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想通
  第112章 想通

    在微信上和張必的朋友溝通了解過案情之後, 顧凝最終接下了對方的案件。

    下午要在律所簽委托代理合同,她於是一早就去了嘉恒,沒有繼續居家辦公。

    一上午忙忙碌碌,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但到了吃午飯的時候, 顧凝卻稍稍犯了難。

    在2602的書房工作的幾天裏, 宋延十分自然地包攬了他們倆的一日三餐。

    每到飯點,她根本不用費心去想吃什麽, 餐桌上已早擺好了一道道豐富且營養的飯菜。

    簡直就是堪稱飯來張口的過分待遇。

    但也正因如此, 由簡入奢易, 由奢入簡難。

    忽然沒有宋延把飯菜都準備好,顧凝中午在律所竟然還有點不太適應。

    她愣是想了好一會兒, 仍然沒想到要吃些什麽。

    最後隻好隨便點了一份沙拉外賣。

    在等待外賣送達的時間裏, 顧凝把上午的工作簡單收了個尾。

    然後,向後靠在辦公椅的椅背上, 刷了一小會兒朋友圈。

    原本她隻是打算換一換腦子, 放鬆片刻。

    但當看到某位好友轉發的一則公眾號文章時,顧凝的神色卻逐漸染上了幾分寒意。

    “起底附屬醫院傷醫案犯罪嫌疑人馬富海……”

    猶豫幾秒後, 顧凝皺著眉點了進去。

    文章很長, 洋洋灑灑近萬字。

    她花了五分鍾從頭到尾看完,眉心下意識地越皺越緊。

    馬富海,那個在視頻裏癲狂地揮舞著尖刀的行凶者,在文章中被還原成了一個早年輟學、多次創業失敗、前妻帶著孩子改嫁、長期酗酒的中年失意男人。

    他的鄰居說,馬富海很愛他前妻。但他之前喜歡喝大酒,有時喝醉會對前妻動手。後來他創業失敗欠了錢, 前妻終於受不了了, 帶著孩子回了娘家。馬富海曾經一度決定戒酒, 想要把前妻哄回來, 但人家又認識了新的男人,說什麽都要和他離婚,後來手續一辦完就改嫁了。

    他的朋友說,馬富海作為兄弟其實挺仗義的,雖然以前創業不成欠了錢,但這些年沒躲沒逃,一直在堅持還錢。他沒生病之前其實錢都還了一半兒了,結果心髒出了毛病,做了個大手術,反倒又欠了一筆。

    他的工友說,馬富海這個人很強,認定什麽事就不肯改了。做完手術之後,他總跟他們抱怨:說他身子沒有以前好了,幹活也沒有以前麻利了,肯定就是醫生一門心思騙錢,手術沒有做好。前幾天,馬富海刮的大白戶主不滿意,扣了他點錢,他又開始嘟囔著都怪醫生的手術不行,但他們誰也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會去拿刀捅醫生……

    文章字裏行間暗含的導向成功感染了一些讀者。

    評論區裏,熱評第一條便是一句:“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

    還有更偏激的人評論道,“這就是老實人被逼急了的結果!現在的醫生有一個算一個,早就都鑽錢眼兒裏了,誰知道那手術做沒做好?”

    “……”顧凝沒有再往下看評論了,她的臉色越來越冷。

    她試圖讓自己忽略掉這些毫無根據的惡意,但心中的憤懣卻實在難以消解。

    想到那好幾次擦過宋延身邊的刀尖,想到他手臂上那道結痂的傷口,

    到底,還是無法保持客觀和平靜……

    顧凝最後把這篇文章也轉到了自己的朋友圈裏。

    同時,還附上了她之前看過的一部日劇裏的台詞。

    【即使是被塞進同樣的環境,即使是遭遇更殘酷的命運,

    很多人也決不會犯罪,絕不會去傷害、殺害他人。

    會那麽輕易地剝奪他人尊嚴的人,

    他心琴的弦,早就一根不剩了,一根不剩!——《金牌女王》】

    顧凝承認,由於宋延的緣故,她完全無法客觀地看待馬富海、看待這次的傷醫事件。

    事實上,她根本不在乎馬富海的身世有多悲慘、生活有多不幸。

    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人麵臨著更殘酷的人生,卻依然心懷善良,努力生活。

    那些在文章中用春秋筆法寫出的可憐,絕不是任何人犯罪的理由。

    而像馬富海這樣,肆意踐踏法律、侵犯他人生命健康的罪犯,顧凝在乎的隻有一件事。

    ——他什麽時候,在獄警的押送下走向被告台;

    他什麽時候,被法律嚴厲地製裁!

