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與君同
  第64章 與君同

    天慢慢暗了下來, 但蕭偃一直沒怎麽動,他想起身去金甌巷巫妖的房間躺一躺,這樣興許他明天就能夠有足夠的勇氣來從頭麵對這破碎山河, 但今天, 他將自己最重要逾於生命的東西親手交了出去, 他希望能偷偷再軟弱一次,回到從前還被巫妖庇護著的夢裏。

    他不愛點燈, 房內漸漸暗下來,一個聲音忽然在他耳後響起:

    “怎麽了?”

    蕭偃猛然回頭,卻什麽都看不到, 他幾乎以為自己幻聽, 急切站了起來, 但沒想到起身太突然, 眼前一黑就往前跌去。

    然後他就跌入了一個熟悉的清涼柔軟的懷抱內:“小心。”

    蕭偃手按在那熟悉的胸膛上,眼睛閉了閉,幾乎不敢抬頭:“九曜?”他是已經崩潰了嗎?所以已經開始發夢了?就算是做夢, 別讓自己醒。

    巫妖扶著他站穩:“嗯,怎麽穿成這樣?”

    蕭偃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石青袞服外套著一身縞素外袍:“這是為端王服喪,端王……殉國了。”

    巫妖想起剛才聽到的朝議:“和那什麽北狄的藺什麽有關?”

    蕭偃道:“藺江平, 之前叛逃的大將軍。北狄今秋忽然進犯我朝,掛帥的為北狄二王子, 端皇叔領軍出征,到了青獄關,攔住了大軍。原本皇叔出馬, 連勝了幾場, 北狄大概便又故技重施,重新派人到朕這裏施反間計, 說端皇叔與那藺江平暗自書信往來,北狄那邊為了招降皇叔開了什麽條件,連來往的信都送到朕跟前了,朕沒理。”

    蕭偃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案上的信,巫妖伸出骨手拿起來看了眼,看到上頭隻兩句詩“意中故國偏無夢,風裏銀河似有聲”,字跡墨跡淋漓,卻隱隱有著骨力。

    “原本以為隻要朕不中計就行了,結果過了幾日,便傳來噩耗,因為跟著皇叔的副將都一並殞身了,因此無法知道具體詳情。”

    蕭偃閉了閉眼,顯然仍然對那人間慘劇無法接受:“端親王被北狄二王子親自領兵半路埋伏截殺在赤霞穀,此後燕軍猝不及防,群龍無首,被攻破青獄關,北狄將整座城池給屠了,並且將數萬俘虜全數驅趕到了蕭冀死去的山穀中,火燒降俘。之後連下十三城,勢如破竹,一路逼近京城。”

    短短幾句話,已說盡了當前岌岌可危的形勢。

    巫妖問道:“北狄要議和?”

    蕭偃聲音淡漠:“城下之盟,要大燕向北狄稱臣,割讓十二城,每歲納幣為歲供。”

    巫妖點了點頭:“所以你驅逐了使臣。”

    蕭偃甚至還笑了笑:“使臣可是老朋友了,北狄大王子鮮於鳶,當年的普覺國師。”

    巫妖點了點頭,又道:“肚子餓嗎?”

    蕭偃一怔,有些啼笑皆非:“還行,早朝前吃了些點心。你放心……”蕭偃忽然有些唏噓:“如今已經沒人能餓朕了。”

    巫妖問:“孫太後呢?”

    蕭偃道:“去西京了,皇叔一死,承恩侯就攛掇著人上書西狩,遷都,張相爺也讚同,朝廷吵成一片,朕就下旨命皇太後過去,大臣們想去的都去,朕留守京城。”

    巫妖明白過來:“原來是這樣,白骨領主也跟過去了?”

    蕭偃道:“是朕命她跟著的,她畢竟如今深得太後信任,跟著以防後方宮變……當夜你淨化陵墓之時,她墮下一個男胎。當夜就秘密處理了,調養了很久的身體。”

    “範左思道這應該不是巧合,極有可能是先生破了風水局,相關命線有了改動,這胎兒,恐怕和原本的命線息息相關,因此你改命後,他有違命數,或是氣運被我壓過,就被抹殺了。”

    巫妖沉思中,蕭偃笑了聲:“細想想就明白了。孫雪霄同我說,當初太後擇她為後時,提前有交代,進宮盡快侍寢得子,她當時充滿畏懼,才選擇了要逃。”

    “如今想來,若是沒有先生,朕估計早就立了表姐為後,一旦我那早夭之相成真,太後隻管那嬰兒按在表姐身上,隻說是朕的孩子,神不知鬼不覺竊取大位,宮裏要一個人猝死,那可真是太容易了——當年朕被長年累月的餓著,動不動就說生病養著,怕不是早就已做好了準備。”

    “這麽說來,朕每次遇見先生,都如此狼狽。”

    “朕想給您看一個四海清平,八方歸心的大燕,想給您看到朕乾綱獨斷,成為名垂千古的聖君,如今,朕卻要做個亡國君了。”

