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第88節

  父親說,連戰連捷時,再拿給你看。枕頭下。

  謝騖清?

  何未心頭一跳,急急往枕頭下摸。手指觸到了柔軟的皮子,像羊皮。

  她掀開枕頭,那裏安靜地躺著一個本子,看大小,像極了昔日她托人送去的日記本。

  何未拿起本子,翻來覆去地看,有著拆禮物前的喜悅和猜測。應該就是那個本子,隻不過送去時包著牛皮,想必跟隨他南征北戰太久,原先的封皮早磨壞了,才特意貼了一層新的羊皮?倒是有心。

  在壁燈光下,她翻開封皮。

  起始頁,僅有一句話:

  百花深處誤卿終身,何二小姐見諒。家書一冊,且以賠罪。謝山海。

  何未怔了怔,聯想到初見那夜,那張字條,不禁笑了。

  他還記得。

  翻過這頁,是一段段日記。

  她看到“林東”二字,猜到是抵達南方後的不久,1925年——

  “四月十六日,林東一戰前夜。山麓濕氣重,正值雨季,恐明日渡江前有大雨,若漲水,影響渡江時間。清明剛過,這一戰若能勝,也算能告慰往昔葬身山林的將士。”

  謝騖清為省紙,隔開兩行,便是下一篇。

  “陳姓軍閥從香港殖民政府得了不少援助,槍萬多支,子彈百萬發,更有諸多現款。敵我軍備懸殊,又是一場惡戰。”

  “十月十四日,接連四日鏖戰。第四團團長陣亡,營長以下全部幹部陣亡,除勤雜炊事兵,戰鬥兵僅餘數人。”

  ……

  他像把日記本當成了行軍隨筆,從桂林到貴州,再到廣東東征。落筆皆為戰事,毫無個人生活的痕跡。何未看著看著,想到謝騖清的前半生確實如此,生活枯燥單一,隻有初入京的那段日子活得像個縱情聲色的浪蕩公子。

  想必當時的他,裝得十分辛苦。

  ……

  至26年。

  起首便是喜訊——“新春,廣東全境統一。家人團聚。”

  墨跡濃,像為寫此句,開了一瓶新墨水。

  何未品著這句。

  東征結束,北伐在即,家人團聚的話……該是在小公寓裏。

  何未回憶廣州城的謝家公寓,小客廳連著書房,僅有一麵之緣的謝家大小姐,穿著素色旗袍、平底鞋,取下眼鏡;隻聞其名、未見過麵的三小姐倚靠在沙發裏,像鄭騁昔的姿態,嬌俏地笑著,揶揄弟弟……二小姐未必在,東征大勝時,正是二小姐生意版圖擴張的時期。

  而她們麵前,必然有一麵牆,掛滿合照。謝家看重家人,凡她見過的公寓房間,皆有大小合照,廣州公寓如是,百花深處如是,天津小公寓亦如是。

  家人們常年分離,思念藏在相片牆上,彼此掛念。

  “香還燒嗎?”扣青在八步床外,問她。

  她“嗯”了聲。

  龍涎香被燒了,插到香爐裏。

  東征全勝,是謝騖清在北伐前最暢快的日子。她久久停在那張紙上,隱隱能見下一頁的字跡。她把枕頭墊在腰後,試圖緩解將要追溯北伐的情緒……

  紙被翻過去,時間滑入到26年七月。

  “七月九日,北伐誓師。多年夙願,一夕成真。甚幸。”

  何未斂息,凝著這句話,喉嚨因被淚意哽著,火燒一般。

  刀光耀日,揮軍北上。何等快意。

  不止謝騖清,這是多少人的夙願。那些奔走在國共合作的路途上,促成合作,促成黃埔軍校建立,促成東征……直至北伐的人們,都在祈盼這一日。

  長沙、平江、嶽陽、漢陽、漢口、武昌……

  “三月二十四日,金陵。”

  27年的全部文字,斷在此處。

  她想,謝騖清有意在北伐軍入金陵後,停下了日記的書寫,轉而發了那封電報。

  金陵四月槐香盛,盼一會。

  彼時,兩人分別兩載,隔著萬水千山。

  他留了心裏的話,隱匿行蹤,約她到金陵相見。戰場的殘酷,他已寫了兩年,筆停在這裏,至金陵大捷,恰到好處。

  自鳴鍾突然敲響,已是午夜兩點。

  平日裏,她習慣入睡前,撥掉撞鍾的機關,免得被報時吵醒。今夜忘了。

  外邊下雨了。

  雨打在玻璃上,水痕分明。她像能感覺到,雨衝刷過玻璃的涼意。

  至金陵,日記本已用了三分之二。

  她低估了謝騖清在南方戰事的頻繁程度,倒是謝騖清一開始就預估到了,才用了隔開兩行的方式,盡量把全部的生活匯聚在這唯一的日記本上。

  下一頁是什麽,自何時起?

  她兩指夾著那輕薄的白紙,掀過來。

  這一頁的字跡,能明顯看出墨水不足。

  “昨日舊友離去,隻字未留。今夜行刑三人,其一對獄友笑言,少陪諸位。這是個讀書人,臨行前,將衣物連同眼鏡都分贈給了獄友,穿著一條短褲,去了刑場。其氣節,令人欽佩,若有一日九泉下再見,當引為知己。”

  下一行,他像要寫她的名字,有短短的一橫,但能看出來,很快便收住了。

  他不願牽連她,慎而又慎。

  謝騖清隱去稱呼,仿佛在對著一個不知姓名的愛人,留下最後的一段話。

  “我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前路如何,是生是死。隻盼昔日學生能將此物送至北方。騖清心中,北伐中斷,死難瞑目,而未與吾妹攜手,亦是此生至憾。”

  墨越來越少,有的字上,已斷了筆畫。

  壁燈在她的斜後方,像把那兩行字打上了牢獄的光影。

  一個從南方一路北上,曆經槍炮烽火,為了河山統一而浴血奮戰的將軍,卻在連戰連捷後,被身邊人剝去軍裝,套上監獄勞服,關到了一個不知何處的牢房裏。

  她不敢想象,如謝騖清這樣高傲的人,是如何對獄警低頭,借昔日教書育人的人情,才能拿回這個,像在完成遺書一般,完成了他對北伐一程的講述。

  其中不甘,又豈止是“死難瞑目”可以描述的。

  何未無法再順暢地呼吸,胸口悶得發疼。

  她合攏日記本,兩手摟著,壓在胸前。這裏有謝騖清那兩年的全部戰功。

  當時的他一心家國,隻在廣東統一時,提到家人團聚,在被捕入獄後,留下最後一句話給自己的妻子……如此一個人,卻遭受了那樣的重創。

  而在重創後,他的血仍是赤紅的,炙熱的,滾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