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第10節

  這位貴客不想站著寒暄,怕引來太多的目光,將第三把椅子拉開坐下:“來,介紹一下。”

  謝騖清待何未坐定,為他們彼此介紹:“這位是何家航運的小主人,何二小姐,”他指中年男人,“這位是我曾經的長官,趙予誠,趙參謀。”

  “卑職不敢當。”趙予誠笑了。

  以謝騖清的身份,除了謝老將軍,無人能是他的長官,除非是那年……何未猜到對方和謝騖清的同袍情開始在何時,對這個男人添了許多好感。

  何未身後的椅子背被一隻手按住,是應酬回來的白謹行:“老趙,久違了。”

  趙予誠驚喜,不知白謹行在天津,又是一番擁抱寒暄,最後問白謹行:“這位何二小姐,是你們誰的朋友?”暗示意味明顯。

  白謹行微笑著說:“我和她父輩有交情,父親讓我入京追求試試。未果。”

  趙予誠大笑,拉著白謹行坐下。

  如此,桌旁就滿了。這桌子本是配了八個高背座椅,從她進來就隻留下四把。不多不少,正好多一個計劃外的趙予誠。

  她以手擋臉,輕聲問身邊的白謹行:“他說送行是借口?其實想見這個趙參謀?”

  白謹行笑著,頷首默認。

  “那我該何時走?”她又問。

  白謹行輕聲道:“先坐。清哥有求於你。”

  她和白謹行對視,見他不像開玩笑。

  白謹行耳語:“稍後說。”

  那邊趙予誠突然笑起來,摘下眼鏡,感慨萬分:“何二小姐,對謝山海的過去好奇過嗎?”

  說到她心事了。

  何未不扭捏,輕點頭說:“好奇,就是沒人給我講。”

  趙予誠隨即講起了兩人的初遇:“那夜,我駐紮在河溝旁邊,大半夜的,這小子竟摸到我背後去了。”那天謝騖清有備而去,把這位草根長官驚得不輕,冷汗冒了一身。他拿出撕掉名字的學員證,說自己懂帶兵,想投身革命。

  “我手裏的正規軍官太少了,一整個主力部隊都沒幾個,見一個軍官學校出來的,激動得眼睛都紅了。可不敢信、不敢用,先給了一個班把他扔最前線去了,”謝騖清倒不計較被懷疑,衝鋒陷陣不畏生死,終在半個月後,成為了趙予誠的心腹,“我問他,小兄弟你到底叫什麽,要死了我給你家裏去信。他說,真名不能說,怕連累家人。還說,家裏沒什麽人了,隻有老人、女人和孩子,再不能死人了。死了當失蹤最好,給他們留個念想。”

  何未聽到此處,看謝騖清。

  他說得對,謝家一門,就隻剩下他一個年紀正當好的男人了。而十幾歲的他,選擇的是更大的家和四萬萬家人。

  “他說,我來這裏,是為山,為海,為收回華夏每一寸土地。”

  ……

  自那日起,謝家少了一個謝騖清,世間有了謝山海。

  她無法受控,再看向謝騖清。曾想過他的表字許多次,未料是此意。

  趙予誠喝了半口酒,好似仍在回憶昨日昨夜的事,新鮮得很,但他說的內容對當下的人來說早過時了。舞池裏,一步步踩踏、旋轉的年輕人們正舞到酣暢處,這才是時髦的東西。

  十年足夠成就一代人,也足夠忘記一代人。

  年輕女孩子的腳穿著時興的皮鞋裏,不見三寸金蓮,剪短發的男孩子也不會再被笑話成假洋鬼子。現在可以臉兒相偎,腿兒相依的舞伴們,過去想見個正臉都要先找媒婆……說起十年前,說到為爭取眼前這一切而灑熱血的前人們,都太遙遠了。

  其實他不算老,並不該被歸在“前人”裏。她悄悄糾正自己。

  謝騖清為趙予誠滿了一杯酒。

  “要覺得無聊,”坐於她身旁的白謹行和她輕聲說,“我陪你跳支舞。”

  白謹行離開座椅,對何未遞出右手。

  她曉得這邊想談正事,跟白謹行下了舞池,但暗示白謹行在邊上跳。她輕聲說:“我不擅長這個。”

  白謹行笑著回答:“一樣。”

  沒了婚約束縛,兩人相處輕鬆不少。

  她輕聲道:“第一次見你,就覺得像我哥哥。”

  白謹行答:“見你為人,便知你兄長的人品。能得如此讚譽,榮幸之至。”

  她笑,好奇問:“為什麽你當初答應結婚?我有我的緣由,你的緣由呢?”

