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天子問
  第105章 天子問

    春日明媚, 眾目睽睽之下,小轎旁的管家模樣的人靠近轎子,似是裏頭主人在吩咐, 然後親自上前打了轎簾, 隻看到一個青年男子從轎子內款款下了轎來。

    眾人都微微輕咦了一聲, 想不到這等仆從如雲擁著的轎子裏的貴人,竟然是如此年輕。

    貴人穿著簡單, 身材頎長,玄色廣袖長袍猶如流水一般垂下,沒有紋飾卻帶著光澤的麵料一絲褶皺都沒有, 儀態周正嚴謹, 舉止矜持高貴, 氣度雍容高華, 等抬起頭來,容貌清俊,眉飛入鬢, 眸似點漆,目光沉靜平和卻隱隱帶著威懾力,令人覺得似天上皎月, 濁世不染,高遠而遙不可及, 難以接近,場中圍觀的舉子,全都不由自主全都靜了下來。

    隻看到已有護衛們先在地麵鋪了一塊暗紅色氈毯, 又弄了一把太師椅過來放在場地正中, 上麵設了精潔的華貴緞墊,貴人徐徐入座, 又有人端了青瓷茶壺茶杯在一旁奉茶,這一套排場管家們做來行雲流水輕快嫻熟之極,看出來是平日裏伺候得極熟,所有人都被這排場給震驚了。

    就連那女子都被兩名護衛挾著跪在了正中央,她顯然也有些懾於那兩個身材極為高大腰佩長刀彪悍的護衛,默默端正地跪了下來,趴下磕了幾個頭。

    那貴人卻神色不變,仿佛十分習於受大禮,他看了眼女子,神情不辨喜怒,隻慢慢從旁邊內侍手裏接了茶杯在手裏:“兀那女子,既有冤情,為何不去有司衙門按律遞狀子?如何胡亂攔轎?”

    那女子一身縞素,眉目細長,楚楚可憐,將一紙狀紙頂在頭上,眼淚漣漣道:“貿然攔了貴人的轎子,小女乃是荊州賀縣人!要狀告當朝天子帝師巫九曜!此人勢大,無論是小人家鄉、還是京兆府、大理寺,無一衙門敢受狀紙,州縣衙門隻讓奴進京,到了京城卻又趕小女子回州縣去告狀不許越級告禦狀!小女子為著通微帝師要修觀星塔,占人田地,家破人亡,正有著通天冤情!隻求貴人垂問!”

    蕭偃站在那裏清清淡淡看了那女子一眼:“既如此,狀紙呈上來。”一邊又微微側頭對身側何常安道:“賞她茶喝。”

    何常安連忙親自端著茶盤過去到那女子身側:“這位小娘子,我家主人賞你茶喝,且先喝了,待我家主人看過狀紙,你先慢慢想好如何回話。”

    他笑容是天然訓練過的,十分慈和而有親和力,那女子有些受寵若驚,看已有一位侍衛過來接過狀紙,拿了過去,卻是單膝跪下,將那狀紙展開呈在貴人麵前,貴人眉目不動,一邊慢慢喝了一口茶,一邊看著狀紙。

    舉子們開始竊竊私語起來:“真的是狀告通微帝師?就是剛才走過去那金發的?說起來也太年輕了吧?”

    “若是連京兆府都不敢收的狀紙,這個貴人如何敢收?”

    “你看這排場,京裏藏龍臥虎,貴人多的是。”

    “看這年紀,總不可能是哪位朝中大佬吧?”

    “難道是宗室?不會是太子吧?”“太子才十二歲。”

    “這裏是護國大長公主的莊子,會不會是駙馬?”

    卻見蕭偃慢慢喝了一杯茶後,將茶杯遞給一旁的何常安手裏的茶盤裏,轉頭吩咐一位護衛道:“傳京兆府尹、大理寺卿過來。”

    那護衛凜然握拳,靜默退下,迅速分出兩人,快步奔下山去,翻身上馬,疾馳而去,這時人們才看到原來山下綠楊邊,除了帝師之前那金鞍白馬外,早已停了數匹馬和馬車,這樣多的人過來,竟然之前一點動靜沒聽到,原來是馬上全都包著軟棉花,隻為著動靜不要太大,可見其訓練有素。

    而且,這位貴人隨口傳喚,便是京兆府尹、大理寺卿!