    ***

    下午又是忙忙碌碌,已經過了下班時間,顧凝還在專心致誌地看著訴訟材料。

    直到桌麵上的手機響起鬧鈴聲,她才猛地從工作狀態中抽離出來。

    記完最後一筆批注,合上電腦,塞進包裏,她像一陣風似的飛快地離開了律所。

    乘著電梯下到一樓,還沒走出幾步,就看到了宋延挺拔如鬆的背影立在寫字樓的大廳裏。

    他果然又早到了。

    顧凝快步走到男人身旁,語氣裏帶著抱歉。

    “我今天特意把鬧鈴提前了五分鍾,可還是讓你等我了。”

    宋延低頭對上她的視線,原本表情平淡的俊臉頓時露出了幾分溫柔的笑意。

    “你不用把鬧鈴提前,我也是剛剛才到。”

    他一邊說著,一邊動作自然拿過她手中的拎包。

    顧凝對他的回答並不是很相信。

    每次約定好見麵時間,無論她早到還是晚到,宋延總是已經在等她了。

    他每次都說著沒等多久,可又哪能次次都這麽巧呢?

    顧凝感慨於男人紳士體貼的習慣,但心中又忍不住泛起無奈的歉意。

    下次還是要更抓緊點呀。

    “我們走吧,預約的時間要到了。”

    宋延淺笑著朝她伸出了手臂。

    顧凝頓時心領神會,湊過去親昵地挽住了他。

    他們訂的餐廳就在律所附近,宋延把車停在了商場,然後又走過來接她。

    立冬已過,白日更短,再加上她還加了會兒班,天色早已徹徹底底地黑沉下來。

    但這裏畢竟是S市的金融中心,即使是到了晚上,一幢幢摩天高樓裏仍然燈火通明。

    從餐廳景觀位的落地窗向外望去,亮如白晝的寫字樓遙相輝映。

    “顧凝,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認真聽她分享完今天的瑣事,宋延斟酌片刻,鄭重地開口說道。

    顧凝被他忽然轉換的語氣弄得一怔,“……你說。”

    “劉主任今天下午給我打了一通電話,他很關心我手臂的傷勢,同時也委婉地表示,希望我可以再稍微休息幾天之後盡快回醫院工作。”

    顧凝的眉心下意識地皺了起來,“可他之前不是說讓你好好修養一段時間嗎?現在除去周六周日,你根本就沒休息多久呀。”

    宋延感受到了她的不情願,柔聲解釋道,“劉主任跟我說的時候也很不好意思,但他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鄭劼原本安排好的手術現在全部延期,科裏根本忙不過來,如果再沒有人接手,那些手術就都得取消。”

    “……。”

    聽到手術取消,顧凝的眼睫微微顫了顫。

    她私心裏當然不願意宋延這麽快就回去工作,但一想到那些正焦急地等待做手術的病人和家庭,她也無法說出反對的話來。

    而且顧凝知道,麵對這種情況,宋延肯定不會繼續修養了。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她抿著嘴角問道。

    “明天。”男人看著她,眼中含著詢問之意,“我想明天就回科裏,可以嗎?”

