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脫韁
  第135章 脫韁

    879, 1072,34,26。

    顧凝看著手機屏幕上幾乎已經全部變色的疫情地圖,眉心緊緊地鎖著。

    那些數字也無聲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今天是除夕夜, 本該吃團圓飯的日子。

    但國家衛健委的最新通報顯示, 截至十二點,全國累計報告新型冠狀病毒確診病例876例, 疑似1072例, 治愈34例, 死亡26例。

    而就在昨天,位於疫情正中心, 情況最危急的W市宣布全麵封城。

    目光停留在那些數字上, 顧凝卻突然有些恍惚了。

    她總是有一種錯覺。

    總覺得現在發生的一切、這個突如其來而又來勢洶洶的病毒,都隻是一場夢。

    畢竟, 半個月前, 她還帶著其他律師打贏了一場漂亮的官司,團隊裏的每一個人都拿到了相當豐厚的年終獎, 所有人的臉上都喜氣洋洋。

    一個星期前, 她休假回B市過年,宋延送她去機場時他們還約定,春節假期他抽幾天來B市,好好見一見她的親朋好友們。

    可就像是一場猝不及防的噩夢,那個當初她並不在意,以為很快就會被控製住的不明肺炎以脫韁之勢瘋狂發展, 將所有人的生活都帶離了原本的軌道。

    一切都變了……

    她本該今晚和一大家人開開心心地吃團圓飯, 祝很多很多人新年快樂, 接著明天和父母一起去長輩家拜年。

    但現在, 顧凝憂心忡忡地握著手機,眼睜睜地看著新冠病毒的確診人數一路飆升。

    兩位數、三位數、到如今即將突破四位數……

    一想到每一個數字的背後,都是一條條鮮活的、或者曾經鮮活的生命,

    她的心就好像被浸泡在冷水裏,冰涼而沉重。

    往下翻了翻評論,近千條的留言裏大多是對病毒飛速蔓延的憂慮和恐慌,對疫情重災區W市的加油和祈福。

    而還有一條,像極了來自W市人的求救:

    【這個新型冠狀病毒最可怕的就是它會擊穿當地的醫療係統,確診的人無法得到有效的救治,傳染率和致死率就會越來越高!W市的醫療體係現在已經陷入癱瘓了,我們需要醫療物資!我們需要醫護人員!我們需要全國兄弟姐妹們的幫助!】

    每一個感歎號都像是一滴焦急而絕望的眼淚。

    顧凝將這條留言看了兩遍,緩緩放下了手機。

    她沒有勇氣再往下翻看了。

    “我們需要醫護人員!我們需要全國兄弟姐妹們的幫助!”

    顧凝知道這幾句話說的很對,也正因如此,一種莫名的預感隨之隱隱地浮現在腦海中。

    ——她的心立刻就揪了起來。

    *

    按照家裏的習慣,除夕應該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吃上一頓熱熱鬧鬧的團圓飯。

    但由於這場疫情,親戚們之間停止了團聚和走動,隻能小家自己過年。

    顧爸爸和顧媽媽很擔心老人們,一上午給爺爺奶奶、姥姥姥爺打了很久的電話。

    他們的情緒也一直不高,中午簡單吃了點午飯,剛剛才勉強回臥室休息。

    可顧凝卻根本沒辦法休息。

    她的心始終因為那個預感提著,忍不住胡思亂想,大腦更像是一團亂麻。

    最後實在沒辦法,她去衛生間打濕了一塊舊毛巾,開始給家裏的各種家具擦灰。

    這是顧凝偶爾用來排解情緒的一種方法。

    當心神不寧,惴惴不安的時候,她會用機械性的體力勞動試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於是,從客廳擦到臥室,從茶幾擦到書架。

    她控製著聲音,皺著眉、默默地擦拭著。

    當擦到臥室陽台上的花盆時,被隨手扔在床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是宋延的電話……

    顧凝看著來電顯示,攥緊了手中的濕毛巾。

    “——喂?”

