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罷了
  第104章 罷了

    皇帝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如果他沒記錯, 這名叫翠竹的宮女是段家的家生子。當初他尚未登基,段賢妃入府為側妃時,帶的陪嫁丫鬟裏, 便有翠竹。

    他撇下段賢妃,目光陰沉地看著翠竹, 一字一頓地問:“究竟怎麽回事, 你給朕如實招來。”

    段賢妃聞言,頓時抖如篩糠, 也不知是冷的,還是嚇的。

    她顧不上去想翠竹這賤婢是怎麽回事, 隻一把抱住了皇帝的腿, 哀求道:“陛下, 翠竹胡言亂語, 陛下別信她的話。”

    若說皇帝片刻前還對段賢妃有絲惻隱之心,這會兒是丁點都沒有了。

    當初查實段長青陷害清遠侯府時,皇帝便曾疑心過當年皇後的事會不會也與段家有關。

    可他暗中查了許久, 卻是半點蛛絲馬跡也沒有,看起來此事真的與段家、與段賢妃無關。

    但如今段賢妃的心腹宮女都開口了, 那其中的蹊蹺可想而知。

    況且於皇帝而言, 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證實當年的事是誤會,皇後沒有對不住他, 皇後心裏是有他的。

    如此想著, 皇帝哪裏還會聽段賢妃在此處廢話?他毫不留情地踹開了段賢妃, 留她一人在殿外跪著, 而後召了翠竹進殿詳稟。

    皇帝坐在上首, 無甚表情地盯著翠竹, 冷聲開口:“朕記得, 當初賢妃入王府時,你便跟在她身邊了,你是段家出來的婢女。”

    段賢妃的母家雖是侯爵,她自個兒也被記在淮陰侯夫人名下、被充做嫡女教養,但她的生母其實是淮陰侯的一個貴妾,她實際是庶女。

    這般的出身,當然不能做皇子正妻。

    且那會兒皇帝還沒登基,卻已經惦記著沈家的貴女了,隻因她曾與廢太子有青梅竹馬之誼,誰都知道她是板上釘釘的太子妃,皇帝那時不敢與先帝開口娶她。

    因著這個,皇帝當初沒有正妻,隻有側妃。

    段賢妃就是其中之一。

    待皇帝即位後,立即下旨冊沈氏為後,從此這後宮裏便沒有旁人的份了……

    微開的窗欞飄進來的風讓皇帝清醒了些,他回過神,等著翠竹開口。

    翠竹倒也幹淨利落,伏於地上,道:“稟陛下,奴婢確實是段家的家生子,自小服侍賢妃娘娘。奴婢雖識字不多,但也知道忠心不二的道理,可先皇後曾有恩於奴婢,當年奴婢突患急病,是先皇後救了奴婢。這樣的恩情,奴婢不能不報,更是不能讓陛下一直被蒙在鼓裏。”

    皇帝一言不發,等著她的下文。

    翠竹接著道:“當年陛下與先皇後生了嫌隙,便是賢妃娘娘的手筆。娘娘一心想做皇後,可陛下登基後,便娶了先皇後,賢妃娘娘本就不甘心,加之先皇後很快誕下太子殿下,賢妃娘娘越發覺得後宮沒有她的立錐之地,便想出了這麽個法子,離間陛下與先皇後。當初從先皇後宮裏搜出的廢太子畫像、男子鞋襪,都是賢妃娘娘栽贓陷害的,那個揭開此事的宮女,也早就是被賢妃娘娘收買了的。賢妃娘娘沒想要先皇後的命,隻想她失寵,可她沒想到先皇後因與陛下生出嫌隙後,積鬱成疾、最後鬱鬱而終。先皇後薨逝後,太子殿下隻是個幾歲的孩童,且那會兒陛下因先皇後的緣故冷待太子殿下,轉而寵愛趙王殿下,賢妃娘娘這才沒再把太子殿下當成威脅。”

    翠竹要說的,也就是這麽多了。

    她說完後,皇帝久久沒有言語。

    他當初隻是先帝那些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個,且有他那位太子皇兄珠玉在前,包括他在內的皇子皆黯然失色。

    他年少時便偷偷傾慕沈家的姑娘,可她眼裏隻有他的太子皇兄。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他成了新帝,也有了抉擇的權利。

    因此,登基後他便冊了沈氏為後。

    可沒人知道,於皇帝而言,先廢太子的光環太過耀眼,皇帝登基後勵精圖治,便是為了不讓眾臣覺得他文治武功皆不如廢太子。

    他是皇帝,隻要勵精圖治,便能得到朝臣的擁戴。

    可如何得到沈皇後的心,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皇帝費盡心思討好沈皇後,甚至為了她置六宮於不顧,就為了博佳人一笑。

    兩人成親數載,倒也算得上是恩愛有加。可皇帝始終不敢問沈皇後,她心中是否有他,是否還有廢太子。

    這樣的話屢次到了嘴邊,也屢次被皇帝咽下。他想,罷了,他們如今已經成親了,還有了兒子,如果沈皇後還未傾心於他,那他便用一生的時間去證明他對她的情意。

    可誰能想到,他們之間沒有一生。

    當廢太子的畫像、男子的鞋襪從沈皇後的箱籠裏翻出來時,皇帝又恨又氣,卻也舍不得傷她分毫。

    當初沈皇後解釋過那不是她的東西,但皇帝正在氣頭上,且打心眼裏覺得沈皇後愛慕的還是廢太子,或者說他內心有個最隱秘的聲音在告訴他,他一輩子也比不上廢太子。

    諸多因素相加,皇帝開始冷落沈皇後,頻繁流連後宮。

    他在等沈皇後再來找他解釋。

    可沈皇後沒來。

    他再見到她時,她已經躺在床上沒了生氣。

    皇帝再追悔莫及,也無力回天了。

    思政殿內靜寂無聲,皇帝不開口,翠竹也跪在地上不敢出聲。

    最後還是李中官冒著被訓斥的風險,問皇帝:“陛下,賢妃娘娘還在外頭,您看?”

