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燒烤
  第114章 燒烤

    脫下白大褂, 換上外套,宋延重新走回桌子前,拿起桌麵上的手機。

    打開微信,點進和顧凝的對話界麵, 他的心情都止不住地輕快起來。

    自從回到心內科, 他便接手了鄭劼大部分的手術。

    再加上他自己原本就排好了的手術,還有出診、查房、值夜班……這兩個星期裏, 宋延忙得昏天黑地。

    尤其是後來住在醫院的十幾天裏, 他幾乎每天一睜開眼, 就是排得滿滿當當的工作。

    不過,所幸這瘋狂的兩周終於是熬了過去。

    今天上午, 宋延把鄭劼之前負責的最後一場手術做完了。

    時隔十多天, 他終於能夠正常下班回家。

    終於不用再隔著屏幕,望梅止渴般地與顧凝視頻了。

    【我現在已經下班了, 你還在律所嗎?我去接你!】

    馬上就能見到顧凝, 宋延的心情格外愉快,忍不住在句尾打上了一個感歎號。

    然而, 正當他要點擊發送的前一秒, 門外卻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請進。”宋延手下的動作頓住,扭頭看向門口。

    穿著白大褂的侯凱亮推開了門,走進辦公室。

    “宋延,你今天晚上有時間嗎?”

    他的嗓音有些沙啞,聲音透著明顯的疲憊。

    而和往日裏的開朗活潑截然不同,他整個人看起來也不大精神。

    “我現在正準備下班, 怎麽了?科裏又有什麽事嗎?”宋延連忙問道。

    “科裏沒事。”侯凱亮搖了搖頭, “是我想找你嘮嘮嗑。”

    他看向宋延, 平常總是帶著點嬉笑的眼眸此刻卻好像失了光彩。

    “我請你吃飯, 怎麽樣?”他啞著嗓子問道。

    過去的這兩周宋延實在是太忙了,他每天恨不得把一天當成兩天來用,腦子裏都是手術和病人,根本沒有精力去注意身邊的同事。

    說起來,這還是他回醫院以來第一次和侯凱亮單獨說上話。

    而隻是這短暫的幾句溝通,宋延已經隱隱地感覺到:

    侯凱亮的狀態,似乎有些不太對勁……

    “行啊,那你去換衣服吧,我在電梯口等你。”

    擔心他的情緒,宋延於是沒有糾結,直接答應下來。

    “好,一會兒電梯口見。”

    侯凱亮點點頭,轉身回去換衣服了。

    而宋延則在他走後,拿起手機,輕輕地歎了口氣。

    然後,刪掉了對話框裏已經編輯好的,差一點就能發出去的消息。

    ***

    燒烤店裏,孜然和醬料的香味彌漫在空氣裏,直勾得人食指大動。

    也許是工作日外加沒有到夜宵時間的緣故,店裏的人不多,環境也並不嘈雜。

    倒是意外地很適合聊天。

    肥瘦相間的雪花牛肉串橫放在電爐上,滋滋地泛著油光。

    一旁的蜜汁雞翅刷了蜂蜜,外皮已經烤成了淺褐色,一看就是外脆裏嫩。

    宋延的口味清淡,燒烤相對來講重油重鹽,他平常吃得次數不多。

    不過侯凱亮隨便找的這家店味道竟然相當不錯,他一邊吃著烤玉米,一邊覺得哪天可以帶顧凝也來吃一次。

    “呲”的一聲,侯凱亮又打開了一瓶啤酒。

    “別再喝了,”宋延微微皺眉,抬手按住了已經被起開的瓶蓋,

    “你剛剛還喝了白酒,啤酒和白酒混著喝格外容易醉,你明天該頭疼了。”

    兩杯白酒下肚,侯凱亮的臉已經開始泛紅。

    “我就是要喝醉啊!”他看著宋延,理直氣壯地說道。

    “你當我點這些酒是鬧著玩兒的?我告訴你,不光這一瓶,剩下兩瓶我也都要喝完!”

    宋延皺著眉要再勸,侯凱亮卻直接打斷了他,

    “別攔著我啊!我沒逼著你喝酒,你也別攔著我喝,這夠公平吧?”

    看這架勢,估計酒精已經開始上頭了……

    宋延在心裏歎了口氣,抬起了按在瓶蓋上的手。

    然後,長指向旁邊一抓,直接將剩下的兩瓶啤酒都拿到了自己身前。

    “我不攔著你,但剩下的兩瓶我來喝,你喝完你手裏的那瓶就停,這樣可以吧?”