    “喂,顧凝,是我。”

    男人熟悉的嗓音清朗依舊,語速卻比往常快了許多。

    “抱歉這麽倉促地聯係你,但我現在有一件非常緊急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顧凝下意識地咬緊了牙關,“……你說。”

    “S市衛健委現在在征集醫護人員去W市支援抗疫,我想向院裏申請參加。這次主要需要呼吸科、感染科、重症醫學科的醫生,但因為病毒會影響到多個髒器,心內科也有一個名額,我希望可以爭取到這個名額……”

    宋延應該還講了些什麽的,但有短暫的一瞬,顧凝的大腦拒絕接收那些信息。

    她之前的預感變成了現實。

    可揪著的心並沒有放下來,反而更高地懸了上去。

    昨天被封城的W市無疑是現在整個國家最危險的地方。

    去W市支援抗疫,不僅僅是逆行到這場疫情的中心、重災區,還是直接衝上一線,親身接觸那些被病毒感染的患者們……

    更是將自己置於被病毒感染的巨大危險之中。

    顧凝沉默了良久,她的理智在腦海裏反反複複警告:

    太危險了!不要答應他!

    攔住他!別讓他去!

    但最後,她還是聽見了自己艱難發出的聲音。

    “宋延,我支持你去W市。”

    幾乎是說完的那一刻,顧凝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她掙紮極了,害怕極了,擔心極了。

    她不知道有多想留住他,可是她也明白,她不能那麽做。

    幾個月前,宋延在傷醫事件後要重回醫院時,顧凝尚且可以用“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後才是一名醫生”來勸他調整好情緒再回去工作。

    但現在,麵對籠罩在整個國家之上的可怕病毒,麵對W市太多太多等待救治的患者,她知道自己沒辦法再說出這句話了。

    在這種關乎整個國家、無數生命的危急時刻,

    他是一名醫生,更是一名戰士。

    所以,當他選擇走上那個未知且可怕的戰場,她便絕不能成為他的阻礙。

    “……”電話裏陷入了短暫的靜默。

    她聽見了他長長的呼吸聲,像是鬆了一口氣。

    “謝謝你,顧凝。”

    宋延的聲音接著從手機裏傳來。

    語氣很輕,有安心,有感動,也有感激。

    “時間太緊了,我馬上就向院裏申請,如果能被市衛健委選中,今天晚上應該就會出發,那我等到W市再給你報平安。”

    “嗯。”顧凝緊抿著嘴唇,極力克製自己不要反悔。

    “我不知道會去多久,但肯定有一段時間沒辦法陪你了。能答應我嗎?你會好好照顧自己,出門一定戴口罩,注意防護,及時消毒,還要記得關注你的胃,按時吃飯,保證休息……”

    宋延的叮囑越是溫柔,顧凝的眼睫顫得越厲害。

    “嗯,我答應你。”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保持語氣的平靜,

    “那你也答應我好嗎?從W市平安、健康地回來。”

    “等你一回來,我們就結婚。”

    疫情壓城,在這個舍小家保大家的緊要關頭,在無數患者和家庭被病毒折磨的危急時分,顧凝明白,宋延有他的使命和責任,有他的堅持和選擇。

    她全都明白。

    所以即使再掙紮,她也會咬牙支持。

    她會好好照顧自己,為他穩住後方,排除後顧之憂。

    而這一切,她隻有一個要求:

    宋延,一定要回來。

    一定要回來,與我共度餘生……

    此時此刻,大半個中國,千裏相隔。

    但電話對麵的男人顯然聽懂了她所有未說出口的心聲。

    頓了幾秒,他溫柔至極,又含著無限篤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答應你,我一定平安回來。”

    “……”

