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方府的大門敞開著,院子裏一片蕭條,傭人們也不知道去向。剪秋焦灼地四處張望,急匆匆地走進客廳。大廳頂端的燈在輕微搖晃,散發著冰冷刺眼的光芒。

    “他們是不是躲起來了?剪秋姐,你不要太擔心了,他們沒事的。”秋雲小聲對剪秋說。

    躲?上哪躲?方府裏裏外外,剪秋都知根知底,就沒有一個可以藏身之所,除了那個狹小的地窖。地窖極為隱蔽,在後院的小花園裏。 但是,剪秋知道他們肯定不會在那裏。

    剪秋焦急地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查看,以剪秋對五爺的了解,他肯定不會離開方府的。她最擔心的還是五爺,在方家,五爺待她如親生父親,她一定要找到五爺。

    “秋雲,你再去院子裏看看,我去二樓瞧瞧。”剪秋對秋雲說。一樓所有的房間都查看了個遍,除了床上、地上拋棄的橫七豎八的衣物,沒有發現他們的蹤影。

    “沉香——荊芥——王媽——”空檔的房間隻有縹緲的聲音在回蕩,一大團焦慮的情緒在壓迫著她。她感到一陣眩暈,但是很快讓自己鎮定下來。

    她的腦袋裏縈繞著五爺和王媽平易近人的樣子,真怕他們有個什麽閃失或者三長兩短。

    剪秋上到二樓,聽到書房裏傳來輕微的咳嗽聲,這讓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下來。有人!肯定是五爺。

    她急切地推門而入,一眼看見五爺坐在書桌前閉目養神,劉管家則站在一旁,神情滿是擔憂。

    五爺微微睜開眼,鎮定地問:“怎麽了?”

    正是在那一刻,剪秋明白了,無論形式如何發展,五爺鐵了心要守護住方家。他的決定毋庸置疑。她知道自己碰到了棘手的事情。

    “爸,你聽到警報聲了嗎?你快跟我走,咱們先去躲躲!”剪秋試圖勸說,“我們去法租界那邊,他們不敢打到那裏的。”

    五爺抽了一口煙,煙霧籠罩著他的整個麵部,讓他止不住咳嗽了幾聲。他沉思了片刻,摁息煙頭:“怕什麽?我看他們敢拿我們怎麽樣?你和尊福走吧,我留在這裏。”

    “老爺,你不走,我也不走!我在這裏陪著你。”劉尊福淡然一笑。劉管家跟著五爺出生入死這麽多年,早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我沒有什麽家人,五爺您就是我的家人。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任剪秋怎麽勸說,五爺像一顆不老鬆一般,麵對災難降臨,無所畏懼。整個房間處於一種狂亂中,焦慮中。

    正在這時,方雲海匆匆闖了進來,他的手腕上搭著一件米色的西裝外套,一邊解開白色襯衣領扣,一邊眉頭緊蹙地說:“爸,剪秋你們怎麽還在這裏?外麵都亂成一鍋粥了,趕快走呀!”

    五爺斜覷了他一眼,鼻子裏發出“哼”地一聲,嘴裏嘟囔著:“還知道關心我們!”

    “爸,現在不是生誰氣的時候,再不走萬一敵人闖進來了,我們就完了!”

    剪秋給方雲海使了一個顏色說,方雲海示意,補充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把西服上衣遞給剪秋,繞過桌子,走到五爺麵前,想要拽起他:“爸,之前都是我的錯,現在無論如何,你聽我一句。”

    五爺像一尊雕塑,淡定地說:“你們走吧,不用管我,家在,我在,家不在,我不在。”他輕輕推開方雲海的手,眼神如炬地望向窗外。

    方雲海開始變得不耐煩:“你走不走?不走我走,真是——”他略帶威脅性的語言讓氣氛瞬間變得尷尬無比。

    “你們怎麽了,這是?爸爸願意留下來就留下來,我來陪他。你們都走,哥,你帶著他們趕快去往法租界。”一陣響亮沉著的聲音從剪秋和雲海的身後傳來。

    方慧茹不知道什麽時候悄無聲息進來了。她微微一笑,眼睛彎成了月亮,二十多歲的女子,臉上帶著一股果敢,像極了五爺。這是大家的共識。

    她身上散發的淡淡的梔子花香水味讓整個房間的氛圍似乎緩和了下來,不得不說她的氣質讓她顯得卓爾不群。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方雲海歎了一口氣,先行走出了書房。

    “嫂子,你別擔心,有我呢!”方慧茹拉著剪秋的胳膊說,“這幾天報社停工,我也沒有什麽事幹,正好陪陪父親。平日裏父女倆想好好嘮嗑,都沒時間呢!”