    一如既往地,在作出正式決定前,他來征求她的意見。

    “……”

    顧凝知道自己不應該反對,可內心的不安和糾結卻在不斷翻湧,讓她無法再像以往一樣毫不猶豫地選擇支持。

    沉默了片刻,她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宋延,你知道嗎?你這幾天的情緒偶爾看上去不太好。”

    她蹙著眉,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我的理解是,畢竟經曆了一場可怕的惡□□件,鄭劼現在還在ICU躺著,即使你從始至終都表現得勇敢且鎮定,但那件事或多或少還是會影響到你的心情。”

    從傷醫事件發生以來,顧凝慢慢地平複著自己受驚的情緒,與此同時,她其實也在悄悄地觀察著宋延的狀態。

    畢竟他曾眼睜睜地看著昔日的同事被人刺傷,生命垂危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他曾直麵癲狂而殘暴的行凶者,好幾次與沾血且鋒利的刀尖將將擦過……

    這樣危險且可怖的事情,無論誰去親身經曆一遍,恐怕都會留下不小的心理陰影。

    雖然宋延這幾天好像看上去一切如常,但顧凝還是敏銳地注意到了他偶爾放空的神色,眼中化不開的沉鬱,還有重重的心事。

    他到底,還是被這件事影響到了吧……

    也正因如此,顧凝很怕那些消極的情緒沒有排解出來,便被他用繁忙的工作堵在心底,愈演愈烈,直至肆虐。

    她還怕醫院裏某些熟悉的場景會勾起之前慘痛的回憶,突然刺激到他。

    “我不是反對你盡快回醫院。”顧凝抬眸對上宋延的視線。

    “但是,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後才是一名醫生。我更希望你可以在完全調整好情緒之後再回醫院。”

    她的眼中滿是真切的關心與擔憂。

    隻是一瞬,男人的胸口便無法抑製地泛起融融的暖意。

    那些暖意就像一束束光,驅散了他心底殘餘的低落,也讓他想要毫無保留地向她傾訴。

    “你果然看出來我這幾天心情不好了。”

    宋延淡淡一笑,語氣平靜而坦誠。

    “我之前確實有些困惑,也可以說是寒心吧。”

    餐廳裏響起深沉而抒情的大提琴曲,他的聲音似乎也低沉下來。

    “你中午轉發的那篇起底馬富海的文章,我其實前幾天就已經看過了。”

    回想起文章裏暗含的導向以及評論區的種種言論,顧凝頓感不妙。

    “當時文章的閱讀量還不高,下麵的留言裏有好幾條在攻擊鄭劼。其中一個評論我記得特別清楚,它說:一個巴掌拍不響,把病人治到要同歸於盡,那個醫生又能是什麽好東西?馬富海也算是為民除害了!”

    幾天前的評論即使現在複述起來也仍然誅心。

    宋延停頓了幾秒,微微自嘲道,

    “我原本以為我不會被這些影響的,但事實證明,還是高估自己了。”

    “……”察覺到他語氣裏的落寞,顧凝心裏難受極了。

    “我很清楚鄭劼對馬富海有多上心,他的病情比較複雜,鄭劼為他申請了會診,還找我溝通過好幾次治療方案,最後的手術也很成功。所以,我實在是想不通,為什麽鄭劼做了這麽多,在馬富海眼裏卻是‘醫生一門心思騙錢,手術沒有做好’,在那個評論的人心中甚至成了需要除掉的禍害……”

    宋延的語調越來越低,艱難地將最後兩個字說出口後,他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

    “其實我也是有點鑽牛角尖了。”

    緩了一會兒,他繼續自我剖白道,“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控製不住地去想,越是思考就越心寒,然後,不知不覺就把自己給繞進去了。”

    宋延的語氣和神色都帶著幾分反思和自責的意味,好像在他自己的認知裏,被那些影響是一件非常不應該的事情。

    意識到這一點的顧凝心中好像被細針紮了一下,隱隱地又疼又麻。

    他也是一具血肉之軀,也是一個有感情的人。

    被利刃刺傷,他會流血、留疤;

    看到同事被傷害、被誤解、被攻擊,他會難過和心寒。

    網絡上那些毫無根據的揣測和惡毒的言論,就連她看到了都是氣憤不已,更何況是他呢?

