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說,動森。”
  第8章 “她說,動森。”

    下午一點四十五分,路西加準時到達了金一娛樂的門口。

    今天的天空出奇得難看,好像進入十二月以來,這樣灰撲撲的日子便格外多。馬路上依舊滿是匆匆的行人,下了車,路西加習慣性地再一次對著馬路出神。不知站了多久,忽然聽到背後有熟悉的聲音在呼喚她。

    回過頭,路西加便看到了提了兩大袋咖啡,站在咖啡店門口的付河。

    視野中的男人越來越近,直到他走到自己麵前,路西加終於放鬆了一直緊繃的身體,笑了起來:“好久不見啊。”

    “好久不見。”

    注意到路西加今天拿了一把白色的長柄雨傘,付河有些奇怪:“怎麽帶了傘?”

    路西加伸出一根指頭,指了指天空:“今天應該會下雪。”

    即便這樣,雨傘在北方的冬天也是並不常見的。畢竟在北方,雪落下來還是雪,肩頭的白色輕輕一拂就掉了。

    雨傘很長,微微動作間,路西加輕輕一撐,雨傘便像個拐杖一般,撐在了地上。

    付河低頭,看著傘尖,明白了什麽。

    “等會兒我送你回去吧。”

    “嗯?”付河突然這麽說,路西加有些沒反應過來,呆了兩秒,她趕緊擺擺手,說,“不用,太麻煩了,我打車就好了。”

    “沒事,”付河說,“我沒什麽事,而且,新買了車,正好溜溜。”

    兩人說話間已經進了公司,公司的電梯其實並不常用,因為大部分員工都在二樓辦公,而且這電梯運行速度奇慢,上班族的日常像打仗,大家好像都沒那個時間等。

    等待電梯的時間裏,付河不做聲地朝路西加那邊挪了一步,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才低頭問:“怎麽又決定過來了?”

    路西加預想到付河一定會向她詢問,但卻一直沒想好要怎麽回答。她不想撒謊騙付河,又覺得好像也沒有必要去解釋這其中過於複雜的原由。最終,在長久的沉默之後,她也隻是微微笑了笑,說:“你就當,我欠別人人情吧。”

    路西加說這話的時候,透露出濃重的無奈,使得付河根本無法忽視。付河皺了皺眉,雖然不能猜測到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但起碼他確認了自己先前的感覺——路西加來,是有不情願的。

    “其實……”

    他想說,其實路西加如果不想做的話,他可以再去和謝其瑞說。但他又意識到,自己其實完全並不清楚路西加口中的人情是怎麽一回事,所以後麵的話到了嘴邊又停住,半天也沒說出口。

    路西加卻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趕緊說:“沒關係,能參與也挺好的,雖然和我原本的計劃比有些偏差,但說不定會有其它的收獲。”

    電梯到了,寥寥下來幾個人,付河也沒再找到機會說些什麽。

    紀懷則說得沒錯,紀子炎對路西加的到來非常意外,也非常驚喜。兩個人剛走進會議室,紀子炎便從椅子上彈起來,奔跑到路西加旁邊,又是像之前那次重逢時一樣,一把抱住了她。

    好在,這次付河就在路西加身後,他在方才開門時就騰出了一隻手,這時剛好伸出手臂一擋,攔住了路西加的被迫後退。

    會議室的人都在往這邊看,然而大部分的目光都是帶著好奇的心思落在路西加和紀子炎的身上。唯獨謝其瑞,一雙眼睛一直盯著付河看。付河注意到了謝其瑞的目光,迎上去的瞬間,謝其瑞朝他露出了一個不太明顯的笑容。

    付河假裝沒看到,在確定路西加已經穩住身形後,便繞開相擁的兩個人,把咖啡放到了桌上。

    “咦?付哥給大家買了咖啡啊!”

    有人喊了一聲後,付河的周圍立刻攏過來一群人。付河把幾個袋子都打開,朝邊上推了一把:“嗯,自己拿。”

    謝其瑞不知道什麽時候抱臂湊到了付河旁邊:“我可算是看明白了。”

    付河抬了抬眼皮,挑了他一眼,隨後敷衍地扯了扯嘴角,一聲都沒吭。

    謝其瑞看看他,再看看那邊還在被紀子炎抱著胳膊親熱的路西加,怎麽都克製不住臉上那副看熱鬧的表情。

    他正在腦海裏捋著付河最近那些不對勁的地方,麵前忽然出現一杯咖啡。謝其瑞的目光順著那隻手臂溜上去,對上付河的眼睛。

    付河看著謝其瑞,麵無表情地朝路西加站的方向偏了偏頭。

    謝其瑞看懂了,但納悶:“你自己送不好嗎?”

