良臣坐在床邊看,就見他嘴唇不停翕動,眉頭緊皺,喃喃說著什麽,可是他湊近聽,卻又聽不太清,隻是見對方語氣急促驚恐,便猜他可能是因著一路躲避官兵追捕,平日不顯,現在生病了,內裏的害怕和惶急這才一下顯現了出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郭要叛國投敵,便是要疏散家眷也不能現將妻女幼子帶走,必是先疏散府中仆役,如此才不惹人懷疑,當然這是保全所有人的做法。

    若是他自私一點,郭家人以其他名義出府數日不歸,隻留滿府上奴婢,那麽此刻津門菜市口砍落的人頭便是要堆成小山了。

    而把自家幼子留到最後疏散,雖然冒險些,但是也不至於死太多的人。

    隻是他們對郭家人心善,對剛才那幾人又狠心,可見郭家叛軍對大融已生恨心。

    又過了一日,床上的孩子終於醒來,等見著床邊坐著的謝良臣,他眼中驚訝一閃而過,隨後就想起什麽似的垂下了眼瞼,不發一語。

    謝良臣見他醒來,將桌邊的碗端過來,開口道:“餓了吧,我讓主人家煮了碗粥,現在已經不燙了,你要不要吃?”

    見床上的人還是沒說話,謝良臣便把碗放下,又從袖子裏掏出個裝著糖丸的瓷瓶來,笑道:“還是說你仍想吃糖?”

    這兩天給這孩子喂藥,可是艱難得很,每每喂了一勺藥,床上人就掙紮著說苦,再加上對方是半昏半醒狀態,謝良臣隻好拿出小時候哄妹妹的法子來,用糖丸做獎勵。

    剛才還沒反應的孩子,現在聽到他這話,猛地就抬起了頭,小嘴微抿,臉上全是不服氣,“我不是小姑娘,不用拿糖哄我。”

    “你這孩子怎麽不識好歹?”江著看他頂撞謝良臣,皺起眉頭教訓。

    “哼!那也是你們先把我當小孩兒。”床上的小男孩下巴微抬,把臉轉向一邊。

    謝良臣看他這桀驁不馴的樣子,倒是真相信這是武將家養出的孩子,也沒計較他的脾氣,隻把瓷瓶收了回來,又問:“那你既然不吃糖,難道飯也不吃嗎?”

    “你若真不吃,那我便端走了。”小孩子犯別扭的時候,最好就是不要順著對方的思路哄,你越哄他越起勁,而往往你表現出懶得哄了,對方反而就範。

    果然,謝良臣手才剛碰到碗,床上的孩子就主動掀了被子,坐到床邊,“誰說我不吃了。”

    江著又想說話,謝良臣趕緊以眼神止住他,省得一會對方真犯倔。

    等喝完粥,郭整覺得空似無底洞一般的肚子總算有了東西墊底,隻是他還是沒吃飽,但又不好意思再要,便隻盯著碗瞧。

    謝良臣看他眼神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麽,笑道:“你這兩天都沒怎麽進食,偶爾喂你喝粥也隻能進一點,你現在剛剛醒來不宜吃太多,等下一頓我再給你加一碗吧。”

    以前在家中生病時父親也常用這樣溫和的跟他說話,郭整聽著聽著就有點眼熱鼻酸,隻是怕別人瞧笑話,便強自忍住。

    屋內氣氛突然有些沉重,謝良臣知道對方該是想家了,便端了碗起身,準備出門,讓這孩子好好靜靜。

    “你怎麽不去報官?你明明知道,,”剛走到門邊,床上男童帶著不解的聲音傳來。

    謝良臣轉身看他,“你與家人走散而已,我為何要去報官?等你身體好了,你便把家中位置告訴我,我送你回去。”說著便帶上了門。

    出得門來,江著心中疑慮仍未全消,接過謝良臣手上的碗,問他:“少爺何必管他?你看武少爺他不就丟手丟得很幹脆嗎?”

    水中突然就冒出個人,結果那人丟了個孩子上來不算,竟然還害了人命!

    這事不管怎麽說,水中那人又是何種身份,屋裏的孩子都是燙手山芋,武少爺既然都躲了,卻不知自己少爺為何要多管閑事。

    “武兄的反應實屬正常,畢竟再是至交好友,卻也是排在家人之後的,我心中亦有事沒有相告,對方藏有心思自然也理所應當。”謝良臣十分平靜的道。

    人這一世,說到底能完完全全信任的人也隻有自己而已,甚至有時自己都會騙自己,又何況旁人?