    “……”越是這麽想著,顧凝對宋延的心疼便越是翻湧不停。

    可她自己尚且不能理性地看待那些,更沒有辦法說出什麽有效的開解的話了。

    於是,沉默片刻後,顧凝無聲地伸直了手臂。

    平放在桌麵的柔荑舒展開,掌心向上,朝著對麵的人。

    ——她確實沒法開解他,但她想握住他的手,用這種方式陪伴他、安慰他。

    宋延幾乎是頓時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配合地伸出手來,與她掌心相貼。

    透過相觸的手心,他們都感受到了彼此的體溫。

    “不過你放心,我現在已經想通了。”

    好像真的從相握的手中汲取到了力量,宋延抬眸再次看向她時,之前神色裏隱隱的落寞已經消散不見了。

    “今天劉主任在電話裏說,希望我能接手一部分鄭劼的病人,把現在延期的手術做完。他還說,鄭劼被刺傷的第二天,其實原本排了一台19床的手術。病人和家屬都準備好了,對手術也很有信心,可鄭劼這邊突然出了事,原本安排好的手術一下子沒了著落,19床的家屬現在非常崩潰。”

    “……”聽到那些被傷醫事件影響的患者和家庭,顧凝的心情不禁沉重起來。

    馬富海的那一刀對鄭劼來說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劫難。

    而對那些等著做手術的病人和家屬來說,又何嚐不是一場無妄之災呢?

    那把尖刀刺向的不隻是鄭劼的脖頸,更是好幾個家庭原本即將獲得的希望……

    顧凝止不住地為他們難過,而對麵的男人還在繼續說著,

    “19床的病人不是我負責的,我對他其實沒有什麽印象。但是當我聽到主任說,他妻子今天實在忍不住,到鄭劼病房外嚎啕大哭的時候,我忽然間覺得,之前的那些糾結、困惑和心寒,一點兒也不重要了。”

    不遠處的演奏者投入地運著全弓,大提琴悠揚而深沉的琴聲回蕩在餐廳的每個角落。

    而餐桌對麵,宋延沉靜的嗓音裏透著糾結後的徹悟與悲憫。

    “我相信絕大多數的醫生都是對病人負責的,不稱職的隻是極少數。我也相信絕大多數的病人都能理解我們,惡意偏激的隻是極少數。所以現在,作為一名醫生,麵對那麽多需要幫助的患者,如果我因為極少數人的行為和言論影響到對他們的救治,那就實在是太不應該,也太不值得了。”

    “……”

    耳邊是他毫無保留的心路曆程,顧凝沒有說話,隻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們所在的餐桌上方,水晶吊燈是一串流蘇風鈴的形狀,極其精致且明亮。

    但是,比它還要明亮百倍的,是此時此刻男人中純粹而堅定的眸光。

    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想要將此刻他的模樣永遠珍藏……

    “所以你可以放心,我現在已經徹底想通了。”

    宋延修長的手指微微用力,他們的手於是相握地更緊、更貼合。

    “治病救人是我永遠的初心,我不能,也不會再被之前那些影響了。”

    “……”

    顧凝直直地注視著他俊挺的臉龐。

    他的承諾平靜卻又堅定,讓她的心頭不斷泛起感動和敬佩,一浪高過一浪。

    已經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她再一次無法抑製地在心底感歎:

    這個男人,真的是當之無愧的人間瑰寶。

    顧凝突然回想起,在他們相識的最初,她曾經以為宋延是一個不知疲倦的理想主義者。

    但其實不是的。

    他是人,不是機器,怎麽可能真的不知疲倦;

    他也有感情,會難過,怎麽可能從來都不動搖?

    現在,顧凝終於知道,原來他的初心是在一次又一次糾結與動搖中愈發堅定;

    他的理想,是在一場又一場痛苦的打磨中熠熠閃光……

    而她在此刻無比地慶幸,這一次,以及今後每一次的磨礪,她都會陪在他身旁。

    “那我放心了,宋延。”

    看著眼前人清俊的臉龐、耀眼的眸光,顧凝發自內心地微微一笑。

    “治病救人是你永遠的初心,而我,永遠都為你而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