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允諾
  第2章 允諾

    “好了,今日的課就到這裏,諸位回去要多加溫習,明日上治策。”陸執一句話打斷了江念晚的沉思。

    堂中的人陸陸續續收拾,有幾個皇子相約去跑馬場,和陸執告辭之後就直奔那邊去了,公主們則幾人攜手而行,堂中不消片刻人就散了個幹淨。

    江念晚慣常是被遺落下的人,也不會有人會注意她在做什麽。

    她往日裏就收拾得慢,可今日和陸執單獨在堂中時,卻忽然覺得有些說不出的局促。

    慌亂之中手腳更不利落,書本竟直接落到了地上。

    她正要彎身去撿,有人卻先拾起了那書冊。

    他持握了一會兒,忽然淡聲開口:“明日不要再帶錯書了。”

    “……”江念晚動作頓住,目光一點點移到他手上,瞧見自己今日根本帶的就不是他講的策論。

    她臉後知後覺地燒起來,連忙搶過書背在身後。

    陸執沒多說什麽,回身道:“走吧。”

    江念晚愣了下,抬頭看他。

    陸執垂下眼,道:“我要去司禮監,與公主同路。”

    江念晚眨了眨眼睛,半晌後應下:“好。”

    正值早夏,禦花園中蔥蔚洇潤,幽長小路兩旁有浮白的茉莉肆意開著,被暖風吹動著香意許許。

    江念晚一直低著頭,和他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已經很久沒有和他這樣並肩走過了,從兩年前的那個冬天開始算起,就再也沒有過了。

    想起那個冬夜,江念晚不自覺地握了握手,眸子更低垂了些。

    他慣常是不近人的模樣,縱使同他走在一起,也是一路沉默,江念晚本想尋些話來閑扯,卻忽然聽得他先開了口。

    “公主可是真心喜歡蕭知事?”

    江念晚愣了一下,腳步忽然就頓住了。

    前世她這個時候急著去昭和殿見父皇,自然沒能和他一起走,也從未聽過他這般問過。

    “你什麽意思啊。”江念晚將唇抿了又抿,輕聲問道。

    “婚姻乃人生大事,我希望公主好好思慮。”他仍是那無波無瀾的語氣,好像她做出什麽決定與他並無關係。

    江念晚盯著他挺立的背影,透過燦爛的天光似乎瞧見前世燃上蕭府簷頂的焰。那個時候她執意嫁給蕭潤,他什麽話都不曾說,在殿下碰見她時也隻是點頭致禮——“賀九公主不日大婚之喜。”

    可他明明甘願罔顧自己的性命衝進火海,為她抗下坍塌的橫梁。

    這個人真的是……

    江念晚心口一時酸麻,眼眶也不受控製地紅起來。

    見江念晚駐足良久,陸執也回過頭來,深眸恰好對上江念晚的視線。

    瞧見其中蘊的幾分委屈和沒由來的惱怒,陸執目光一滯。

    “我才不喜歡他!蕭潤長得矮脾氣差又不會挽弓,我不嫁!”江念晚擦了擦眼睛,凶巴巴地開口。

    陸執的目光停在她身上,薄唇輕動。

    “蕭知事七尺有餘,不算矮。”

    “比你矮。”

    四周似乎靜了靜,良久又聽他開口。

    “朝中皆讚他性情溫和,脾氣亦不算差。”

    “比你差。”

    江念晚緊緊盯著他,聲音低卻堅定。

    “前些時日隻當我是昏了頭,如今想明白了,我絕不嫁給蕭潤!”江念晚攥著自己的衣角,咬著唇鼓起勇氣道,“陸執,兩年前我生辰前夕你答應過我,我若是有什麽願望,你會幫我實現。如今我有想嫁旁人的願望,不知你這許諾還算不算數。”

    陸執無言望著她,片刻後稍移開視線。

    一片寂靜裏,他聲音如戛玉敲冰,似乎帶了些暗啞,還有江念晚聽不懂的歎息。

    “那麽,公主想要嫁誰?”

    江念晚手指攥得骨節發白,心口如鼓點越跳動令人越發心慌。

    夏日裏的風暖意明顯,此時天光作陪,似乎將他身上的冷和沉洗去一二。借著這點漫光散射,她仿佛又瞧見了三年前那個剛進入鏡玄司的那個淵清玉絜的人,終於為她添上一點勇氣。

    她沒有說話,隻是試探地伸出手,輕輕拉上他的衣袖。

    他身子似乎微頓,被她牽住衣袖的手沒有動,隻目光垂下望著她,半張臉隱在光暗處,讓人看不清神色。

    就在這寂靜讓江念晚覺得有些難堪的時候,卻忽然被陸執拉住了手腕,將她向旁邊一帶。

    再回過神,二人已經隱在石壁之後。石壁之後的空隙雖不算狹窄,但二人擠在一起仍不免身形相貼,江念晚隻覺得一抬頭前額就要觸到他的下頜,一時間連呼吸都快忘了,渾身僵硬。

    “有人。”他聲音很低。

    江念晚這才回過神來,麵色微紅。

    原是有人經過,這宮中人若是瞧見方才那一幕,定不會有人敢說陸執什麽,卻要罵她不知禮數和禮義廉恥的。

    還未來得及道謝,就聽有女子的聲音響起來。

    “奇了怪,我方才明明瞧見有人在這邊,那女子身形極像九公主。”

    江念晚手心沁出薄汗,聽出說話之人是長寧郡主江岑寧。這位郡主是十四爺慎王的女兒,因皇祖母喜歡從小就喚進宮中養著,不過雖明麵上雖說是看重,實際卻因為慎王常年在外領兵手握重權,是皇家為以防萬一,在關鍵時刻挾製慎王的手段罷了。

