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抄佛經
  第12章 抄佛經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蕭偃確實剛從南書房出來,走在禦花園裏,穿行在粉紅初綻的桃花林間,禦河引出的溪流潺潺而過,星星點點的粉白花瓣落在水麵,一路迤邐而去。

    巫妖在他意識裏讀出這句詩的時候,蕭偃非常意外,站在那裏拈著桃花枝就笑了:“這句詩很對景——你居然也讀詩。”

    孫雪霄從回廊轉過來,抬眼正好看到蕭偃的笑容,不由微微一怔,十分意外,畢竟這位皇帝,打小就沉默寡言,表情淡漠,孫太後無子,因此隻覺得這孩子安靜省心,不惹麻煩。但旁人看來都覺得這安靜得不像個正常的孩子。

    她自幼就時時進宮,和這位皇帝相處算多的,但仍然相處的時候是無話可說的狀態,幾乎每次都是她勉強著找話題,畢竟她年長皇帝三歲,總是要照顧著一些,當然,這位皇帝雖說名義上是自己表弟,實際上並不從孫太後肚子裏出來,因此雖說孫太後時常把“你表弟”放在嘴邊,她卻從來在皇帝跟前小心翼翼,不敢僭越,哪怕知道他年紀小。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姑母看中的兒媳人選,皇帝表弟很可能就是自己未來的丈夫,這是家族責任,她享受了家族帶來的榮華富貴的好處,自然也隻能承擔這義務,但少不得也想著將來也就如此相敬如賓。

    沒想到皇上一個人呆著的時候,還能有這樣生動的笑容。

    早春桃花並未是最盛之時,不過是青綠之中一點兩點,但蕭偃這一笑,就讓桃枝帶上了十分春色,讓人注意到這時時麵容淡漠又年幼的皇帝,有著頗為出色的容貌。

    “有人來了。”巫妖提醒蕭偃,蕭偃轉眼看到孫雪霄,臉上又換上了那沉默的麵容,孫雪霄卻看到他來不及收回的仿佛帶著星光的眼神,那是飛濺在春光中的笑意。

    她那一瞬間甚至覺得自己是凡人,不配見到天子的笑容。

    她帶著身後捧著花的宮女,上前曲膝萬福行禮,蕭偃揮手:“表姐免禮,從母後那邊過來嗎?”

    孫雪霄站起來笑著道:“正是,姑母正在佛前念經,讓我先送這今日新摘的花過來給皇上。”

    蕭偃看了眼孫雪霄背後宮女懷中抱著的花瓶,點了點頭:“多謝母後,有勞表姐走這一遭兒,前日尚宮局那邊做了一套象牙書簽過來,頗為精致,就給表姐帶回去賞玩吧。”

    孫雪霄微微抬頭,感覺到蕭偃從身側走過,連忙小步跟上,卻又一陣恍惚,發現也就過年這兩個多月沒見到皇上,皇上似乎長高了不少,小她三歲的皇上表弟,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比她高了,從背後看,身量不僅長高了,似乎連肩背也變寬了些,顯出了屬於男子特有的挺拔腰背。

    孫雪霄有些吃驚,麵上卻仍還沉穩著找話題:“今日授課的不知道是哪位大學士?”

    “方鶴林大學士。”蕭偃心不在焉地答著,心裏卻隻是有些遺憾剛才和巫妖的話頭。

    “方大學士啊,我聽說他作詩極清麗的,和他的人全不同。”孫雪霄笑著接話。

    蕭偃漫應著一路走回了麟潛宮內,蕭偃命人去拿那套象牙書簽:“讓人去朕書房,拿前兒得的那套象牙簽來,給表姐帶回去,眼看著宮門要落鑰了,表姐想是還要陪母後說話,別誤了表姐的時間。”

    孫雪霄忙道:“姑母說了要留我多住幾日在宮裏,是有個佛經要繡。”

    蕭偃點了點頭,抬眼看到祁垣捧了個晶瑩青綠象牙盒出來,眸光微凝:“何常安不在嗎?”

