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為王
  第59章 我為王

    中秋轉眼便到, 從城樓上往下看,燈如河流,禦街兩邊璀璨明亮, 聚如螢, 散如星, 美不勝收。

    蕭偃和皇太後、端親王都站在城樓上,率著文武重臣觀燈賞月, 與民同樂。

    孫太後這幾日有孫雪霄相伴,睡得舒心安寧多了,兼著胃口也開了些, 開始能吃下東西, 這讓她心情舒爽, 今日觀燈, 雖說孫雪霄有孝在身不便陪侍,但她精神甚好,觀燈之時話也稍微多了些:“你們看那路上行人, 手中持的都是什麽燈?”

    眾人看下去果然大奇,隻見禦街上來往民眾,尤其是稚童們, 手裏都牽著一根細長枝,細長枝上有著一輪圓燈發著柔和光彩, 咋看隻像是將天上月折到了自己手中,又有舉著一束星光燈,越發奇異。

    一旁吳知書連忙遣內侍下去打聽, 不多時也舉著兩束燈過來, 一束為月光燈一束為星光燈,吳知書稟明道:“原來卻是禦街上來了一戶人家, 說是為家裏最疼愛的孩子祈福,散燈驅邪,整整紮了一棵樹的燈,看過去滿樹星月輝煌,煞是好看,見人就散,隻求為他家孩子祈福呢。”

    孫太後一看便喜,接過那盞燈,越發詫異:“這燈好生別致,如此輕巧,設計也別出心裁,這光如何能做到如此柔和?裏頭似乎並無燭火。”

    吳知書笑道:“卻是聽說是秘法,有不少燈匠去拿了來拆開想仿製,卻是拆開就滅了,裏頭也找不到引火燭火,煙霧都無一些兒,著實找不到痕跡。”

    孫太後喜道:“想來也是那等世族大家,哀家聽說南邊世族多有別致秘法的。”

    蕭偃看那燈便心裏一動,摸了摸魂匣,巫妖在他耳邊笑:“怎麽樣,看你們這邊的古籍,都有中秋散燈驅邪求平安的習慣,這都是為你散的燈。”

    蕭偃嘴角忍不住地翹,心裏融融暖意:“謝謝你——不過這些東西散出去會不會不好,看起來很神異。”

    巫妖道:“不會,隻是月光氣球,星光氣球而已,明天光就散盡了。材料是我們那邊很常見的魔法蟲,叫沼澤螢火蟲,我們那邊的民眾都喜歡捕捉來用他們的燈囊製作為氣球,各種慶典用的。”

    蕭偃:……

    忽然對那些螢火蟲充滿了同情:“那些螢火蟲很大嗎?”

    巫妖道:“很大,腹部燈囊就和你們這邊的燈籠一樣大了,會針刺路過的行人注入毒液,中毒後會致幻,發生幻覺,生病發熱。所以很多魔法學徒、獵人工會接的第一個任務都是去捕捉大量的螢火蟲,任務數量一般都是一百個起,燈囊是很廉價又實用的魔法材料了,很多符陣會用這個,主要是效果漂亮,所以我戒指裏頭也有不少。”

    “還有一種會發光的材料是魔法魚,魚鰾也會發光,也是量大實惠的魔法材料。”

    蕭偃微微有些神往,轉頭看了眼背後的宮城,雖說也是掛滿了絢麗彩燈,但那些彩燈在漆黑的夜裏射不出多遠,就被濃稠深黑的暗夜給吞噬了,這就是他住的地方,一個以天下之主之名圈住他囚住他的禁宮。

    天子之宮禁為太微,但當他知道外邊的世界更大,如今告訴他外麵世界有多大的先生,要去世界看看了。

    下麵有人趨近來報:“安國公府進獻福壽煙花!敬祝皇太後、皇上福壽無疆!”

    蕭偃抬頭去看,隻見果然遠處禦河邊忽然升起了焰火,一叢一叢,如火樹銀花。

    孫太後笑道:“安國公倒是忠心。”

    眾人一陣笑談後,總算散了從城牆上下來,才回到殿前,蕭偃便迫不及待:“我們去禦街觀燈。”

    巫妖道:“不必,我們去山莊,去乘滑翔傘。”

    蕭偃一怔,但卻又帶了期待,依言果然從傳送陣出了莊子,莊子上也是燈光璀璨,張燈結彩,蕭偃卻沒有召喚何常安等人,而是一個人到了寂靜的後山上。

    夜色濃稠,月光卻分外皎潔,能看到四周有楓木、槐樹,都籠罩在銀光裏,葉片上有露水閃爍,一片靜寂,秋夜的風從山穀樹叢裏吹過。

    蕭偃忽然很是滿意,中秋夜再美,比起在滿是人的大街上看那千篇一律的花燈,他顯然更希望能和巫妖兩個人度過,顯然巫妖又溫柔地體貼了他的心情。

    他站在高高的山峰上,感覺到山風吹過,想起第一次要往下跳時他不敢跳,巫妖忽然出現在他身後,抱著他往下跳,果然一陣涼風吹過,巫妖再次出現在他身後,抱著他笑道:“跳吧。”

    風撲麵而來,滑翔傘在夜色中展開,巫妖和蕭偃坐在骨鏈圈好的搖籃裏,看著圓月皎潔在深藍色的夜空中,月光如水,清光溫情脈脈,淹沒所有的山脈、平原,明空夜色浸潤著草叢,樹葉,以及他們。

    空中虛空升起了一盞一盞月光燈,巫妖拿出一個圓筒遞給他:“這是魔法焰火筒,來,按這裏就能發射無數的魔法焰火。”

