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賀新年
  第60章 賀新年

    大燕九州, 為冀、豫、徐、兗、青、揚、荊、梁、雍九州,而燕太祖的陵墓,和大燕幾代的帝王一般, 都葬在雍州。

    巫妖帶著範左思走了大半個月, 原本是說要去雍州, 坐船最快,但才到了青州, 巫妖忽然非要停船上岸,然後讓範左思在船上等他,他自己一個人離開了。

    範左思很有些不明, 隻能在船上和當地的人閑聊, 他有著堪輿師的敏感, 到哪裏都愛問有沒有什麽奇聞異事。

    路邊的漁夫整日在港口水邊的, 自然見過天南地北的人,說起奇聞異事來也是津津樂道。

    說是青州深山有深潭,大概幾十年前, 卻有一水怪,牙長似刀,爪利於鉤, 身約七八丈餘,自頭至尾生有黑毛長濃, 吐氣如冰似霜,能將潭水凍結如冰,據說出現後將那深潭裏的魚都盡吃光了, 又將岸邊路過的鳥獸也吃光, 嚇得百姓們全都不敢接近,官府倒是派人想要除怪, 遠遠扔了毒藥進去,卻無用,又有請了驅邪的法師、道士都來過,也都除不掉,百姓們呼之為冰獺怪,如今百姓們忌憚於他,索性每月自行集資,收上牛羊等牲畜作為祭品扔進深潭內,那怪也就安於深潭內,不曾出來作怪。

    範左思聽著覺得有些意思。到了夜裏,巫妖卻忽然回了船上,吩咐人開船,看到範左思出來,扔了一個形如匕首的又涼又硬的白色物事給他。

    範左思拿在手裏摸著,隻覺得摸著那物事光滑如象牙,但摸著卻覺得寒意陣陣,不由問巫妖:“巫先生,這是何物?”

    巫妖淡淡道:“水獺的門齒。”

    範左思:……

    他匪夷所思:“有這麽大的水獺嗎?”

    巫妖揮了揮手:“你就當是象牙吧,拿去雕刻點什麽,大概也能驅邪,你們這邊不是覺得象牙狗牙什麽都能驅邪嗎?”

    範左思:……

    怎麽說得好像他不是這邊的人一樣,也對,九曜先生一看就不是中原人,但是西域不是也有覺得象牙犬牙驅邪的嗎?那邊風氣更盛啊?

    船緩緩開了,之後這一路上,巫妖經常下船,不知所蹤,但範左思漸漸也反應過來,巫妖下船到的地方,隻要細細打聽,都是有大妖有野怪現世的地方。

    巫妖其實也很無奈,他原本也隻是隱有感知,以此為借口瞞過小皇帝,但還真沒想到這才出京沒多久,就遇上了,每到一處,他都似有感應,他的魂體,大概在幾十年前,在亂流中被撕碎落入這方世界的九州,被這方世界的無數的凶獸等無意中吸入,變成了大妖。

    要知道這個世界,原本魔法低微,是很難生成這種靈怪的,但這些凶獸野怪,為禍一方後,會折損他的福運,但卻又隱隱在替他增長滋潤著魂體,他將那些靈魂碎片吸回來後,魂體越來越完整。

    閑時他也會和範左思閑聊,說起這些散落在各地的野怪,範左思顯然也已感覺到他是在收服妖怪,崇敬之極,甚至還自告奮勇要陪他前去降妖除魔。

    巫妖有些啼笑皆非:“你幫不了我,說起來,你不覺得奇怪嗎?怎麽九州大地,會忽然冒出來這麽多精怪?你們這世界其實是很難有精怪和鬼神的吧?”

    範左思揮了揮手:“巫先生也算是博聞強識了,難道沒聽說過帝流漿嗎?”

    巫妖一怔。

    “凡草木成妖,必須受月華精氣,但非庚申夜月華不可。因庚申夜月華,其中有帝流漿,其形如無數橄欖,萬道金絲,累累貫串垂下。人間草木受其精氣即能成妖,狐狸鬼魅食之能顯神通。以草木有性無命,流漿有性,可以補命;狐狸鬼魅本自有命,故食之大有益也。”(注:《續子不語》)

    範左思繼續道:“每到一處,我都有打聽,這一批精怪,出現的時機都是五十年前,正好是庚申年,這與欽天監觀星的記錄是符合的!”