    若是對方做不到全然托付便與之疏遠隔閡,那最後也隻能是孤家寡人一個。

    若是誌趣相投就可相交,若是互相愛慕則可相戀,若能榮辱與共則為親人,若是都為一個目標奮鬥,則可稱夥伴。

    所以,朋友有朋友的相處之道,至於再多,實在不必強求。

    謝良臣甩下這一句便回自己房間了,隻留下江著還一頭的霧水。

    又過了兩日,郭整身體好全,謝良臣給了主人家答謝的銀錢,先往西行了半日,後才轉道北上。

    一路兜兜轉轉,三人終於在半月後到達了目的地。

    隻是看著近在眼前的太行山,謝良臣拿不準該不該讓這孩子就這樣離開。

    “你確定把你送到這兒就行了?”謝良臣皺眉。

    郭整小大人似的背著手,嚴肅點頭:“我爹他們已經得到消息,我也在路上暗暗留了標記,約定會在太行山匯合,如此你便不用再管我了。”

    謝良臣上下掃視了一下對方的五短身材,仍覺得有些不靠譜,抿唇道:“可萬一山中有狼呢?”而且他什麽時候做的標記,為什麽自己不知道?

    郭整見他看不起自己,突然淩厲轉身,一拳打在樹上,似謝良臣手臂粗細的鬆樹隨即就劇烈一抖,散落鬆針一地。

    他驚了,這孩子天神神力?!

    “現在你看到了吧,我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我爹說將來要我也做大將軍的,區區狼群能耐我何?”郭整十分傲嬌的抬起下巴。

    其實要是隻來一頭狼,他確實可以將其打趴下,但要是一群嘛,郭整肯定就是先爬樹躲了,不過這種事情不用告訴這個文弱書生就是了。

    既然對方如此彪悍,謝良臣也就不擔心了,畢竟從他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留記號卻沒被發現來看,這孩子絕對聰明,若無把握,估計也不會以身犯險。

    “好吧,既然你執意如此,我二人便先告辭了。”說著謝良臣轉身便走。

    “等等。”剛走兩步,郭整叫住他,“你還是不說你叫什麽名字嗎?”

    小孩站在山坡上,背後就是金色的餘暉,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麵目模糊,可卻無端帶著些隱隱的氣勢。

    謝良臣有這麽一瞬間的錯覺,等仔細看,卻見對方仍是個裝大人的小屁孩,輕笑搖頭道:“你我不過萍水相逢,將來想必也無緣再見,還是不要互通姓名的好。”

    說著,謝良臣便帶著江著,頭也不回的走了。

    送走這個燙手山芋,主仆二人繼續往京城趕,終於在年前趕到了京城。

    武徇租的院子離貢院不算近,是在靠近城牆邊的居民聚居區,附近買賣東西十分方便,各種商鋪林立,院子很寬敞,房屋價格也不貴。

    其實這樣的房子就夠了,畢竟會試自第一天進考場後就不能再出來,需得等到九天考完,所以住的地方遠近不甚重要,隻要考試當天去早點就行。

    因為不能再出來,所以這次會試他們要帶的東西很多。

    以往府試、鄉試時,他們至多隻帶文具和食物,可這次會試他們要帶的東西就多了。

    除了筆墨等文具外,他們還得帶煮茶煮飯的風爐、小板凳、小鐵鍋,飯碗、水杯,包食物用的油紙以及擋在號房前頭,用來當門的油氈布等用具。

    其中因為帶著油氈布是來當封門的,所以還得帶釘、錘,至於其他瑣碎物品,還包括有蠟燭、抹布,驅蟲的線香,治療各種常見疾病的藥丸,若有條件,有的人家還會直接帶參片,等考生體力消耗太過時,就取一片含在口中。

    這些拉拉雜雜一大堆的東西,考生們一般都會分層準備好,然後放進考籃之中。

    且因為今年天氣尤其寒冷,所以貼出的告示說了,考生還可以自己帶棉被進去。

    手中提著個大考籃,背上背著一床棉被,謝良臣想了想那個場景,就覺得自己好像是進城務工一樣,莫名的有些喜感。

    武徇已經在準備這些東西了,而且除了必要的東西外,有時他臨時想到自己還要什麽,又會吩咐書童去買,等到最後,他之前買的那個考籃已經裝不下,又再買了一個大號的考籃。

    謝良臣買的也不少,而且有了鄉試臭號的經曆,他還另外給自己做了個口罩,加厚加寬版的。

    於此同時,他還模擬號房的尺寸,拿木板也搭了個小房子出來,試著在裏頭過日子,時間也從一開始的三天、四天、五天,然後一直到在裏頭住九天。

    剛開始的時候他非常不習慣,因為北方太冷了,他還差點感冒,於是謝良臣便讓江著去賣家禽的地方買了好些鴨毛回來,自己拿水煮了再曬幹塞進棉衣夾層。

    這樣的衣服很粗糙,但的確比棉衣保暖許多,武徇看到了,也依樣畫葫蘆,兩人各做了一件這樣的衣服來穿。

    等二月初九,貢院大門開,謝良臣再次進考場了。

    這次進考場,陣仗比前幾次大多了,而趕考的場麵更是壯觀。

    因為不能帶小廝,而需要帶進號房的東西又沉,所以一路上他看見不少人都形容狼狽,累似牛喘。

    不過有菜鳥,就有那種考過多次會試,經驗豐富的。

    他就見有人直接取了木板拉東西,木板四角皆有輪子,舉子在前頭拉著繩子走,若是不看衣著,瞧著跟街上流浪的乞丐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