    他動作幹脆地將一瓶啤酒開了蓋,把半瓶倒進玻璃杯裏。

    “……”侯凱亮頓時愣住了。

    宋延平時不怎麽參加同事間的聚餐,即使是極少數參加的時候,他也是滴酒不沾。

    領導勸也不喝,同事們起哄也不喝。

    在聚會喝酒這件事上,宋延的立場十分堅定——就是不喝,誰說什麽也沒用。

    他早早地把態度明確亮出來,一次兩次之後,眾人也就習以為常,不會再勸了。

    因此,早已接受這個設定的侯凱亮完全沒有想到,宋延居然會主動喝酒!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侯凱亮呆呆地看著他開瓶倒酒的流暢動作,好半天都沒有吭聲。

    宋延都主動喝酒了,他也不好意思再鬧,隻能默默地同意了宋延剛才的提議。

    “幹杯嗎?”

    桌子對麵,俊挺的男人舉起手中的玻璃杯,揚眉示意道。

    “……”侯凱亮又是一愣。

    反應過來之後,他拿起桌上啤酒瓶,和玻璃杯在空中輕輕一碰。

    餐桌上頓時響起一聲清脆的碰杯聲。

    仰頭喝了一大口啤酒,麥芽的香氣和一絲微苦的口感同時劃過舌尖。

    侯凱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忽然覺得眼眶隱隱發熱。

    “宋延,謝謝你陪我喝酒,也謝謝你救了鄭劼。”

    放下啤酒瓶,他看著對麵的男人,紅著眼睛認真地說道。

    “……”這下倒是輪到宋延愣住了。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他否認道。

    “你心情不好,我陪你聊一聊很正常,而且鄭劼也不是我救的,你有什麽可謝我的?”

    “宋延你呀……”侯凱亮搖了搖頭,“我就猜到你會這麽說。”

    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來,“但看過視頻的人都清楚,要不是你立刻衝了進去,鄭劼哪還有救回來的可能……”

    桌子中間的電爐不斷釋放著熱氣,酒意於是也更加上頭。

    沉默了許久的話匣子一旦拉開,便很難輕易合上了。

    侯凱亮盯著啤酒瓶,繼續低低地說道,

    “要是鄭劼真被馬富海那畜生殺死了,我這輩子都會一直後悔的。”

    “……”,宋延知道他說這句話的緣由,但絲毫都不讚同。

    如果按照原本科裏的排班表,鄭劼出事的那天,侯凱亮應該像以往一樣,和他在同一個診室一起出診。

    但侯凱亮碰巧那天有事,請了一天的假。

    而就是同一天,馬富海藏著刀走進了隻有鄭劼出診的診室,拔刀刺向了他的脖頸……

    宋延能夠明白侯凱亮自責的心情。

    他大概是覺得,要是他沒有請假,和鄭劼一起出診,鄭劼可能就不會被馬富海刺傷。

    可刀不長眼,馬富海手中畢竟拿著一把鋒利的凶器,整個人的狀態更是近乎癲狂,如果當時侯凱亮也在的話,說不定他們兩個人都會陷入危險。

    況且,誰也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沒做錯任何事,又何必這樣自我折磨?

    “這件事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不要胡思亂想,更不要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宋延在心裏重重地歎了口氣,耐心地勸解著。

    “而且鄭劼最起碼人沒事,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你也應該好好的才行。”

    他這話說得發自內心,但對麵的人現在卻很難聽進去。

    侯凱亮的視線落在電爐一旁的肉醬烤茄子上,眼裏其實沒有焦點。

    “我根本就沒法好好的……”過了幾秒,他擰著眉,表情痛苦地說道。

    “鄭劼出事的第二天,我去ICU門外看了他一眼。他戴著氧氣麵罩,脖子上纏著紗布,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旁邊圍著各種監測儀器……”

    即使是簡單的描述也是一種折磨,侯凱亮的語氣愈發艱難。

    “好像是大前年吧,鄭劼有段時間搞課題熬夜特別凶,我當時嘴欠地跟他開過玩笑。我對他說,‘鄭劼,再這麽下去,你要麽是做手術的時候在手術台上累倒,要麽就是做科研的時候在電腦前麵累倒,反正這個結局你是肯定跑不了了’……”

    說到這裏,他垂著眼簾,臉上滿是悔意,“我現在真想回去扇自己一巴掌!”