    “你送。”付河堅持。

    “得嘞,我去送。”謝老板無奈,低低笑了一聲,接過咖啡,在眾人探究好奇的目光下親自將咖啡端了過去。

    紀子炎的演唱會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整體主題、幾個篇章的風格早已確定。路西加要做的,是和另一位設計師李文文一起,根據每個章節、每首歌曲的風格去設計演出服。一般演唱會都是一套服裝會唱幾首歌,那就需要這套服裝能連續適應幾首歌的風格。

    一開始的討論還算順利,但到了最後結尾的幾首歌時,路西加和李文文對於整體服裝的顏色有了些不同的看法。李文文主張用綠色,原因是這幾首歌裏有一首歌,講述的是走到一個山上,在樹林裏迷路的故事。這首歌畫麵感很強,也很火,最適合當做主題牽引曲。

    路西加也覺得這首歌很特別,不過對於歌曲所描述的畫麵,卻有著不一樣的看法。

    “雖然歌曲寫的是樹林,但我聽著,總覺得好像這片樹林並不是綠色的,歌詞描述的是在樹林裏迷路的無力感,而且這首歌裏幾乎沒有能體現生機的詞語,更像是……冬天的樹林。”

    停頓在紙上的筆尖動了動,慢慢勾勒出一根樹木的形狀。路西加筆下的樹沒有葉子,枝幹光禿。

    其實路西加在這個會議上的發言並不多,她突然闖入一個相對陌生的領域,初期習慣以了解為主。所以,大部分時候她都是默默聆聽,然後記下一些要求,隻有別人問到她的意見時,她才會開口。

    唯獨對這首歌,路西加格外想表達自己的想法。因為她是真的很喜歡。

    會議桌前的眾人都沒作聲,不約而同將目光轉向了這首歌的詞曲作者,等待他的答案。

    路西加也抬起頭,但朝付河望過去時,意外地撞上了對方早就等在那裏的目光。那束目光似乎已經在她身上停了好久,其中情緒複雜。路西加一時間看不明白,隻覺得這樣的注視很容易讓人沉溺,耳根的溫度像是在緩慢升高。

    過了幾秒鍾,付河才垂了垂眼皮,點頭:“這首歌裏的森林,的確不是綠色的,是冬天的樹林。”

    這是付河從未跟別人說過的創作故事,故事裏有望不到邊的光禿樹木,像是要掩蓋住一切的白雪,還有僅存的落日餘光,預示黑夜即將到來。

    付河的一句話,為這場爭論畫上了句號。屋子裏的氣氛忽然顯得有些怪異,路西加在一片寂靜中重新低下了頭。筆尖在紙上輕輕戳了幾下,像往常那樣,她在這棵枯樹的右下方寫上日期。可筆尖的運動似乎沒有完全受她控製,等她回過神,那行日期的下麵已經多了兩個字。

    付河。

    討論結束時,已經是夜幕降臨,剛剛認識的幾個人圍在她身邊,熱情邀請她和他們一起去吃宵夜。路西加看了看表,正苦惱著如何推脫,付河剛好走過來。

    “走吧,我送你回去。” 付河自然地說。

    “別啊,”策劃姑娘索性一起邀請,“付哥,這大冷的天,吃個火鍋再回去。”

    “你們吃吧,”在接收到路西加帶著明顯回家意願的眼神之後,付河說,“西加還有事,我們就先走了。”

    路西加在心裏鬆了一口氣。

    轉身的瞬間,她忽然發現認識這麽久了,這好像還是第一次,付河叫她“西加”。

    往前數,他要麽就是稱她為路小姐,要麽就是直接省略了稱呼。

    出了大樓,路西加才發現已經下了雪。到停車位還有一點距離,付河回身望了一眼,提醒跟在他身後的人:“小心一點。”

    盡管鞋底應該是防滑的,走在這樣薄薄的雪上,路西加還是有些擔心自己會摔倒。她一直專心地看著腳下,卻也還是明顯感覺到付河放慢了腳步——這樣的速度,讓她根本不需要手中的那柄雨傘的支撐。

    前方的背影高大,可路西加一直都知道,和這樣的外表不同,付河是個非常細心的人。在付河給她推送歌單的日子裏,她就發現,付河發送歌單的時間在慢慢調整——路西加是個生活很規律的人,她習慣十一點鍾關燈入眠,所以根據付河發來歌單時間的不同,她和付河的聊天時長自然也會有些變化。直到後來的某一天,路西加發現付河已經連續幾天都是十點半給她發歌。這是她覺得最舒服的時間,洗漱完躺在床上,歌單剛好到達她的手機,她聽聽歌,兩個人聊幾句,也就到了入睡的時間。

    回去的路上,雪有著越下越大的跡象。

    車廂裏的暖氣很足,和外麵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路西加在上車一會兒後就把羽絨服脫了下來,這樣的一個動作,讓車內的兩個人都有了一種進一步打破距離的熟悉感。

    等紅燈的時間裏,付河突然說:“這是今年第一場雪吧。”

    “好像是吧。”路西加說。

    路西加非常喜歡冬天,盡管下了雪的路會很不好走,盡管寒冷的氣溫會經常刺得她渾身疼痛,她也還是喜歡。

    下雪的天,天上竟然還有圓圓的月亮。路西加隔著車窗仰頭看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了會上的話題。

    “那首歌,你是哪裏來的靈感?”

    路西加轉頭問完,才發現自己沒將問題描述完整。正想補充,付河卻已經開了口。

    “《尋》麽?”