    巫妖點頭道:“怎麽會。我看剛才季左相說得極好,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你如今是真正的人王了,死守京城,顯然收服了臣民的心,這才是真正四海歸心,亂世真王呢。”

    蕭偃笑:“先生總是這麽說……就像之前哄朕說要去閉關……”

    巫妖道:“本不該這麽早醒來,為了淨化那個萬骨坑,我用了半神級的光明法術去淨化,自己魂體也受到了很大的損害。我猜,一則你們這個世界到底還是對魔法元素進行了很大的壓製,所以那大光明術還是被壓製了,其二你們這個世界的天道在庇護於我。我施展法術的時候也祝禱了你們這個世界的天道,吾乃無罪者,吾替天行道,若是天道不庇護於我,則天道不仁。”

    “加上你真龍之氣暴漲,這才讓我能醒了過來——這麽說來,世界法則優先,我參悟了你們這個世界的法則,順天而行,果然得到了優待,若是在我們原來的世界,這樣的魔法損傷,沒有個百年恢複不過來。”

    巫妖認認真真地分析,蕭偃恍恍惚惚心裏想,這個夢居然如此有條理,做得越來越像真的了,巫妖這始終冷靜始終淡然的態度,可真像他啊,明明為朕犧牲了一切,卻還在這麽輕描淡寫,絲毫沒有表功之舉。

    隻是,自己已經將魂匣送走了,已經失去了和巫妖的聯係,從此後的路,就將是朕一個人走了,什麽四海歸心,什麽天道眷顧,都不過是朕的幻夢罷了,但便是如此,這個夢他希望能做得更久一些,就讓自己為國赴死,死守社稷之前的黎明前夜,好好做一場美夢吧。

    他看著巫妖,貪婪打量著他的樣貌,巫妖抬眼看他目光直盯盯的,有些訝異:“怎麽了?”

    蕭偃笑道:“太久沒看到先生了,朕想多看看先生,先生還是和從前一樣,三年過去,一點沒變,朕卻長高了些呢。”巫妖的金眸,還是和從前一般,什麽都照不出來,朕的妖,已不再屬於朕了,他將會在下一個真龍天子那裏醒來,自己不過是他遙遠漫長的人生裏的一個小小的過客。

    巫妖低頭看了看,點頭:“是高了很多,肩膀也寬了許多,看來是經常練劍和拉弓吧?這麽下去,應該有希望超過我。”

    蕭偃笑了:“先生總是這麽讓朕高興,給朕這麽多希望……”

    巫妖道:“我這是合理推測,你的骨骺線尚未閉合,顯然還能長很多——精靈有一種果實,吃了能延長生長期,等我找一找,不知道有沒有,應該有生長藥水……”

    蕭偃心想著這夢可真是越來越美了,細節還能這麽豐富,巫妖還是那樣無條件滿足自己的一切要求,肆無忌憚地寵愛著自己。巫妖抬眼看他還在出神,便問道:“你不用晚膳嗎?還有國事很多吧?既然要死守京城,許多事情要安排吧?祝如風甘汝林他們現在能用上了吧?”

    蕭偃道:“是,多虧了當時祝如風訓練的那一支護衛隊,現在基本都能當個小將使喚了,弓弩非常有用,守城的架子弩我都做了出來,還有當初從你冊子上抄的那些圖紙,都能用上。哪怕如今兵臨城下,朕也有把握能守住京城,但是,光守住還不行,如今的情勢,隻能變守為攻,方能爭取各地諸侯、守軍的馳援。朕需要一場勝仗,才能號令天下。”

    蕭偃長長歎了一口氣:“主要還是皇叔突然薨逝,青獄關失守,三萬降卒被燒死,北狄軍幾乎是一夜之間忽然圍了京城。”

    “本來再給朕一些時間,就能將打造好的十字床弩,架子弩,投石機送到青獄關。朕太需要一場勝仗了。”

    巫妖道:“有我在,你必勝。”

    蕭偃一笑,巫妖永遠這麽寵自己,哪怕是夢裏,這讓他會貪心地忍不住索取更多的:“那如果,朕打贏了勝仗,把北狄軍給趕回去,先生會獎勵朕嗎?”

    巫妖頗覺有些新鮮:“你想要什麽獎勵呢?”

    蕭偃微微抬頭,看著巫妖蒼白的唇:“朕想要巫妖的愛,朕想要先生為朕的伴侶,陪朕一生一世一雙人,朕隻不過百年壽命,先生之需要陪朕百年即可。”

    巫妖一怔:“愛麽?”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蕭偃,昔日蒼白孱弱的少年已經確實長高了許多,他身著縞素,臉色原本是蒼白的,但此刻卻已因激動帶上了一層薄紅,眼睛緊緊盯著他,亮得驚人,他居然在向一個死靈怪物,一個巫妖索取愛?而且不容拒絕。

    巫妖深思了一會兒:“我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是放棄了身體的不滅死靈,沒有感情的,你和我要愛,這個我沒有。我不會愛上人,心髒不會因為愛上人而劇烈跳動,不會因為失去愛人悲傷,不會恐懼,不會生氣,也不會回應,沒有回應的愛太辛苦了,你還是找個凡人吧,你還太年輕了。”

    蕭偃笑著搖了搖頭:“不是這樣的。”

    蕭偃靜靜看著巫妖:“你說的那些,看到喜悅心愛的人,心髒猛烈跳動,恐懼的時候幾乎窒息,悲傷的時候肝腸寸斷,生氣的時候腦熱頭脹——這些,不都是身體的反應而已嗎?”