    得到了賴以支撐的承諾,顧凝的鼻尖驀地一酸。

    到這裏已經足夠了,時間那麽緊急。

    宋延從來都會等她先掛電話,顧凝也知道,自己應該掛斷電話了。

    可她拿著手機的手指像是僵住了似的,怎麽都按不下那個按鈕。

    她舍不得。

    於是,電話良久都沒有被掛斷。

    一片安靜裏,隻有他們的呼吸聲在耳邊此起彼伏。

    像是告別,又像是挽留。

    “等我回來。”宋延最後輕聲說著。

    顧凝“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

    *

    濕毛巾在花盆的旁邊放著,沒有再被拾起。

    B市今天是一個陰天,風非常大,嗚嗚地吹著光禿禿的樹枝。

    北方的冬天向來如此蒼冷。

    電話掛斷之後,顧凝始終在陽台前一動不動地站著。

    目光投向窗外,她的眼神卻沒有焦點。

    大腦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早就陷入宕機,什麽也沒辦法想了……

    不知過了多久,被隨手放在陽台上的手機忽然又響起了一陣鈴聲。

    顧凝的心裏霎時升起了一絲渺茫的僥幸。

    或許,附屬醫院或衛健委沒有通過宋延的申請。

    或許,他不用去W市了。

    帶著那絲希冀,她連忙拿起手機,看向屏幕。

    不是宋延,是來自宋媽媽的語音通話邀請。

    是完全預料之外的結果,她愣了愣,點擊接受。

    “喂?是顧凝嗎?”

    宋媽媽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來,但聽著卻好像比記憶裏多了幾分沙啞。

    顧凝立刻回答道,“是我,阿姨。”

    “那就好,顧凝,我是宋延的媽媽,真不好意思突然打擾你,但阿姨實在是沒辦法了,阿姨現在隻能請你幫忙了。”

    不僅僅是聲音的沙啞,宋媽媽的語氣也不再是印象中的優雅親和。

    反而是一種走投無路的焦急和憂慮。

    顧凝不禁擔心起來,“阿姨,有什麽事情您盡管說。”

    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宋媽媽的語氣裏滿是迫切和請求。

    “顧凝,麻煩你勸勸宋延吧,他要去W市抗疫。剛剛他開車回S市了,好像要收拾一下行李,接著就集合去機場了……”

    “……”

    電話對麵急切的聲音猛然打破了顧凝剛剛升起的最後一絲希冀。

    宋延的申請被通過了。

    他就要去W市了。

    顧凝無意識地咬緊了下唇,因為太過用力,血色立刻褪去。

    可她卻像感覺不到痛似的,渾然不覺。

    “今天是除夕啊,W市的疫情那麽嚴重,他又是要去最危險的醫院,我怎麽可能放得下心啊……可我說什麽也攔不住他,宋延是鐵了心要去,他爸爸和哥哥也同意了,我實在沒有辦法了。顧凝,你幫幫阿姨,別讓宋延去W市好嗎?”

    說到最後的請求,宋媽媽的嗓音似乎都在微顫。

    顧凝的心好似也隨之一顫。

    痛苦和不忍同時浮上了她的臉龐。

    “……對不起,阿姨。”

    她頓了頓,艱難地繼續說下去。

    “剛剛宋延給我打過電話了,他的心意非常堅決,我最後支持他去W市了。”

    話音落下,對麵便陷入了近乎絕望的寂靜。

    最後一點點希望也破滅了。

    宋媽媽再也堅持不住,低聲哭了起來。

    “這不行啊……我有朋友在W市,她說那裏現在就是一片人間地獄,我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宋延還往那裏衝啊。”

    像是走到了絕路的發泄,宋媽媽一邊啜泣著,一邊斷斷續續地訴說著,

    “我就這麽兩個兒子,哪個都是我的心頭肉。宋延從小就有主意,我們也一直不幹涉他的決定,可這次,這次不一樣呀……”

    “當媽媽的心思就是這樣的,我知道現在疫情非常嚴重,我願意捐款捐物支持抗疫,捐多少都可以。但W市現在太危險了,宋延不能去那裏支援……”

    耳邊是宋媽媽的哭聲,顧凝的心裏難受極了。

    她對宋延去W市援助抗疫都是萬般擔憂,更何況宋媽媽呢?