    祁垣躬身回道:“回陛下,何大監去尚宮局回事去了,一會兒就回來,小的在書房當值。”

    蕭偃微一點頭,沒說什麽,孫雪霄起身雙手接過那象牙匣謝恩道:“謝皇上賞賜。”

    蕭偃溫聲道:“一家人,不必多禮,祁垣送表姐出去吧,回來順便替朕去烹一壺茶來,要保元茶。”

    祁垣躬身應了,孫雪霄看這樣子,是不打算留她喝茶,隻好行禮了退下,慢慢走回寧壽宮,一路上悄眼看那祁垣,看他眉目低順,行止與其他內侍一般恭順,並無不同,看不出昔日曾是那簪纓世家裏的天之驕子。

    她心下慢慢盤算著,走回了建福宮,孫太後還在寧壽宮的西佛堂內拈香拜佛,她不欲打擾,回了自己住著的閣子內,繼續繡起那佛經來。

    一旁祁垣送回了孫雪霄,果然去了茶房烹了茶,提回東暖閣,卻看到何常安平日帶著的小徒弟李三誠在抹著灰,看到他來上前接了茶壺笑道:“有勞您烹了茶過來。”

    祁垣問:“陛下呢?”

    李三誠滿臉笑容:“陛下剛換了衣服,用過了晚膳,去了梅山那兒了,說一個人走走,沒讓人跟著,這茶我放著,一會兒皇上回來,必是要喝的。”

    祁垣眉間微微現了豎紋,到底沒說什麽,隻默默將茶壺遞給了李三誠,退回了房間內。

    蕭偃在梅山又練了一回,天氣已回暖,他隻是將那輕劍術練了半個時辰,便已渾身濕透。巫妖道:“有些樣子了,隻是力度不夠,需要增加力量訓練。”他站在一側,今日他沒有親身指導,仍然套著那密密實實的法袍,站在梅樹下吸了一會兒怨氣,才轉過頭來看蕭偃。

    蕭偃看著他比琉璃還剔透的金眸,喘息著笑道:“這些日子我不再時時頭暈了,竟連看書也能比從前看得進去了些,果然耳聰目明許多。”他四肢肌肉變得結實有力,走路也明顯更輕捷,從來沒有感覺這麽好過。

    巫妖道:“嗯,那是精靈大祭司的祝福魔法,你日日揮劍,自然是有些效用的。”

    蕭偃垂頭看著自己手掌,和從前那蒼白無力的肌膚不同,十指指腹已微微透出了些血色,他道:“看來還得弄些脂粉來,否則臉上血色遮掩不住。”

    巫妖淡道:“你是要瞞過醫生嗎?還是隻是容貌有變化就行。”

    蕭偃道:“都要吧。”

    巫妖道:“醫生來的時候,我給你上個虛弱詛咒,他把你的脈時,就能感覺到你的衰弱。容貌的話也簡單,我在項鏈上施個混淆法陣,所有人看到你都會下意識覺得你麵容蒼白,久病纏身。”

    蕭偃鬆了一口氣:“那就好操作多了。”心裏卻又有些患得患失,巫妖根本沒問他為何要裝病,顯然對他的境況也有了認知。

    看看日已西墜,蕭偃重新披了外袍,慢慢走回麟潛宮,才回到夾道上,一眼又看到了祁垣正守在門側柱子旁,他心裏微微歎了口氣,和他說話:“進來,正好有事交你辦。”

    祁垣微抬眼皮,眼睛裏閃過了一絲光亮,但仍是恭恭敬敬垂手跟在蕭偃身後進了書房裏。

    蕭偃剛剛練完劍,渾身粘膩,其實隻想著趕緊將人打發走,進了書房在書架上拿下了幾本書下來,讓人拿給祁垣:“母後時常要誦經,但朕看過母後的常翻的佛經,覺得字太小了,時間長了恐傷目力,正好你識字,字也寫的好,風神峻拔自有品格,就把這幾本佛經重新抄了吧,字要大。”