    範左思從袖中拿出一卷書簡:“這是我才抄的,欽天監觀星台可是好地方啊!大燕立朝以來,星象有異沒有幾次,我都抄下來了,先生你看:‘庚申年七月十五夜,月華大盛,東北方有巨大流星落入京師,色赤黃,大如月盞,光芒四射,狀如白晝,人不能直視,須臾空中火燃似星隕,飛流如織,颯颯作響,漫天飛星如雨落,京師百姓紛出觀望,繽紛瑰麗數息方停,天邊猶有霞光,夜半方徐徐散之。’”

    “這想必就是這些精怪誕生的緣由了,那一定就是傳說中的帝流漿!野獸草木吸了後,一夜的修煉相當於吸取日月精華數千年!所以這才成了精怪!”範左思臉上亢奮起來,眼睛亮極,又轉頭央求巫妖:“巫先生!還是帶上老夫!老夫這輩子還沒有見過一隻妖!”

    巫妖:……

    你眼前就是最大一隻巫妖好嗎?

    被這麽多人曾經觀望過自己魂體被撕裂落入這個世界的狼狽時光,他忽然覺得有些不能直視這欽天監的星象館了。那什麽帝流漿,恐怕就是過路被撕碎的各種世界的法神吧!

    巫妖冷酷地拒絕了興奮至極仿佛發現了什麽宇宙真諦的範左思,自己回了船艙。

    大概又這麽走了三個多月,有時候乘船,有時候行馬路,斷斷續續他竟然也走了大半個九州,將自己那些細碎的靈魂碎片吸取,順便一路上也見到不少死煞之地,有些千裏赤原,都是枯骨,有古戰場,雖然經過多年,仍然煞氣衝天,他順手將將這煞氣給收了。

    他的魂體越來越凝實,而天也開始寒冷了下來。

    十二月間,雪下了下來,漫天雪霜中,他們也到了最北邊的邊城,雪原中颯颯西風,巫妖的魂體也從未有過的凝實,他和範左思是在船上過的年,那日江水都凍上了,遠處天邊落日黯淡,江風蕭瑟,衣寒似水欲成冰,範左思凍得瑟瑟發抖,隻在船艙裏擁著毛裘近著火爐。

    巫妖看他凍得可憐,扔了一件火蜥皮做的皮袍給他,範左思穿上去後背心陡然一暖,喜不自勝,對巫妖說話:“這一路來,每一地的誌怪我都寫了,隻可惜你不肯仔細告訴我那怪究竟什麽樣,我隻能和百姓們打聽。”

    這三個多月來,他收了許多零零碎碎的東西,除了第一個水獺的牙齒外,他還收了黯淡但滾圓的魚眼珠子,更粗壯的犬牙,一塊堅硬如金屬的馬蹄,巨型如床板烏光鋥亮的烏龜殼,他甚至和巫妖開玩笑,這用來占卜,大概能卜出什麽天大的疑心事了!

    他有些肅然起敬看著坐在船窗邊,望著天上星光的巫妖,真乃神人也,大燕朝有此帝師,實乃天之幸也!自己又何其有幸能陪同他走這一路,見證這降妖之旅!

    巫妖並不知道範左思又沉浸在救萬民的幻想中,隻是抬眼看著天上的星,星鬥無光,範左思將暖爐上的一壺熱酒倒了兩杯,遞了一杯給巫妖,巫妖沒有接:“你喝吧。”

    範左思看著巫妖那不懼冰雪的容顏,喃喃道:“京裏他們必定已輟朝過年了。皇上他們這時候該用宮宴了吧。”

    巫妖點了點頭:“範先生自便。”說完離了前艙,回了自己的房間,骨指一伸,向虛空中一抓,卻將一隻喵喵叫著的烏雲朵抓了出來,烏雲朵懵然出現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咪咪叫了一會兒,轉頭四顧,興奮地在空中跳躍著,巫妖點了點烏雲朵,一個符陣嵌入它的雙眸中央:“在這裏守著等我回來,不許跑遠了,不許滋擾凡人。”

    話音才落,巫妖瞬間消失。

    魂體凝實,他這次能施展比較遠距離的法術,尤其是小皇帝佩戴著自己的魂匣,回到魂匣裏是相對容易的,隻是回去後再來這裏,卻又有些麻煩,好在有烏雲朵,有助於快速定位。

    出乎意料的是,小皇帝居然沒在自己的寢殿,卻是在金甌巷裏自己的房間裏,他正趴在那寬大的魔法工作台上,拿著一本厚重的詩歌書在看著。

    他有些好笑:“你看得懂?”