    剪秋看了看五爺,又瞧瞧方慧茹,點點頭,囑咐道:“你自己注意安全啊!”她的目光轉向劉尊福:“尊福叔,您老還是跟著我走吧,這裏就交給慧茹,她會照顧好爸爸的。”

    剪秋帶著劉尊福趕往法租界。

    整個城市陷入一種白色恐怖當中。大白天,一家家商店畏縮不前地蜷縮在卷簾門後麵,失去了往日熱鬧的場麵。

    剪秋看到老百姓們慌慌張張地向四麵八方逃竄。一個賣報的男孩沿街叫賣:“特大新聞,特大新聞,日本人已經攻到江北了!”一個小吃攤販推著獨輪車在向西跑去,車上還裝著一攤子行李。

    車子繼續在路上行駛,白晃晃的陽光透過車窗照著她睜不開眼。不知道為什麽,一股悲傷油然而生。經過江城劇院時,剪秋睜開了眼。兩名長得一模一樣的小男孩正站在路中央,淚眼婆娑地四處張望,看上去手足無措。

    太危險了!剪秋第一反應讓車停了下來,她打開車門下車,走到倆孩子跟前。孩子的衣服捉襟見肘,衣不蔽體,袖子很短,黝黑的手腕露出了一大截。看樣子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孩子。

    剪秋蹲下來溫和地問:“小朋友,你們怎麽會在站在路中央?你們的爸媽呢?”

    男孩子們驚恐地望著她,其中一位“哇”地一聲大哭。另外一位含糊不清地說:“不知道——,姐姐,我們想回家。”

    剪秋站起身,四處張望,企圖能發現一點兒男孩家長的蛛絲馬跡。路上的人神色慌張,匆匆趕路,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剪秋姐,我們快走吧,別管他們了,讓他們在這等著,他們的父母會來找他們的。”秋雲一再催促剪秋上車。

    “你們的家在哪裏?”剪秋問。

    那位膽大的男孩指著遠方說:“那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他的手指又挪向了另外的方向。“我不知道。”男孩的臉上哭出了一條條黑色的溝壑,眼淚和汙水流經下巴,活脫脫兩個大花貓。

    看到他們,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無論如何,她不能棄他們不顧。剪秋在心中思忖著該怎麽辦?她想到了福利院,也許可以先把他們送到福利院。

    秋雲說:“要不我送他們過去,你先回去,這裏不安全。”她拽著兩名男童,就要往車上走。兩名男孩死活不依,齊聲哭著說:“我們不要跟你走!”

    剪秋回應說:“秋雲,你先跟尊福叔回去,我帶著他們找找他們的父母。”說完,剪秋帶著他倆走進了對麵的一家西式甜品店。

    甜品店裏沒什麽人,燈光比較昏暗,懶洋洋的音樂讓人覺著像到了另外一個時空。櫃台裏的甜點樣品吸引了男孩們的注意。他倆停止了哭泣,眼睛緊盯著櫃台,喉嚨裏不停咽著口水。

    從裏屋走出來一位老婦人,五十來歲,剪秋見過她幾次,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她到店裏來買生日蛋糕,老婦人還送了她一個小盒子的提拉米蘇,並祝她生日快樂。

    老婦人笑著問:“你們想買點什麽?”她的嗓音略帶些沙啞,語調不急不慢。她的淡定,在這種警報聲、嘈雜聲、焦慮不安的陰暗背景中,描繪出了一個閃光點。

    “給我兩塊提拉米蘇蛋糕。”剪秋從錢包裏掏出錢,遞給老婦人,趁機向她打聽近期有沒有人丟了孩子。

    老婦人的目光落到兩名男孩身上,搖搖頭,答非所問:“不會是他倆被弄丟了吧?”

    剪秋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嘴角露出一絲尷尬的笑意,輕描淡寫地說:“不是!”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否定老婦人的問題,也許本能的謹慎讓她時刻保持警惕;又或者小心翼翼地維護著男孩們的自尊心。

    她讓孩子們坐到窗戶玻璃旁的一張圓桌子那裏,自己則盯著馬路對麵來來往往逃難的民眾。一直等到太陽夕下,日頭收起了它的烈焰,橘色的晚霞掛滿天空,依舊沒有半點跡象。

    老婦人在櫃台後麵打瞌睡,整個下午,店裏的生意冷冷清清。偶爾進來兩三位顧客,匆匆來匆匆走。就在老婦人要關門打烊時,剪秋見到對麵一位男士站在原地不動,似乎在著急等什麽。

    剪秋心中一喜,就像夜晚海上的小船遇見了一絲光亮。她準備衝出去時,發現一位年輕時髦的女郎跑向他,然後兩人手牽手,肩並肩地走開了。

    失望的情緒瞬間蔓延到整個身心,她看到倆孩子趴在桌上睡著了,眼角殘留著淚痕,她的心沒來由地抽搐了一下。眼看夜幕一點點侵蝕整條街,店裏亮起了暗黃的燈。

    “姑娘,你這麽等著沒用的,這樣吧,你給我一個聯係方式,如果有人找孩子,我立馬通知你!”老婦人其實早就猜到了剪秋和孩子們的關係。她的嘴唇緩慢地嚅動著,像在重複:“我會通知你的——我會通知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