    “但是,我也真的沒想到,他竟然會是被親手治好的病人刺倒在血泊裏的。”

    “……”看著對麵侯凱亮愧疚而痛苦的神色,宋延的心中也蒙上了一層陰霾。

    他試圖出言開解,但又無奈地發現,自己其實並不知道該從何勸起。

    侯凱亮的性格開朗外向,平日裏總是嘻嘻哈哈。

    但宋延一直都清楚,他其實是個格外重感情的人。

    再加上他和鄭劼之前一起出診的這層關係,這件事對他造成的巨大打擊可想而知。

    宋延對此越是理解,反而就越是無能為力。

    沉默片刻後,他伸手將剩下的半瓶啤酒倒進杯裏,仰頭一飲而盡。

    “我這幾天不想說話,不想吃飯,也不想睡覺。說句實話啊,宋延,在你回科裏之前,我連這個班都不想上了!我真的要堅持不下去了。”

    看到他的動作,侯凱亮也猛灌了一大口啤酒。

    “結果後來你回來了,咱們主任可真狠啊,你一共才休息了幾天?他就又把你叫回來了。然後你一天天忙得像個陀螺似的,從早到晚連停下來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我是看到你這樣,才也咬牙挺著的。”

    侯凱亮顯然已經喝多了,他的話越來越多。

    聲音越來越大,語氣也變得醉醺醺的。

    “宋延,我現在是真的佩服你,我佩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我佩服你腳下沒有一點猶豫就衝進去救人。我佩服你從那畜生手裏把刀搶了下來。但你知道我最佩服你的是哪一點嗎?”

    完全沒等宋延說話,他便直接自己說出了答案,

    “我最佩服你連身上的傷還沒好全,就回來收拾這個爛攤子!我真的,哪怕隻是換位思考一下,我都沒法做到你這一步。”

    “……”

    與侯凱亮越發激動的語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宋延無比平靜的回答。

    “那能怎麽辦呢?其他受影響的病人是無辜的,總要有人對他們負責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電爐上剩下的牛肉串、雞翅和烤腸都放在了侯凱亮的盤子裏。

    侯凱亮之前光顧著喝酒去了,不吃東西,酒勁當然更容易上頭。

    “我完全懂你的心情。”

    看到侯凱亮吃了一口牛肉串,宋延繼續平靜地勸道,“我前段時間也因為這件事有些心寒、困惑,我也是思考了很久才想通。”

    他的語氣裏好像帶著一種神奇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凱亮,哪怕你嘴上說著沒法做到我這樣,但這幾個星期裏,還有我沒回科裏之前,你不是一直都在堅持嗎?其實你根本不需要佩服我,你自己就已經相當可敬了。而且經曆了這樣的事情,有情緒問題太正常了,不單單是你,我們每個人都需要時間慢慢消化。”

    “……”麵對宋延的反問,侯凱亮頓時怔住了。

    他的大腦把這段話反應了好一會兒。

    宋延說他已經相當可敬了,侯凱亮抑製不住地因為這句肯定而感動。

    但另一方麵,他卻也清楚地知道,他和宋延是比不了的。

    宋延要遠比他強大且堅定,他已經邁過了那道心理上的坎兒,但自己卻還是一團亂麻。

    想到這一點,侯凱亮的神情又低落下來,

    “宋延,可如果我做不到像你一樣想通呢……”

    他放下手中的燒烤簽,聲音越來越沉,

    “不瞞你說,我最近甚至在考慮轉行的事。其實我已經好幾天都睡不好覺了,每晚一從夢裏驚醒,我都在想:他媽,的,要不幹脆不當醫生算了。”

    “……!”聽到轉行二字,宋延的表情變得驚訝而沉重。

    而侯凱亮還低著頭,繼續說著。

    “我想不明白太多事情了。我不明白為什麽鄭劼挨著罵、受著累地治好了馬富海,結果卻換來那畜生在他脖子上劃一刀。我不明白為什麽傷醫的新聞傳到網上,底下卻有一堆人在說鄭劼活該?我替鄭劼不值,我也替自己不值,我們學了十幾年醫,吃了那麽多苦,披荊斬棘地進了附屬醫院,我們不是來送死、不是來被人唾罵的。”

    這還是鄭劼出事以來,他第一次向別人袒露這些折磨了他許久的想法。

    侯凱亮的聲音裏帶著明顯的落寞和疲憊,一如此刻心灰意冷的他自己。

    “也許網上的那些評論說得對,學醫救不了中國人。當這麽個醫生,也沒什麽意思。”

