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擇前路
  第35章 擇前路

    第二日便傳來了高元靈自縊的消息, 他在自己宮外的外宅裏自我了斷的,隻字未留。

    消息報到慈福宮的時候,孫太後有些意外, 念了聲佛道:“看來外邊內閣也不願意忍他了啊。我聽說內閣有把柄在他手裏攥著。指不定何常安也在他們手裏呢。”

    說完又對一旁正好來問安的蕭偃道:“隻是司禮監缺了高元靈, 卻是要趕緊安排個人, 以免誤了國事。”

    蕭偃道:“母後何必煩憂,司禮監各種行事章程本就有成例在, 高元靈原本也都是看著幾個秉筆太監批紅罷了,前頭又有諸位內閣大臣把關票擬,隻管讓吳知書過去頂上便好了。”

    孫太後愣了下:“吳知書學識尚淺, 才幹平平, 機敏不足……”

    蕭偃滿不在意道:“忠心就行了吧?批折子要什麽學問, 又不是讓他修書作賦, 看得懂折子說得什麽事,能及時報母後和朕就行了。”

    孫太後略一思索竟然覺得很對,高元靈倒是才高了, 不聽自己的,有什麽用?倒不如吳知書傻乎乎的什麽都問自己,不敢擅自做主事事請示, 用著放心:“皇上說得對,隻是吳知書原本伺候著我這邊, 又監管著紫薇宮,若去了司禮監,必然兼顧不到。”

    蕭偃道:“顧著母後這邊就行, 孩兒那邊能有什麽事, 都是按著規矩時辰來辦事。”

    孫太後想了下道:“也行,那皇上有哪個看重的內侍, 哀家來安排。早知道如此,當初就不該放祁垣出去。”

    蕭偃道:“母後安排就是了,對了上次我從水閣出來遇到禦膳房的小內侍叫穆七寧的,還算乖巧,服侍得不錯,若有缺調過來紫薇宮也行,他品級不高,就服侍些日常差使就行。”

    孫太後原本隻看蕭偃提出吳知書去司禮監,是不是有什麽自己的人要安插在紫薇宮,故意問了一回,沒想到皇上沒推薦總領太監,隻說讓她安排,這讓她放下了一半心,但竟然又提出一個人選,還是水閣那樁懸案有關的小內侍,她又心裏起了些疑竇,但她嘴上也漫應道:“行吧,哀家讓吳知書安排,時辰也不早了,你去內書房吧,莫誤了功課。”

    蕭偃走後,孫太後才問吳知書:“皇上說的那穆七寧是什麽人?”

    吳知書原本隻以為太後看不上自己,司禮監總管和自己無緣了,沒想到峰回路轉,小皇帝輕輕一句話,便又讓他有了機緣,當下心裏正砰砰狂喜,看孫太後問,連忙凝神笑道:“穆七寧是禦膳房跑腿的內侍,還沒品級呢,年紀小,才入宮沒多久。家裏就是京裏的良民,兒子多,把兒子送進宮來求個出身罷了。那日皇上從水閣出來,不是口渴隨便找了個內侍要冰嗎?碰到的就是他,當日也確然是他當值,皇上並不認得他。隻是就為這個,高公公把那倒黴孩子關在內懲司審了好些日子,審不出什麽了,也沒讓放,現在還關著呢。”

    孫太後眉心微微一鬆:“這麽說,皇上想來是知道那小內侍還關著,因此才變著法子讓哀家放了他吧?查過那小內侍的底細沒?”

    吳知書笑道:“高公公早查了那家人個底兒掉,確實世代良民,家裏賣豆腐的,窮得叮當響,就是兒子多。皇上仁厚,想來也知道那內侍冤枉,不過是正好路過撞上了,皇上千金貴體,為這麽個奴才和娘娘求情,不合規矩,開口了娘娘必定不高興,但一直關著,大概皇上又於心不忍。”

    孫太後嘴角微微含笑:“說來也是一條人命,都是高元靈欺上瞞下心虛,想來被那小內侍撞破了他的事,遷怒罷了,這麽說來也算有點福氣,皇上若是真的為開釋這麽個奴仆和哀家開口,哀家豈會不應?既然這麽著,難得皇上開口,那就放了,到紫薇宮伺候著吧。”

    吳知書心內想:當時高元靈還在,皇上若是真的開口,太後礙著還要用高元靈,必然不會理睬,說不定還要訓誡一番皇上。不過是一個奴才的命罷了,宮裏這些貴人,哪一個會放在眼裏?隻有皇上……他心裏微微一熱,心想皇上是真仁厚,前有伴讀祁垣,費盡心思拐著彎送出宮了,後有這個倒黴路過被連累的小內侍,真命天子,竟然還念著放了他,是有多幸運。

    倒是真的是個仁厚主子。

    吳知書一邊想著,一邊聽到孫太後絮叨著交代他:“既如此,你且先去司禮監接過那邊的差使再說,以免夜長夢多內閣又插手……”

    離開慈福宮的蕭偃有些走神,到內書房路上,初夏的風分外宜人,他卻隻是沉浸在思緒裏。

    巫妖問他:“高元靈死了,你並不高興?”