    莊子裏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漸漸圍成裏三層外三層,但卻都鴉雀無聲,因為那群侍衛圍著紅毯邊按刀站立,都是方向朝著內外,三人一組,嚴密守護又都神情威嚴,身軀筆直,背後背著勁弩,身材都一般高大壯實,一看就知道訓練有素,絕不是普通人能用得起的護衛,看著竟像是在千軍萬馬殺過殺氣凜凜的軍爺。人群中但有人小聲議論,立刻便被那些侍衛目光炯炯按刀逼視過來,立刻都噤聲不敢再說話。

    這許多人站著,全都連一聲咳嗽都無,全都隱隱護衛著那位貴人,跪在貴人跟前奉著狀紙的侍衛紋絲不動,展開端著狀紙的手一下都不曾搖晃抖動。

    而貴人神色冷冽,始終慢慢看著狀紙,脊背端直,衣袍端整,儀態高華,未曾有一絲走形,神容俊美似世家中風華濁世的佳公子,卻又偏偏有著久居人上常年威重令行的威儀。

    那女子跪了許久,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始有些拘泥緊張,心髒砰砰跳動,漸漸口幹舌燥,手裏又還拿著那杯茶水,小小茶杯輕薄如紙碧青如玉,內裏的茶水帶著碧色,清芬迷人,終於忍不住端到嘴邊,淺淺喝了一口,發現竟然從來沒有喝過如此甘冽芳香的茶水,清醇的茶水流入口中,隻如甘泉一般撫平口舌咽喉,她忍不住又喝了幾口,竟將那杯茶喝完,卻見那名管家又端著托盤過來,請她將那杯的空茶杯放回去,禮儀齊全得無一絲錯處。

    她漸漸有些自慚形穢,悄悄挪了挪膝蓋,衣衫才微動,便已看到那貴人身側的護衛目光如閃電一般看到了她身上,一直按著刀的手腕甚至微微一動似隨時要拔刀,她嚇得背上出了一層薄汗,不敢再動。

    卻見很快山下如雷一般的幾騎飛奔了過來,隻見兩個男子身穿著官袍,一路急奔,從山下急趨上山來,近前來便立刻下跪叩拜,口稱:“臣京兆尹高襄、大理寺卿歐陽樞文見過皇上!”

    皇上!

    這名年輕得過分的貴人,竟然就是當今天子!

    這娘子竟然攔轎告狀到了天子跟前!這可是禦狀啊!告的卻偏偏正是天子帝師!

    圍觀著的舉子們一時都有些按捺不住,竊竊私語,卻又都在侍衛們齊聲呼喝:“肅靜!”下住了嘴,現場安靜如針落可聞。

    隻見蕭偃淡淡道:“起來吧,朕難得微服私訪一次,便遇到這位姑娘攔轎告狀,你們且看看這狀紙。”他微微抬了抬下巴,隻見那侍衛立刻起身,將那狀紙遞給了大理寺卿歐陽樞文,歐陽樞文看了看狀紙,臉色微變,又遞給了一旁的京兆尹高襄。

    蕭偃道:“這位李氏口稱冤枉,州縣衙門不敢接她的狀紙,到了京裏,京兆尹、大理寺也不接她狀紙,隻讓她回州縣衙門逐級告狀,不許她越級告狀,可有此事?”

    隻看到歐陽樞文上前一步朗聲道:“臣歐陽樞文回話,臣今日第一次見這一份狀紙,但臣敢以項上人頭擔保,大理寺絕無人敢擅自退百姓狀紙之行,且大理寺門口就有供民眾自投狀紙的銅匱,其鑰匙為大理寺卿親自保管,每日由三名官員同時領鑰匙親自打開,查看驗收裏頭的狀紙並且一一錄好,一一核驗,絕無可能有不受理狀紙之理。”

    京兆尹高襄也連忙上前道:“臣高襄回話,臣亦是第一次見到此狀。京兆府衙門口與各府州縣衙門一般,早就設了銅匱,設有投書口,又有衙役把守,所有人不許攔截百姓投書,豈有狀紙送到不曾受理?

    舉子們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全都想起來了,皇上五年前早就有命,各州縣衙門都設銅匱,百姓有冤,有諫,有策,有方,均可從銅匱投入,會有專人查看核實。

    雖說這位姑娘看著楚楚可憐,但這兩位高官均為正一品高官,又敢在天子跟前以命擔保,這話說出來可就更有說服力了。

    目光都投射在了那位姑娘身上,那姑娘臉色蒼白如紙,眼圈紅腫,渾身微微顫抖,她哪裏知道什麽銅匱?