    “是因為喜悅、恐懼、悲傷、生氣才導致的身體的反應,身體反應是結果啊。你怎麽能因為沒有身體來表現這個結果,就認為自己失去了喜悅、恐懼、悲傷、生氣這些情緒了呢?”

    “你又怎麽能因為不會因為身體的困倦、疲乏而導致的判斷失誤,就會認為你的認知是永遠不會錯,永遠理性的呢?”

    “你當初為什麽不去皇叔身邊,你為什麽不幫那些惡人呢?真的隻是人類那時候的善惡觀在決定你的行為嗎?”

    “難道,就不能是因為你喜歡我嗎?”

    蕭偃欺身而近,逼近了巫妖,整個身體幾乎貼近那冰冷的身軀:“朕不可愛嗎?”

    他漆黑的眼睛凝視著巫妖:“卿心裏,就沒有一點點喜愛朕嗎?你不希望朕挨餓,你不希望朕受人其辱,你贈朕滑翔傘,你為了朕施展淨化術讓自己魂體消散,還為朕開了一山穀的星星花,你知道朕看到的時候是什麽心情嗎?若是這都不叫愛,這世上還能有誰,能愛我比你更多?”

    巫妖:……

    蕭偃盯著他:“我想不出還要什麽回應,你一直在付出啊,是你過於無私的付出,給了我不切實際的妄想。”

    巫妖愣了一會兒,深思道:“雖然覺得你在混淆什麽因果,但是好像莫名又覺得你的歪理也自成邏輯。不過我很確認我從前不戀童。”

    “朕這個世界十六歲已成年了!”蕭偃氣笑了,直接雙手環上了巫妖的頸椎,做了自己一直想要做的事情,他深深吻上了那冰涼而柔軟的唇。

    冰涼,但是很甜,巫妖仿佛第一次和人接吻,顯然也大出意外,不知所措,蕭偃稍微帶著些絕望咬了他一口,知道自己不會給這個巫妖留下任何痕跡,包括吻痕。

    但是既然是做夢,總要美滿一些,夢裏都沒有膽量嗎?

    巫妖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唇,看了蕭偃,心裏想著年輕人的身體可真是誠實,他感受到了對方身體體溫在升溫,心跳在加快,還有那年輕的地方,他想了下道:“你可能是壓力太大了,也可能是太久沒有紓解了……”

    蕭偃又用唇堵上了他的唇,狠狠含著對方的唇又咬了幾口,巫妖隻好拍了拍他的背:“可以了,國事為重,而且你應該一天沒吃飯了,還是先吃飯吧,等打退了北狄,到時候你如果沒改變心意,再說吧。”

    少年人總是對這種事情容易喪失理智,等他再多認識些人,壓力沒這麽大的時候,可能自然就會放棄這年頭了,他還不知道巫妖到底是什麽令人恐懼的存在,因此一心飛蛾撲火一般……但是,愛情這種東西,的確是他萬萬沒想到成為巫妖以後還能接受到的情緒。

    竟然真的有人不害怕他,不忌憚他,不利用他,而真的隻是單純地愛上巫妖王?

    蕭偃含著淚看著他笑:“能得到應許,朕已滿足。希望朕不在以後,你遇到的下一個真龍天子,比朕更好。”

    巫妖不讚同道:“沒有下一個,你是最強的人王。”

    蕭偃含笑:“知道了。”

    巫妖這才想起對方擅自將魂匣給出去的行為,從法師袍裏摸出了魂匣來,給蕭偃戴了回去:“不要給別人了,巫妖的魂匣是最重要的東西,一旦有失,那是真的就沒了,再也不會複活了。”

    蕭偃目瞪口呆低頭看著那魂匣:“魂匣怎麽會在你那裏?”

    他伸出手去摸,那熟悉的冰涼潤滑的感覺,一如從前,巫妖道:“我施展了一個替換小法術,現在範左思手裏的手帕包著的是一根從前的魔法項鏈吧,不值錢,不過佩戴著還是能夠強身健體的,魂匣怎麽能輕易交出去呢?”巫妖打算嚴肅教育一下皇帝。

    然後他就看到皇帝睜大著眼睛盯著他,白皙的臉慢慢漲紅,從耳根到脖子全部變成了通紅,仿佛一隻熱騰騰蒸籠裏剛剛燒熟的蝦子。

    作者有話要說:

    注:“意中故國偏無夢 風裏銀河似有聲”——清 高其倬 《值夜》

    我,有,努,力,甜,回,來!!

    聲嘶力竭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