    “……”宋延的眉心緊緊地皺著。

    沒有再倒進杯裏,他直接伸手拿起啤酒瓶,仰頭喝了一大口。

    酒中的氣泡與啤酒花微苦的味道一同刺激著口腔。

    也讓宋延的情緒重新冷靜下來。

    “凱亮,我沒有資格去左右你的想法。而且無論如何,我都會尊重你的職業選擇。但是,如果可以,我想和panpan你說一說我的觀點。”

    “你說。”侯凱亮的聲音很低、很輕。

    “我知道你被你說的那些傷到了心,我前段時間也有過同樣的困擾。”

    他頓了頓,緩緩地說道,“不過我還是相信,馬富海和那些惡意評論的人隻是少數,絕大多數的病人和家屬會願意理解我們,信任我們。回科裏的這幾周確實很忙,但無論是查房還是做手術,那些患者和家屬都很配合、感激,他們眼中的信任和謝意讓我覺得,我的選擇很正確,我的忙碌非常值得。”

    男人坦然地看著侯凱亮,他的眼中是發自內心的,誠摯的勸解。

    “不僅僅是這些受到影響的患者,未來我們還會遇到數不清的需要救治的病人,如果僅僅是因為極少數人的行為和言論放棄對這份職業的熱愛,放棄對其他病人的幫助,凱亮,這難道不是在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懲罰其他無辜的人嗎?”

    “……”宋延的聲音並不大,但一字一句卻清清楚楚地回響在侯凱亮的耳邊。

    敲擊在他的心頭,一下又一下。

    大腦越是試圖理解那些話,侯凱亮就越感覺,自己好像正身處狹窄的隧道口之中。

    前方是豁然開朗的光亮,但身邊還餘著混亂與茫然的黑暗。

    而就在此刻,他的耳邊又響起了宋延的聲音。

    “至於學醫救不了中國人,”

    宋延醞釀了幾秒,淡淡地反問道,“那什麽能救得了中國人?”

    “……”侯凱亮被這一問弄得愣住了,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所幸宋延也並不需要回答。

    “避免傷醫事件從來都不是輕而易舉,一蹴而就,更不是靠某個人就可以實現的目標。它需要病人和家屬相信醫生,需要醫生用心負責獲得信任,需要國民素質的提高,需要法律法規的健全,需要醫患關係的改善……它要的是每一個人的努力,幾代人的努力。”

    “……”侯凱亮呆呆地看著宋延。

    那些話回蕩在他的耳邊,回響在他的心頭。

    他努力地跟上那些話。

    之前上頭的酒意似乎都暫時散去,他無比清醒地思考著,理解著。

    隱約間他覺得自己好像懂了,但又好像仍然迷茫著。

    而餐桌對麵,宋延的目光直直地望著他,像是能夠望到他的心裏。

    “學醫救不了中國人。魯迅先生當年說出這句話,然後棄醫從文,用文字和教育喚醒民智、啟發國人。但如果現在我們隻是隨便地說出這句話,卻不付出一點實際努力來改善現狀,那不就是把它變成了逃避責任、煽動對立的托詞了嗎?”

    燒烤店昏黃的燈光之下,宋延的目光真誠、悲憫、而又堅定。

    “我不知道學醫能不能救中國人。”

    “我隻知道學醫能夠救人,這也是我們每天都在做的事。”

    “…………”

    像是被定住了一樣,侯凱亮呆呆地看著宋延。

    足足十幾秒後,他才猛地回過神來,垂下了眼簾。

    放在餐桌上的手下意識地扣著啤酒瓶瓶身的紋路。

    他低低地、慢慢地重複道,

    “學醫能夠救人,這是我們每天都在做的事……”

    說完一遍,侯凱亮又在心裏默念了一遍。

    這句話好像有一種特殊的魔力似的。

    他似乎能夠感覺到,就在他的默念間,之前那一層層籠罩在他身邊的,混亂而茫然的黑暗迅速敗退、消散不見……

    好像有什麽,終於變得不一樣了。

    作者有話說:

    上一章和這一章其實寫的是同一個內容:信念感,顧凝對法律的信念感,宋延對醫學、治病救人的信念感。

    他們都是有信念的人,所以他們更容易互相吸引,互相欣賞,走到一起。

    傷醫的情節裏比較沉重的部分應該就寫到這兒了,接下來還是要以甜甜甜為主呀,寶子們麽麽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