  “我活到今天,都沒聽過父親的話,”白謹行笑說,“想在這件事上從一次父命。”

  說完,白謹行又感歎:“看來,老天注定我不是個孝順兒子。”

  “你說他有求於我?”她問到正經處。

  “他想懇請你記住這個人,這張臉,”白謹行指的是趙予誠,“若有一日,他想救此人。懇請何二小姐在不危及自己和家人的情形下,伸出援手。”

  她心裏一緊,看向那個一手擱在桌上,在和謝騖清笑著喝酒的趙予誠。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早決定捐軀了,對生死看得很淡,”白謹行說,“清哥隻是……不忍心,他的不忍心太少了,此人便是其一。”

  何未輕點頭,她明白。

  旁人看到的隻是白謹行和她親近低語,她微微頷首。

  包括坐在桌旁,恰好看到這一幕的趙予誠,他問謝騖清:“我來時,聽說昨日法租界被人封了,白謹行從法公使那裏討了一張通行證?”

  謝騖清“嗯”了聲,說:“是,為了那個女孩子。”他目光指何未。

  趙予誠笑說:“難怪昨日在北京見了謹行,今天又在天津見到。”

  謝騖清笑笑:“謹行昨夜淩晨到的。”

  他讓人用白謹行的名義辦的通行證。通行證是稀缺東西,關注的人多。至於淩晨天津法租界北口外的是誰,不值得關心。

  那張紙一送出法領事館,消息就傳遍了京津。在當下時局,一個不甚出名的西北男人竟有通天的本事拿到天津法租界的通行證,此人不可小覷,值得拉攏深交。

  一夜揚名,算是謝騖清送這位老同學的一個留學的護身符。

  趙予誠更關心的則是下一句:“法租界為什麽封,有消息麽?”

  謝騖清答:“借了丟東西的理由封的,在抓人。”

  趙予誠還想問。

  謝騖清端起酒瓶,為他倒酒:“我如今是誰,你清楚得很。滇軍和桂軍都已站在了孫先生那邊,我父親也是。我們勢必要和軍閥政府有一戰。你不該再問,日後更不能單獨見我。”

  趙予誠沉默看他。

  如今的割據局麵,趙予誠也是痛心疾首,這和當年拚死的初衷已相去甚遠。那些慷慨赴死、推翻帝製的人,難道都為了成全一個個大軍閥的土皇帝夢?這是對死去同袍的侮辱。

  趙予誠欲要說什麽。

  謝騖清放下酒瓶,再次打斷他:“家父提著腦袋許多年,我就算不說出自己的立場,所有人都已默認。而你,老趙,你不必對我說任何話。”

  他端起杯子,碰了下趙予誠的酒杯,一飲而盡。

  “我最近見了許多人,哪個派係的都有。你回去隻管說我不給你麵子,無法以舊情拉攏我即可,”謝騖清輕歎口氣,隨即鄭重、低聲道,“保重。”

  ***

  她送白謹行離京那天,謝騖清沒出現。

  這是預先說好的。

  那兩日租界被封了不少貴人,抓了重要人物,大小衝突,明著暗著有幾十起,還有商鋪起火。淩晨的租界北口發生那幾分鍾的事,就像疾風暴雨中的一滴,不值一提。

  從頭至尾,謝騖清那場戲就是做給老頭子們看的,唯一擔心突顯出何未。不過他從入京就鶯鶯燕燕環繞,隔三差五驚心動魄一場,自覺問題不大。但那天一回利順德,謝騖清父親的電報就到了,大罵他們想聯姻是癡心妄想。他從電報中嗅到不尋常,怕自己已成了人家點名的乘龍快婿,那昨夜發生的就很不是時候了,何未成了正當下、他謝騖清愛得正興起的那個,不就成了最醒目的聯姻絆腳石?