    蕭偃依言釋放,果然一簇一簇的焰火衝上天空,流火很快在空中綻開,他站在城牆上看過無數次焰火,但是從來沒想到還能在空中,看著頭上焰火盛開,然後無數流火從他頭上落下來,似流星,如流螢,這就是魔法啊。

    這就是巫妖的世界。

    蕭偃伸出手去,整個人沐浴在流星雨中一般,巫妖轉頭看他,皎潔月色下,年輕的人王神情憂鬱,漆黑的眼睛和長長的黑發加重了那種憂鬱和蒼白,脆弱得如同隨時能逝去的月光。

    這個世界的命是如此玄之又玄,若是他不插手,這位皇帝可能會一場傷風逝去,可能會遇上危險的刺殺,可能會墮馬,可能隻是會吃一口湯圓就會噎死,這就是所謂的命。

    在十八歲前無數個夜裏,他也如此麵臨著死亡的逼近,他把每一天都當成生命的最後一天來度過,他至今仍然記得那種對死亡的恐懼。

    他仇恨著自己身體的孱弱,然而他的精神海不斷擴展,他見過別人見不到的風景,看過別人不曾觸碰的世界法則。

    他伸出骨手在虛空中,纖長骨指伸張,仿佛要抓住那看不見的無數的命理線,蕭偃有些詫異看向他,巫妖道:“我們那裏有個挺有名的哲人,他說過一句話:每個人生來都是君王,但大多數在流亡中死去(注)。”

    蕭偃一怔,反複咀嚼了下,隻覺得哲理意味極深,充滿了宿命必定的悲局,巫妖轉頭看向他,深深凝視著他:“是流亡放棄,還是做自己的主君,做一個王者,那取決於自己。”

    蕭偃眼睛漸漸亮了起來:“我記住了。”

    巫妖點頭:“你是我見過最聰明最仁德的王者,我相信,哪怕沒有我,你也將能夠一往無前地走向你的王者之路,你會披荊斬棘,你會揮劍斬除一切攔在你跟前的人,肅清萬裏,橫掃八荒,你就是這方世界的人王。”

    一把豎琴出現在了巫妖骨手裏。

    蕭偃眼睛一亮:“這是什麽?樂器嗎?”

    巫妖道:“嗯,海王豎琴,一位人魚王子送我的,據說能給人賜福。”

    他骨指輕輕撥動其中一根弦:“我已許久沒有彈奏過了,試試吧——這是一曲史詩,說的是一位王子,穿越森林,征服海洋,踏過沙漠,最後屠殺了惡龍,救下了最美的公主。”

    骨指靈活撥動那異世之琴弦,樂聲悠遠,音色清脆明亮,唯美空靈,卻又帶著絲絲憂傷,蕭偃按動焰火,他們仿佛在風中,在星河中,在月光中漂流,遠處能看到京城的璀璨燈火,但這裏隻有他們。

    蕭偃覺得自己永遠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一夜,他依偎在巫妖身側,巫妖一直輕輕撥動著豎琴琴弦,仿佛不知疲倦。他聽著那豎琴的音樂,想象著巫妖曾經給他說過的魔法森林裏,半人馬聚集,食人魔占據了洞穴,沼澤有巨大的魔鱷,草叢裏有長著翅膀的蛇,青藤裏藏著會吃人的花,張開花瓣,裏頭是尖利的鋸齒。

    而王子穿著盔甲,手持寶劍,如同他在巫妖的畫冊裏看到的那樣,騎著白馬,穿過森林,不辭辛勞。

    無垠的黃沙中,有隻剩下白骨的古城遺址,有巨大的沙漠魔蛛,有金色的魔甲蟲,有致人死命的風翼蛇。王子仍然無畏地穿過沙漠,堅定不移往他的目的地而去。

    他乘坐帆船,經過可怕的魔法大海,遇上了有著動人迷惑人歌喉的美人魚,她們在水裏唱著歌,迷惑著王子,請他留下來,王子抵抗住了誘惑,他穿過山一般恐怖的巨浪和無底的海淵,斬殺了海蛇和海鯊,抵達了惡龍的巨島。

    他斬殺了邪惡的黑龍,將囚禁在高塔上的公主救了下來,美麗的公主啊,她有著金色的長發和金色的眼眸,她的肌膚似牛奶,她的唇瓣如花瓣,她以身相許,嫁給了王子。

    故事有了美滿的結局。

    他們好像整整在月色中飄了一夜,蕭偃覺得自己似乎睡著過,又似乎不曾,他一直恍恍惚惚沉浸在那美妙空靈的樂曲中,月光和焰火都太美,他應該舍不得睡著,他感謝巫妖帶給過他的一切。

    中秋過後,巫妖果然離去了,離去之前給蕭偃留了一副自畫像,和蕭偃解釋:“你們的畫家畫的,以你們這邊的畫法,大多是神似人不似,所以我自己畫了一副留給你,畫的是魂體,可能不太符合你們這邊的審美,自己看就行了。”

    蕭偃展開了那幅畫,濃黑詭譎的煙霧背景中,有雪花漫天,巫妖淩空踏在虛空中,金發上戴著極華麗的寶石冠冕,點綴著無數靈魂晶瑩寶石的法袍衣擺四散而開,數不清的潔白骨鏈穿出,往四麵八方而去,巫妖單隻骨手平伸而出,掌心浮著一朵銀灰色靈火。

    而他的足下是無數的骷髏兵以及白骨堆,白骨堆上卻生著朵朵鮮紅薔薇花。

    蕭偃神為之奪,輕輕伸出手指,撫摸了下那頂冠冕,輕輕觸碰那猶如月光一般的蒼白肌膚,我的……巫妖之王。

    他想要握住那支冰涼骨手,他……想要吻那薄而冷的唇。

    作者有話要說:

    “每個人生來都是君王,但大多數在流亡中死去”——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