    蕭偃輕輕嗯了一聲:“高元靈是朕起心要殺的第一人,從乳母死的那天開始,朕無數個午夜夢回,都立心一定要殺了高元靈,朕讀臥薪藏膽,朕讀史學帝王策,朕想著總有一日手握至高無上的權柄,殺了他為乳母一雪此恨。”

    “但此刻,他死了,朕卻也沒覺得痛快和快活。”

    “這還是朕第一次殺人。”幾滴火焰酒而已,雖然事先知道以前朝後宮脆弱的平衡,這一次惡作劇定然會導致軒然大波,他才能就中取便,爭取一點活動的自由。

    但他也沒有想到這樣烜赫一時的內相,居然就這樣仿佛兒戲一般的死去,但細想卻又是必然。他的權力依附皇家而來,一旦掌權者見疑,翻覆不過旦夕之間。

    蕭偃眼裏露出了一些迷惘:“為君慎殺,但卻也不能拘泥於此,治國理政,總有刑殺。”他在軟弱,他鄙視自己這一刻的懦弱,知道應該摒棄這種脆弱,他應該堅定不移,從不後悔,這樣跟著他的人才不會搖擺,沒有人會跟著心誌不堅的人。

    他卻不停回想起那一天高元靈跪在那裏宛如敗犬求他的饒恕,那時候他也不過是個垂垂老矣身體殘缺的可憐老人。他動搖地想:是朕逼死他的,這有必要嗎?他可以不死嗎?

    但不管謀算多少次,高元靈是後宮與內閣之間的橋,孫太後借助他籠絡和挾製閣臣,閣臣們又通過他來製約溝通孫太後,他要在這重重壓製中突破,拿回屬於皇帝的權力,必須先要破這一座橋。

    高元靈作惡多端,他必須死,就算交與有司審決議罪,他也必定死,更何況他還隻是內侍,皇家的奴才,孫太後要處死他不過一句話。高元靈也知道自己已是棄子,因此才自盡了。

    他心思紛紜,雜亂無章,一時百感交集,卻聽到巫妖忽然問道:“你有沒有想過離開宮裏?卸下皇帝這個擔子,我可以幫你遠離這裏,隱姓埋名,給你留下錢財,讓你一輩子生活無憂。”

    蕭偃仿佛愣住了:“離開宮裏嗎?”四海天涯,都可以隨心而去?像詩裏頭寫的一樣?

    巫妖道:“對,你太年輕了,過早麵臨了這些,其實你可以不需要麵對這些的。”本該受寵愛的年齡,年幼目睹殺人,又在少年之時決人生死,過早背負殺人的罪惡感,沒有自由,沒有快樂,每天都在夾層中找到一點點喘息的地方。

    蕭偃想了一會兒:“你會和我一起走嗎?”

    巫妖道:“可以。”

    蕭偃又問:“烏雲朵也一起走?”

    巫妖道:“可以。”

    蕭偃眼睛仿佛微微亮了一下,但很快指出了漏洞:“但是,當我不是天子的時候,就沒有真龍氣運了吧,那你的魂體,還有恢複的那天嗎?”

    巫妖沉默了,蕭偃低聲道:“你會選擇皇叔或者其他人嗎?”

    巫妖溫和道:“我陪著你。”人的一輩子很短,並不拘於這一時,這一人。

    蕭偃道:“沒有龍氣,你會越來越虛弱吧?”

    巫妖道:“會和之前一樣陷入沉眠,不過可以陪你很長時間,到時候你會有新的朋友的。”

    陷入沉眠,然後等待下一個真龍天子?

    蕭偃忽然搖頭:“不,我不走,我要做一個青史留名的明君聖天子,我會讓你恢複的。”

    巫妖沉默了:“後悔的時候可以和我說。”他其實感覺到小皇帝對這份職業並不怎麽熱愛,常年在嚴格監控和壓抑下生活長大的他,顯然更向往的是無拘無束的生活。

    但是這個時候他感覺到了對方珍貴的心意。

    他總是對這種心意無法拒絕,一如那些收藏在他儲物戒裏的禮物們,若是在原來的世界,大概無人會理解半神之身的巫妖王,會用寶貴的儲物戒來裝那些瑣碎的東西。

    他又過了一會兒才道:“你會成為一個好君主的。”至少他沒見過他的世界裏這樣年輕的人王,仁愛擅思,有決斷有勇氣有原則。

    蕭偃笑了,眼睛彎了起來,心情很好:“謝謝。”

    巫妖沒說話了,心想這個世界的人真含蓄,不過誇上一句,對方就這麽高興,不過這樣子就更符合他的年齡一些,畢竟這種歲數應該無憂無慮。

    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他預感自己確實能在這位少年天子身上得到足夠的真龍氣運,修複魂體。但是,他其實更期待這少年選擇另外一條更輕鬆愉快的路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