  雖隻是一封電報,謹慎如謝騖清還是提醒白謹行,須盡快將局麵扭轉回來。言下之意——無論他們是否決定要結婚,都先把這場戲唱完。

  於是在天津,謝騖清和白謹行你方唱罷我登場地追求何二小姐,謝騖清被判出了局。自此,何二小姐成了謝騖清的前緣,全身而退。

  ……

  眼下麽,正是何未和白謹行依依惜別的戲。

  “那天的小姐已鬧過一出,”她把自己一方手帕疊成小方塊,塞到白謹行的西裝口袋裏,“我倒不顯得多要緊。”

  “那位小姐我沒見過,想來是清哥早年的……他不愛說自己的事,尤其這方麵,”白謹行回說,“也不止這方麵,他是個喜好兵行詭招的人,自來不和人說想法,連對親人都幾句真幾句假的。不過他想將你盡快摘幹淨,確是真心。”

  白謹行以為她在做戲,拿出手帕想看,被何未按了回去。

  何未輕聲說:“柏林的康德大街算條華人街,這你肯定曉得。有位長輩在那邊有幾間公寓,我為你先租了一間。留學是條艱苦的路,出去常被人看低欺負。我和伯伯聊過,他讓你租他的地方,能有個照應。”

  白謹行隻覺被個小姑娘如此費心照顧,十分不妥,想拒絕。

  “拿著吧,”她說,“前些日子,有人被國內注銷了護照,立時就被德國驅逐出境了。這個伯伯是我哥哥的恩師,外交資源多,關鍵時候能幫你。”

  白謹行幾番推辭,何未最後讓他留著這個,關鍵時刻求助用,這才說服他收下。這是兩人的第三麵,在前門樓子的火車站告了別。

  送完人,她去了頭等候車房。

  何家在候車房有個桌子,擺著“問事”的招牌,還有一個專員用來對接上海和廣州碼頭出港的客輪業務。早晨送到家裏的船客名單上有個名字,正是趙予誠,訂票就在正陽門這裏。她悄悄記在心裏,想等白謹行一走,便來問問專員對方的麵貌長相。

  這裏的專員是她專門挑來服侍貴客的,對人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被何未一問,回憶說:“約莫四十歲上下,身子板瞧著是武官,戴著副眼鏡。”

  對上特征了。

  何未假模假樣挑了七八個名字,照舊問相似的問題,掩蓋她對趙予誠的特別。她關照小專員,這些問過的客人都要立刻出票,親自送到府邸或飯店,不可疏忽怠慢。

  她翻看著本子,想等等看能不能見到趙予誠。

  名單上有標注,趙予誠的出票日期是今天,他若著急,說不定自己來取。

  小專員給她使眼色,何未一回頭,可不就是趙予誠。男人見她如麵對一個陌路人,腳步匆匆地迎麵過去了。

  “這人……”小專員想說,竟對小主人視若無睹,這票咱不出了。

  何未笑笑,麵上不以為意,放了本子叮囑兩句後,離開候車室。

  她四處找,哪裏還有人?慢一步便要步步慢,連人家背影都沒看到。

  何未總覺那人認得自己,並且認出來了,恐怕礙著什麽人或是事,沒打招呼。她跟蓮房出了站,剛上了車,便見趙予誠立在站門外的黃包車聚集處。趙予誠一副極著急的模樣,連問兩輛黃包車都被定了,最後竟攔下來一輛有人的車,與人低聲下氣地求讓車。

  “你去請那人來,”何未對司機說,“他是我們的船客。”

  司機跑過去,低語兩句。

  趙予誠朝著她瞧了一眼,搖頭拒絕。

  何未心中焦急,對茂叔說:“咱們把車開過去問問。”

  茂叔換到駕駛位,將車開到了趙予誠麵前,何未親自下車:“先生去何處?”

  “這位小姐,”趙予誠滄桑的麵孔上全是陌生意,但眼裏有見故友的和善,“多謝好意。我去的地方太遠,不敢耽誤您的時間。”

  趙予誠不等她說話,又說:“小姐先回車上吧,正陽門今日……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