    隻看到蕭偃同樣看向那位姑娘,淡淡問道:“李氏,你到大理寺、京兆府去投狀紙,是何日何時,可有人陪同前往,又是何人拒接你的狀紙,可一一說來。”

    李娘子抬起臉來,微微張嘴,卻見何常安細聲道:“天子問話,你須據實回話,如有欺瞞,是為欺君大罪,當斬!”

    李娘子臉色微微一變,已不由自主張嘴道:“我不曾去過大理寺、京兆府投狀紙。”

    眾人嘩然。

    李娘子臉色蒼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說出實話來,這就是天子天威嗎?

    蕭偃抬眼看了眼歐陽樞文:“歐陽卿問話吧。”

    歐陽樞文拱手領旨,又微微側身問道:“李氏,既然你不曾去大理寺、京兆府,那又是什麽人教你,到這裏攔下禦駕,告此禦狀?”

    李娘子身軀瑟瑟發抖,嘴巴已經控製不住地將實話倒了出來:“是有位娘子教我,說是隻要我在大庭廣眾,進京趕考的舉子跟前說出這些,不會有人去細細核驗我到底有沒有去過大理寺、京兆尹的!我狀告的是當今帝師,去大理寺和京兆尹,是民告官,白白要受殺威棒,不等見到貴人,我受不住打,白白陪了性命。”

    歐陽樞文又問:“那位娘子為何要教你來告禦狀?”

    李娘子麵如土色:“我家原在山上有茅屋一間,山地旱田十畝,我和哥哥相依為命,種田過活,帝師要修觀星塔,征收了我家的田地,我無處可去,哥哥又被打死,我被本家逼嫁,被那位娘子救下,她替我寫下狀紙,讓我背熟,指點我隻能進京告禦狀,讓我告通微帝師修觀星塔強占田地,這樣才能有希望將事情鬧大,為哥哥複仇,求得一線生機。”

    歐陽樞文麵色詫異:“那觀星塔修建,果然是強占你家田地,不曾給補償?”

    李娘子心知大勢已去淚落如雨:“給了,當時欽天監過來修建核驗的,給了千兩白銀補償,可自行購買良田,我大哥親自簽字領回的銀兩,沒想到本家那邊知道我家得了豐厚補償,便打上門來,硬要當年我母親欠了他家錢!又說那薄田茅屋本就是本家的田,分家不當,應當重分!強行命族老來要重新分錢!我大哥不服氣,和本家鬥毆,被活生生打死!又要逼著將我出嫁!我被捆著上的花轎,一路啼哭,被聖星娘娘救了下來,給我指點了一條路,讓我進京告狀!”

    歐陽樞文道:“一畝旱田,在京裏也不過是五十貫一畝,更何況是鄉野山地,無水灌溉,千兩銀遠超山地價值,既已給了補償,如何還說是強占田地?你可知道誣告同樣是罪?”

    李娘子捂臉痛哭:“可是若是沒有那千兩銀子,我和我哥哥還好好的在山上相依為命……”

    歐陽樞文問:“你如何知道禦駕從此行過?”

    李娘子道:“我不知,我進京後就按那娘娘指點,在這茶莊存身,知道綠楊莊這裏的仆婦侍女,無人敢欺辱,早晨我看到帝師經過,適才看到轎子,便有人推我讓我上前攔轎告狀!我也不知道轎子裏的是天子!”

    歐陽樞文又問:“聖星娘娘是誰?”

    李娘子哭了:“是拜星教的聖女,她說隻有事情鬧大了,我才能得到補償……我也不想……可是我哥哥沒了,我……”

    歐陽樞文道:“千兩銀子,遠超貧瘠山地之價,你反恩將仇報,指責施舍給你們錢財的人為仇人,實在可歎。”

    李娘子捂臉痛哭,羞愧得無話可說。

    歐陽樞文深深向上一揖:“臣問完了,恭請聖裁。”

    蕭偃道:“轉送京兆尹,按律問罪,念其愚昧,又兼被奸人引誘,被鄉患迫害,可免死罪,但誣告帝師,罪不可恕,杖八十,分三月打完,可著良醫醫治。另押其狀紙中所言本家之人進京,如屬實,按律問罪。發還其家產,命當地鄉賢撫養。”

    李娘子癱軟下拜:“謝皇上隆恩……”

    蕭偃站起身來,神容冷冽:“另下九州通緝令,通緝拜星教妖人,妖言惑眾,欺君罔上……”

    作者有話要說:

    deadline 是最大生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