    事實上,打從下午提到這首歌,路西加說出那番“森林不是綠色”的話之後,他就不停地被兩種思想折磨,一種是往事,是與這首歌有關的那段寒冷歲月,另一種則是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告訴他,她聽懂了你的故事。

    付河一直覺得寫出的歌曲是很私有的東西,可當歌曲所表達的情感被人準確地聽懂時,也的確會非常感動。

    大雪夜,往事隨著雪花的飄動悄悄探出了頭,付河沒攔住。

    “以前我在東北那邊待過一陣子。”

    “東北?”路西加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嗯,”付河笑了一聲,偏頭問,“去過嗎?”

    路西加搖搖頭:“但我知道那裏的冬天會很冷。”

    “嗯,小城總是飄著白雪,日落總是來得特別早。其實這樣的環境下,很容易讓人變得消極,因為到了冬天,下午四點便會天黑,家家戶戶都會關上門,進入夜晚。有一天下午,我去了一個地方,我至今也不知道那裏叫什麽名字,隻記得我買了一張車票,坐到了終點站。下車後我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長一段路,然後,我看到了一片森林。我看那些樹蓋著雪很美,就一直往山上走。沒想到打算下山的時候,卻迷了路,我好像兜兜轉轉走回了同樣的地方。那時候太陽已經快落下了,我意識到,如果我再不快點走出去,等天一黑,我在這沒人的山上,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了。”

    付河隱去了一些可怕的猜測,但路西加很清楚後果。寒冷,野獸,無論哪一個,都足以讓一個人失去生命。

    “後來呢?”

    “後來……”

    雨刷器來來回回掃著雪,像是在給故事的後續打著一個規律的節奏。

    “後來,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腦子裏什麽都沒想,像是得到了什麽指引,趁著最後一點光,不知怎麽就走下山了。”

    坐在副駕駛的人舒了一口氣,一隻手還輕輕拍了拍胸口:“還好,走下來了就很幸運。”

    幸運。

    付河沒想到那些年的自己,還能和這個詞掛上關係。不過這時回想,那應該確實算是幸運的。

    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像現在這樣,坐在車內的溫暖空間,和路西加講述從前的故事。這樣想著,他不禁輕輕笑了一聲:“或許吧,可能是有幸運女神眷顧了我。”

    他笑,路西加不知為什麽也跟著笑。

    笑完,路西加又接著問:“那你那時候,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不然,為什麽會一個人買一張不知道去哪裏的車票,又在車到了站之後還漫無目的地遊走,像是放逐自己一般。

    “嗯。”

    “其實調節心情真的很重要,散散步會有效,或者,聽聽歌。我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找喜歡的歌來聽,我覺得歌曲真的能安撫人心、給人力量,所以一直也很佩服那些能寫出動聽歌曲的人,”路西加眨眨眼,說,“比如你。”

    “嗯……”突然得到誇獎,付河忍不住笑著點點頭,“那我以後多寫點甜歌。”

    路西加彎著眼睛笑起來,說:“好呀。”

    汽車到達了目的地,付河按照路西加的指示,將車靠向路邊。

    既然話題到了這,付河思忖片刻,狀似不經意地問:“那你平時還喜歡幹什麽,喜歡玩遊戲嗎?其實心情不好的時候玩遊戲也挺解壓的。”

    “遊戲啊,”路西加想了想,“也玩,不過我會玩的不多。”

    “都玩什麽?”付河的手指點了點方向盤,順勢說,“以後可以一起玩。”

    路西加說了一個遊戲的名字,隨後不太確定地問付河:“你知道嗎?”

    付河怎麽會知道這是個什麽遊戲,但他本就是抱著不純的目的,此刻當然不能退縮。於是,他還是麵不改色地說:“知道。”

    這回答完全在路西加的預料之外,將付河硬朗的外形和這款遊戲聯係在一起,實在是有些困難。

    難道,這就是音樂人骨子裏的細膩?

    “啊,”路西加在驚奇中回過神來,忙說,“那我們可以加個好友,你可以來我的島玩。”

    饒是付河完全不了解這個遊戲,也還是從路西加的話中覺察出了那麽一點不對勁。

    這好像不是那些……可以組隊的遊戲。

    晚上,普天林結束了實習工作,拎著一兜菜到付河這來慰問空巢哥哥。進門後就見付河正靠在沙發上,盯著手機發愣。

    “哥?”

    付河挑起眼皮,看他。普天林莫名覺得他哥這眼神多少透露出一些心如死灰的心情,一下子嚴肅了起來。

    付河抬起手,朝他招了招:“你過來。”

    普天林忙放下手裏的袋子,靠過去。

    “你怎麽了?”

    付河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仰頭盯著他說:“報答你哥的機會到了。”

    “什麽?”

    “我今天……問了她喜歡玩什麽遊戲,結果她說……”

    “什麽?”普天林把脫下來的外套扔在一邊,興奮地搓手,“別管是什麽,我陪你練!我不行我可以找室友陪你練。”

    付河看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半天沒說話。

    “到底是什麽啊?”普天林著急地追問。

    “她說,動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