    蕭偃嚇了一跳,轉頭看到是巫妖,驚喜地撲向了他,巫妖一把抱住他,感覺到他又重了許多,目測也高了一點,忍不住笑:“不錯,長高了些,還知道來我這裏睡,挺好,不會冷。”

    蕭偃喜漾麵頰,卻又忽然有些心虛,看了眼一旁已經收好的秘銀寶箱,耳尖耳根騰的發熱了:“您才來的嗎?”

    巫妖道:“是,過年了,正好到了邊城那邊,來看看你,你看的什麽?”他翻了下卻是一本詩集:“這你看得懂?”

    蕭偃搖頭:“看不懂,但是有魔法羽毛筆啊。”他將筆架上的魔法筆拿過來,笑道:“你想不到吧?這魔法筆點上去以後,心裏想著給我用中原語譯出來,它就真的能在你這魔法紙上翻譯出來了!”

    巫妖有些意外:“對,這魔法筆還真有這翻譯功能,隻是你居然能驅使它——大概是身上戴著我的魂匣,它誤以為你是我了,魔法筆的靈智比較低。”

    他翻了下桌上那一疊整齊夾好的詩稿,最上麵寫著幾行詩,看得出來應該是蕭偃極喜歡,因此又自己手抄了一遍:

    “我愛那為未來者辯解,並拯救過去者的人:

    因為他願意作為現在者而毀滅。

    我愛那靈魂過於豐富,以致忘卻自我,而且集萬物於一身的人:

    所以萬物變成了他的沉淪

    我愛所有那些像沉重的雨點一樣一滴滴從烏雲中朝人類頭頂上落下的人:

    它們宣告閃電將臨,然後作為宣告者毀滅。”

    (by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巫妖忽然心中微動,畢竟他很快就要去做一件大事,這幾句詩竟仿佛似讖言一般。

    蕭偃有些不好意思:“雖然是翻譯過來,卻仍然很是晦澀,很多詩讀不懂,包括您架上的一些書,這幾個月我有空就看一看讀一讀,大多數理解不了。”但朕仍然想知道你的世界,是什麽樣的世界,能生出您這樣充滿智慧的人。

    巫妖沒放在心上:“想看就看,不過有些魔法的書看了用處也不大,你就當看著玩吧。”

    蕭偃問他:“今晚如何有空過來?您現在到了哪裏了?收魂的事情順利嗎?”

    巫妖微微一笑:“很順利,我到了邊城,正好下雪,把河道凍上了,正好也過年,就停著沒走了……我一路收了好些大妖……你們範先生說那都是吃了帝流漿變成的,倒是異曲同工之妙……”

    蕭偃津津有味聽著,隻怕遺漏了一個字,眼睛盯著巫妖,又隻怕少看了一眼,但巫妖魂體除了更凝實更清晰以外,樣貌並沒有太大的變化。

    巫妖卻從懷裏掏了一壺熱酒出來,卻是臨走前從範左思的火爐上順來的:“這是邊城喝的人參釀的蜂蜜酒,據說大補,我摻了些精靈的苦艾酒,寒熱相濟,這就剛剛好了,來喝一杯,辭舊迎新,賀新年。”

    蕭偃看那花型水晶杯中酒色澄黃如金,濃稠如蜜,中間卻調有一塊碧綠色的冰塊,分外誘人,接了過來,看巫妖持了另外一杯酒與他碰杯:“願新春已後,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趙長卿《探春令·早春)

    蕭偃淺淺飲了一口,麵上紅暈浮起,巫妖一飲而盡,問他:“看來有好好練劍,身體結實多了吧?”

    蕭偃又喝了一口,隻覺得酒不醉人人自醉,隻凝視著巫妖看,嘴角一直翹著:“有,我還習了程氏小九天,已能全套熟練打下來了,程老先生誇我打得好呢。”

    巫妖忍俊不禁:“很好,很乖。”

    蕭偃最後也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醉過去的,想來那人參酒性頗烈,再醒過來的時候,他人在巫妖王那精美的床上,蓋著雲朵一般的被子,而巫妖早已又離開了。

    窗外雪落片片,京師寂靜,已又是新的一年,又長了一歲的蕭偃十分惆悵。

    作者有話要說:

    星象那個有參考清代欽天監記錄流星雨的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