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金甌缺
  第63章 金甌缺

    巫妖再醒來的時候, 似乎是在金鑾殿上。

    他其實仍然感覺到很困,但耳邊總聽到有人在不停地激情澎湃的吵鬧,仿如置身於菜市場。

    不知何時忽然靜了下來。

    他聽到一個疲憊而冷靜的聲音:

    “皇太後已西狩西京, 眾卿既願留下守城, 便為朕之肱骨, 不必再爭執。”

    殿上安靜一片。

    他聽到熟悉的聲音繼續響起:“內閣擬詔。”

    季同貞的聲音響起:“臣在。”

    蕭偃慢慢說道:“第一道旨意:端親王蕭冀殉國,忠顯千古, 追尊為帝,著禮部擬廟號,諡號。”

    忽然有大臣又急切道:“皇上, 端親王與北狄藺賊私下勾連, 身後事尚且未能蓋棺論定, 是否再……”

    蕭偃淡道:“朕意已決。”

    朝廷又安靜了下來。

    蕭偃又道:“皇叔輔朕登極, 佐理朕躬,撫定邊疆,戰功彪炳, 其功德千古,不必再議。”

    季同貞道:“臣領旨。”

    蕭偃又道:“第二道旨意:命宗人府於宗室近枝擇一子,封為儲君, 與端柔大長公主一並西行赴西京,歐陽駙馬隨行, 禁軍指揮使秦懷剛率護軍一千護送。若朕大行,即傳位大寶,加封端柔護國大長公主封號, 同親王例, 加封歐陽樞文忠信侯爵位。”

    朝堂上一片靜默,季同貞仍鎮定道:“臣領旨。”

    此時安國公的聲音忽然響起:“皇上, 秦指揮使熟悉京城守衛,若是命其此刻離開,則京城守衛恐薄弱。”

    蕭偃道:“祝如風、甘汝林二將在,守城無虞,安國公不必擔憂。”

    安國公道:“皇上英明。”

    蕭偃又道:“第三道旨意:拒絕和談,驅逐北狄使臣出京,大燕與北狄不共戴天,死戰到底。”

    朝堂仍然寂靜之極,此次竟然無一人站出來反對。

    蕭偃慢慢又道:“大事已畢,朕早置生死於度外,願與諸公同守京城——散朝罷。”

    季同貞忽然出來道:“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臣等為吾皇效死!”

    朝上呼啦啦所有大臣都跪下了:“臣願效死!”

    蕭偃遠遠看著虛空,並沒有看著那些向他跪下來痛哭流涕的大臣們,仿佛這些悲壯和慷慨激昂,都與他無關:“退朝罷。”

    何常安長長喊道:“退——朝——”

    文武大臣們按班陸續退了下去,一路竊竊私語,卻見祝如風將軍迎麵大步行來,甲胄肅然,按劍而行,身側還跟著欽天監正範左思,全都有些擔憂起來。

    要知道欽天監地位超然,又跟隨著佩劍麵君的禁軍祝如風,如今非常時期,見到這兩人總不由令人憂重,是否又發生了什麽不詳之事。

    範左思邁進殿內,稟報:“皇上,北狄大王子鮮於鳶求見皇上。”

    蕭偃道:“不見,和談不再繼續,請鮮於王子回罷。”

    範左思道:“鮮於鳶道是以故人之身份求見,非以北狄大王子身份求見。”

    蕭偃疲倦道:“故人不複,見之何益。”

    範左思、祝如風拱手領旨剛要退下,蕭偃卻忽然道:“罷了,請去東暖閣吧,朕見見他,問問看,他是否知道先生是否還能回來。”

    他起了身便往東暖閣去了,不多時,鮮於鳶在內侍的引領下進來拱手行禮:“鮮於鳶見過陛下。”

    蕭偃眼皮微抬看了他一眼:“國師許久不見,風神如舊。”

    鮮於鳶長歎了一口氣:“陛下對鮮於鳶有誤會。”

    蕭偃淡淡道:“對北狄的狼子野心,朕無誤會。”

    鮮於鳶微微苦笑道:“皇上,孤為北狄王後長子,自幼好研習佛法,巡視星宮看到密檔,從祖輩起,北狄大星官受王命,一直派人破壞德陵的龍脈。我知道時,就已持續了四十多年了。孤大為驚駭,此為一國一朝之氣運,擅自破壞,則生靈塗炭,必受天道反噬,便是得了這一代的好處,之後子孫國運都將會被反噬。孤苦苦勸說父王改變主意無果,便出家投身佛道,尋求救世之方。”

    “這些年孤四方遊曆,不斷苦行,積福行善,不僅在佛道巫蠱,孤都一一尋求過是否有破解之法。同時也還投效朝廷,想要找到化解這衝天怨氣之辦法。”

    蕭偃臉上露出了諷刺的笑容。

    “但始終不得其道,直到三年前元月十五,有聖人舍身殉天,淨化邪魔,孤為修道者,窺見天道,卻又為鮮於一族之人,亦受到了天道反噬。”

    “佛道已不能拯救鮮於一族和北狄了,孤當夜大徹大悟,便解珠還俗,返回北狄王室,並且竭力爭取到了這一次的和談機會。”

    蕭偃淡淡道:“大燕三萬降卒被火活活燒死,輔政皇叔殉國,鮮於王子,你不會以為,還能和大燕有和談的餘地吧?”