    但長寧郡主在宮中的確不曾受過什麽委屈,一直在懿寧宮教導著,父皇和皇祖母為表皇恩厚重,也是給了和公主一樣的禮遇,有時甚至比公主風頭更盛。故而她向來也是跟著宮中的風向走的,對江念晚向來不多瞧上一眼。

    “江念晚?你確定你沒看錯?這可是皇宮之中,她怎麽敢和蕭知事私會!”江念珠有幾分不信服。

    江岑寧也有些猶疑,道:“倒沒看清那男子是誰。”

    江念珠瞧著左右無人,方才課前的怒意還沒全然消盡,忍不住攥緊帕子諷刺道:“若真是如此,她當真好不要臉麵,我隻以為大鬧求父皇賜婚已是她最潑蕩的做派,不想她竟還敢與人私會,宮中公主的名聲都要讓她丟盡了。”

    “我應當是沒瞧錯的,方才確實有個男子身形……”江岑寧皺了皺眉,有些拿不準地猜測道,“外男向來不準入宮闈,會不會、會不會是帝師恰好同九公主走到一路?”

    “帝師?”江念珠眉心微擰。

    “姐姐不知道麽?前兩年宮中傳言江念晚曾心悅帝師,仿佛在大雪夜裏等了帝師好久呢,最後都站成雪人了帝師也沒來……後來她母妃餘嬪因餘家的事病死,她心中悲痛,好像就斷了這份心思。不過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都是聽宮人們說的。”江岑寧輕撚著手中的錦帕,眉眼之間的神色閃過一絲不明意味。

    江念晚躲在石壁後,聽見這話將身子緊緊貼著石壁站著,長睫微顫,麵色也白了些。

    兩年前,外祖從外關歸來,帶著赤赫族的邊防圖得了大封賞,可就在父皇出兵剿滅赤赫之後,外祖卻暴斃而死。她母妃本就常年身染重病,聽此噩耗再沒能熬過那個冬天,這世上唯一一個疼愛她的人,也不在人世了。

    世人皆傳,是她外祖有謀逆之心惹了父皇忌憚。可她不信!一個能從外關拚死帶回邊防圖的人,怎麽可能會有謀逆之心?

    所以就算外祖被人陷害,就算父皇因此而冷落她,外祖也是餘家全族的驕傲,是她的驕傲。

    那時候她以為遇見陸執是暗室逢燈,不管世人如何言說,他定能相信她外祖的清白。

    可他自此卻再也沒應約見過她。

    陸執垂下眼,在半昏暗的光影裏,隻能瞧見她的發頂。

    他深眸漆黑,似乎藏著暗湧的情緒,可終歸是被他壓了下去,隻袖中的手虛攏了下。

    江念珠那邊卻像是聽見了最好笑的話,牽唇道:“就她還敢肖想帝師?怎麽,她當真有見一個愛一個的本事不成?”

    “那就不知道了。帝師這麽多年不曾成婚,也不知到底喜歡的是什麽樣的女子。”江岑寧有意無意道。

    “喜歡什麽樣的都不會喜歡她這樣的,前日裏我還聽帝師在殿前道,這蕭知事是個人品端正的人,可與九公主成婚。”江念珠冷笑道。

    “啊,竟是這樣,那大約對她也隻是憐憫吧。”江岑寧若有所思道。

    “是啊,不過蕭知事是品行端正,也不知江念晚配不配得上。”江念珠攥緊了手,眼眸中帶上些許戾色。

    “好姐姐,”江岑寧瞧出她情緒不佳,忙道,“那蕭知事不過是個七品小郎,不知能不能配九公主,卻是斷斷配不上姐姐的。”

    江念珠到底還是有自己的高傲在,不至於真的想嫁給一個侍郎的兒子,抿唇道:“那是自然。”

    “既然尋不見人,咱們就回去吧,諒她也不敢真的在宮中與外男私會,”江念珠揚了揚下頜,抬起帕子遮了遮光,“這天實在是熱……”

    “是呢,長清殿裏早就供好冰果,姐姐同我一起回吧。”

    在江岑寧的勸哄下,江念珠終於肯露出些笑臉,應下隨她向長清殿走去。

    二人漸行漸遠,江念晚察覺他退開一步,似要與她拉開距離。

    她卻仍拉著他的袖子不肯放手,用了十足的力氣。他官服袖口的繡紋明明精細,此刻卻磨得她手指生疼。

    江念晚抬眼去看他,漫長的沉默之後,終於鼓起勇氣道:“陸執,兩年前你說過會陪我過生辰,可你沒有來。”

    陸執低頭看她,見她雖眼眶微紅,仍然倔強抬頭不肯讓眼淚落下來,似乎生怕讓他瞧見軟弱模樣。

    他薄唇微動,輕聲應:“是。”

    “為什麽?”

    陸執袖內的手收了又收,想起兩年前那個雪夜,卻隻記得詔獄裏滿地的血。

    “不為什麽。”

    “那你答應我的事……”

    她話還沒說完,他眸光就一點點轉暗,握住江念晚的手腕。

    她一怔,手指下意識鬆了鬆。

    他將她的手生拽下來,江念晚愣愣看著他雲袖錦緞搖晃,卻再也握不住。

    陸執垂眼看她,神色如墜月收光,周身冷意一如既往,沒有半分動容。

    “公主。”他聲音平靜。

    江念晚緩慢抬頭,眸光晃晃悠悠,有藏不住的脆弱溢出眼底。

    他鬆開了她的手腕,聲音淡得殘忍,仿佛過往的一切都是空花陽焰。

    “陸執不值得。”

    作者有話說:

    小九:你這個大騙子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