    可是,宋延已經下定決心,作出了選擇。

    他已決意踏上那條無比危險的征程。

    她幫不了他什麽,隻能盡量地安慰宋媽媽,不要讓他反過來再為她們擔心……

    於是,醞釀片刻後,顧凝誠懇地開口道,

    “阿姨,我明白您的心思。知道宋延要去W市,我也跟您一樣擔心、害怕,我一度也掙紮著想要攔住他……”

    “但是您了解宋延,我們都了解宋延,他的人生追求就是救死扶傷,他善良,可靠,有責任心,願意自我奉獻……阿姨,是您和叔叔把他教育得這麽好,您應該也明白,現在麵對W市越來越嚴峻的疫情,越來越多亟待救助的患者,宋延不可能什麽都不做,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的。”

    “……”宋媽媽仍然在低聲啜泣著,

    “我是用心教育他,但我怎麽也沒料到會遇上這樣的情況……”

    見宋媽媽能聽得進去話,顧凝抿了抿唇,繼續開解道,

    “我們誰也不能預料到疫情,但我們能預料到的是,如果宋延被強留下來,之後的每一天裏,隻要看到W市的新聞,他都會著急、都會遺憾、都會心情低落……阿姨,我想您也不希望宋延經曆這些,對嗎?”

    “……”電話對麵的哭聲漸漸弱了下去。

    雖然宋媽媽沒有回答,但顧凝能感覺到,她在思考,在認真聽她的勸解。

    這就已經很好了。

    於是,顧凝持續動之以情,再接再厲道,

    “所以與其強行攔住宋延,倒不如放手支持他去,而且我們也應該對他有信心。宋延知道您在擔心他,知道我們都在惦念他,他會盡最大的努力保護好自己,完成任務。他會像之前答應過我的那樣:平安、健康地回來。”

    “阿姨,您要相信您的兒子,他一定會回來的。”

    最後一句話誠摯而篤定,不僅僅是在安慰宋媽媽,也是在安慰她自己。

    沒有其他辦法了。

    在這個舉國危難的時刻,宋延選擇了無畏和勇敢,衝向疫情的最前端,化作一座抵禦病毒的堡壘,守護千千萬萬需要幫助的患者們。

    她便隻能選擇等待和信任。

    ——她願意等,也對他足夠信任。

    大概是這個想法帶給了顧凝力量,她的勸解裏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底氣。

    是冷靜的,是溫柔的,也是有力的。

    也許是這份底氣在無形之中同樣傳遞給了電話對麵的宋媽媽。

    也許是之前的崩潰和傾訴也排解掉了她的一些負麵情緒。

    沉默許久後,手機裏終於傳來了宋媽媽逐漸平靜的聲音。

    “……你說得對,他一定會回來的。”

    ***

    淩晨時分,農曆新年的鍾聲剛剛敲響。

    新年的第一天悄然來臨。

    飛機抵達W市後,S市第一批誌願抗疫醫療隊的隊員坐上大巴,前往安排好的賓館。

    隊員的行李和自帶的物資則由機場負責,直接運送到住處。

    今天是春節,是大年初一。

    但正處於水深火熱中的W市人早已無暇顧及新年。

    沿路過來,整個城市沒有半分過年的熱鬧和年味。

    隻有一片冷清和肅穆。

    就連夜空也像是應景一般,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車子駛上長江大橋,橋上再沒有其他車輛和行人。

    在黑而冷的雨夜裏,隻有一輛大巴從橋上孤零零地駛過。

    無數雨滴不斷地打在車玻璃上,又飛快地滑落。

    像是一滴又一滴流淌不絕的眼淚。

    宋延坐在大巴裏,透過被雨水覆蓋的車窗,依稀看到了很遠處,伶仃而空蕩的黃鶴樓。

    車裏一片寂靜,誰也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