    鮮於鳶臉上掠過了一絲悲憫:“端親王命中本就有情劫,這是他當遇的難,大燕降卒被火燒,孤阻止不了,領軍為孤二弟,他生母為白狄人,背後有白狄的支持,與孤一向不和。但他此舉隻會讓鮮於一族從此越發背負無盡罪孽,再無挽回之地。因此孤才苦苦爭取轉圜之機。”

    蕭偃麵容淡漠:“鮮於王子,朕也是早夭之相,恐怕你一開始,想要合作的就是太後吧?可惜,朕雖有早夭之相,卻有人不信命,為朕改命。”他還說,朕將會是這天下最強大最好的人王。

    鮮於鳶麵上有些羞慚:“為皇上改命,淨化萬骨坑之人,乃是救世之聖人,孤慚愧,但聖人已舍身,皇上如今孤立無援,與我合作,乃是如今化解當世劫難的最好選擇了。還請皇上三思。”

    蕭偃盯著昔日的國師,當初他還年幼,看國師仁心仁術,待哪怕是傀儡的自己也極盡耐心,便隻有孺慕之心,甚至覺得國師是好人。

    隻可惜後來他遇到了更好的人,回過頭來看這位舍身入道救世的所謂“國師”,原來隻是一個懂得了天機,便妄想掩蓋罪惡的偽善者罷了。

    他徐徐道:“鮮於王子,你在族中看來地位不穩,莫不是這個時候,還希望大燕能支持你吧?”

    鮮於鳶長歎道:“不錯,孤希望皇上能放下成見,放眼未來,姑且接受目前的和談,孤有同母胞妹鮮於鸞,貌美多才,可送來和親,兩國互為婚姻,待到我繼承王位後,必定將割讓的十二州返還,中止和盟。皇上可與內閣仔細商議,不急答複……”

    蕭偃道:“不必,朕現在就答複你,朕與北狄,不共戴天。”

    鮮於鳶凝視著蕭偃,苦笑道:“當初我在宮禁,看到皇上,年齡雖幼,偏鳳姿龍章,氣運一年比一年強,如今看來,皇上果然是舉世難遇的英主。如今北狄三氏族,白狄、長狄、赤狄三部族二十萬大軍南下,孤雖有心轉圜,卻有心無力,唯有皇上答應聯姻和親,簽訂和談,才是最後的出路了,皇上,能屈能伸,方為人傑,當忍辱負重,以待來日。”

    蕭偃微微一笑:“鮮於王子,你不就是貪圖朕身上的真龍氣運,所以想著把胞妹嫁過來,來日生下太子,借我龍氣,盜我國運。你和令祖作為是一樣的,無非都是垂涎我大燕的錦繡河山,昌盛國運,得不到就毀掉,毀不掉就想法子搶,偷。這城下之盟,朕是絕對不會簽的,請回吧。”

    鮮於鳶長長歎氣:“皇上對我誤會良多。”

    蕭偃端起茶杯:“下次見麵,你我便為生死仇敵了。”

    鮮於鳶微一拱手,倒也沒有再繼續勸說,隻是道:“皇上保重。”

    蕭偃眉眼不抬:“戰場上見。”

    祝如風送鮮於鳶出去。

    範左思卻問蕭偃:“陛下不是想問那鮮於鳶,巫先生還有沒有可能回來嗎?”如何又不問了?

    蕭偃淡道:“他不懂,不必問了。”到這個時候都並無一絲羞愧悔過,仍然還在謀取著這天運龍氣的,如此汲汲營營,不過是一個騙取了信仰之力的偽善者,如何能參透世界法則?

    範左思隻好道:“皇上今日召見臣,所為何事?”

    蕭偃伸出手,慢慢撫摸胸前的魂匣,然後閉了閉眼,取了下來,拿在手裏:“此為護國神器,你帶上,仔細保護,去公主府,與駙馬會合,護送太子去西京,他日如若朕大行,太子繼位,為仁君之相,你便將此物交由他,命他日夜佩戴。如若太子不行,大燕覆滅,則你們範家等待物色人主,待下一任真龍天子出現,你便將此物交給他。”

    “告訴他此為護國神器,當日夜佩戴,便能護國佑君,令我中原金甌無缺,寰宇清寧。”

    範左思跪下老淚縱橫:“皇上!國之重器,臣不敢當!”

    蕭偃慢慢道:“範卿善相人,又是百年世族,朕相信你必定能將此物傳給真正有真龍氣運的天子。”

    他想了下又微微一笑:“想起來朕第一次見你,就說你能辨明君,還真的是一語成讖,如今要靠範先生,來尋找下一任明君了。”

    範左思跪了下去,將額頭抵在冰冷地磚上,哽咽道:“臣……領旨。”

    蕭偃將那魂匣又在手裏摩挲了一會兒,才依依不舍,從袖中拿了一張手帕,包起來,才交給範左思。

    範左思雙手捧了過去,含淚舞拜後,才緩緩退出了東暖閣。

    東暖閣裏瞬間靜了下來。

    何常安看蕭偃一直不言語,並不敢上前打擾,隻悄悄揮手命侍奉著的宮人內侍慢慢撤了個幹淨,都退到了殿前的簷下垂手侍立著。

    這位皇上,這麽多年來,一旦無朝事,便習慣自處,身側曆來不留任何人,內侍們一貫都隻在殿外伺候等召。

    蕭偃坐著不言不動,看屋裏慢慢暗了下來,這從十二歲就已戴在身上從不離身的魂匣取了下來,心也仿佛被剜去了,空空如也。

    作者有話要說:

    注:

    “聖人雲: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by 老子 《道德經·第七十八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