    皇帝的麵上看不出喜怒,又靜坐半晌後,他才吩咐把段賢妃帶進殿。

    饒是李中官已經跟隨皇帝幾十年了,這會兒也拿不準皇帝在想什麽,隻得按著皇帝的吩咐去喚段賢妃。

    段賢妃在殿外跪了許久,又受了寒,這會兒很有些狼狽。

    她進殿後,見皇帝麵上並無慍色,全然不同於方才的暴怒,心下稍安的同時,卻也不敢掉以輕心。

    她看了眼跪地不起的翠竹,斟酌地道:“陛下,您可萬不能聽信翠竹之言啊。”

    皇帝哂笑,意味深長地道:“你都不知道翠竹說了些什麽,就讓朕別信她的?”

    段賢妃語塞,不敢再吭聲。

    片刻後,皇帝道:“朕也不與你繞彎子了,從前你離間朕與皇後情分之事,朕已知曉,你不必辯解什麽,朕不會再信。”

    段賢妃怔愣片刻,隨後淒然地道:“陛下不聽臣妾的解釋,臣妾便不解釋了,何況,這些事臣妾確實做了。”

    若皇帝對她還有情分、還有信任,那段賢妃不會就此認輸。可皇帝不信了,她再掙紮,也不過徒勞無功罷了。

    段賢妃平靜地認下了此事,心中卻無半點悔恨。即便再來一次,她也會做同樣的選擇。

    皇帝聽完後,方才淡然的表情終究還是有了一絲裂縫。

    他想斥責段賢妃,想把她碎屍萬段。可就算他這樣做了,皇後也回不來了。

    更何況,當年之事,段賢妃是生了歹心,栽贓陷害,那他這個皇帝就沒有半分錯處嗎?

    如果他能對皇後多幾分信任,內心不那麽卑微,那事情未必會演變成最後的悲劇。

    因此,皇帝恨段賢妃,但他也恨自己。

    段賢妃什麽也不辯白了,隻跪在地上磕了頭,道:“陛下,臣妾為權勢所惑,做下的錯事不止離間您與先皇後、最終導致皇後鬱鬱而終這一樁。仲遠此番犯下大錯,源頭亦在臣妾此處,是臣妾告訴他,您欲退位給太子,仲遠才…臣妾求您,饒了他吧。”

    段賢妃說到最後,已哭得撕心裂肺。皇帝想要她的命,那就拿去好了,可她的兒子還不到而立之年,他還有漫長的一生,怎麽可以就這麽斷送了性命?

    她想求皇帝給她最後一份恩典,但皇帝卻不想再看到她。

    收到皇帝的授意後,李中官忙喚了侍衛及內侍過來,強押著段賢妃離開了思政殿。

    愛子心切的段賢妃,哪怕被人挾製著離開,也不忘高聲求饒,盼著皇帝能鬆口,能饒過蕭惟。

    但最終,她還是被人帶著越走越遠,直至聲音再也傳不進思政殿。

    皇帝在短短的一夜裏,經曆了太多,整個人都像是蒼老了十歲。

    他無力地靠在龍椅上,招手讓李中官近前,與他耳語了兩句。

    李中官麵不改色,領命而去。

    等他離開後,皇帝複又看向還伏在地上的翠竹。

    “為何今日才告訴朕這些?”

    沈皇後已經薨逝十餘年了,這期間,翠竹有很多機會可以告訴他,為何要等到今日?

    翠竹似乎是有些擔心段賢妃的處境,這會兒眼神有些遊離,卻也回答了皇帝——

    “陛下這些年寵愛賢妃母子、冷待太子殿下,奴婢縱然知道真相,也不敢對陛下言。而今晚,是最好的機會。先皇後於奴婢有恩,如今奴婢報了恩,卻也背了主。奴婢有一個不情之請,不論陛下想如何處置賢妃娘娘,都讓奴婢與她受同樣的懲罰,否則奴婢也難以有顏麵苟活於世。”

    皇帝定定地看了翠竹半晌。

    今晚太過混亂,但這並不代表皇帝的腦子是混沌的。這一樁樁一件件,難道真的會如此巧合地撞在一處?

    他不信。

    皇帝想,太子到底是長大了啊。謀劃了這麽多,讓蕭惟激憤逼宮,又掐著這個時機,把當年的事攤在他麵前。

    兩廂刺激之下,他不可能會饒過段賢妃與蕭惟母子的。

    皇帝苦笑,不得不說,他最鍾愛的兒子真的把他的心思猜得透透的。

    他相信,以蕭恒的手段,本可以把今晚的事謀劃得更加天衣無縫。

    但蕭恒卻故意露出了馬腳。

    皇帝長歎,罷了,便遂了太子的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