    祁垣沉默了一會兒,雙手接了過來,躬身應了,蕭偃繼續吩咐道:“朕會和何常安說,免了你其他差使,你就專心抄這幾本佛經,抄好了再說。”

    祁垣應了,蕭偃轉身便去寢殿,一路聽到他吩咐人備水洗浴。

    浴池內水霧氤氳,蕭偃靠在池邊,感覺到因為揮劍過度酸痛的手臂和雙腿肌肉在溫熱的水裏緩緩放鬆,十分舒適,長長籲了一口氣,將頭往後靠在了池邊的玉枕上。

    “為什麽要讓他去抄佛經?你花那麽大功夫把他救了,不打算培養他為心腹嗎?”

    蕭偃一怔,沒想到巫妖會關心這個,嘴角微微又翹了起來笑了:“不是我救的他,是你救的他。”

    巫妖淡道:“是你的要求。”

    蕭偃笑了一會兒才道:“事實就是人是你救的,光靠我並沒辦法救他,這不屬於我自己的能力,他如果是因為我救他就效忠於我,也將會發現我本人實質上的弱小而背棄我。”

    巫妖居然理解了他的意思:“我以為你會收攏人心,發展你自己的勢力——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救他?”

    蕭偃頓了頓:“我想救他隻是單純就是想救他而已,我現在這樣自身難保,無能為力。不管誰在我身邊,都是被關注,他越優秀,就越會被人千方百計控製,提前被扼殺,倒不如讓他冷一冷,活著,才有機會。”

    巫妖沉默了,蕭偃閉上雙眼,睫毛濕漉漉貼著,白皙臉上透出了紅暈,他看巫妖不說話了,問他:“是不是覺得我很幼稚。”

    巫妖溫和道:“不會,你能認識到我的力量不屬於你,這很好。你本來可以讓我替你救人,讓我給你錢財,拿去收買人心,但是為了恩來的,總會欠了旁人的恩而背棄你,為了錢財而來的,也總會為了更多的利益而離開你。但為了你個人的能力和魅力而來的人,那才是真正會忠於你的人。”

    他是要借這真龍之氣修補自身,但若是這真龍借魂匣在手要挾自己,貪得無厭,欲壑難填,品性卑劣,那自己也不是沒有辦法脫身的,畢竟眼前這人王,實在弱得連一個詛咒都經不起。

    但這少年這些日子,隻是借助自己的能力不停地在提升自己,除了救人算是個自己提出的,其他完全沒有任何過分的要求,這確實很討人喜歡,也遠遠超過了他的意料之外。

    蕭偃微微揚眉笑:“任何人都不會無條件付出,弱者總會被拋棄,相信我,我會讓你恢複從前的能力的。”

    巫妖過了一會兒才說話:“我們那邊有句箴言,強者不需要朋友,弱者才依附他人,你能認識到先提升自己的能力,克製自己的欲望,這是強者的心性。”

    蕭偃不知為何居然聽出了巫妖語聲中仿佛帶著的笑,雙眸也笑得彎彎:“多謝你的肯定。”

    難持者莫如心,易染者莫如欲,自他得到這隻妖開始,他就從來沒想過放手,隻是,他不能讓巫妖發現,他的欲望是那樣的大。

    從進宮起,他就從來不能有正常的喜好,愛吃什麽,愛玩什麽,喜歡哪個內侍奴婢,親近哪個乳母,統統都會被嚴格糾正,等進書房讀書,太傅大學士們就更是動不動就跪著規勸皇帝,仿佛隻要沒有從嚴勸誡,皇帝就會變成曆史上那些昏君。

    在大臣的口中,偏寵奸佞後妃的皇帝荒淫,熱衷遊獵出巡的皇帝為昏聵,迷戀琴棋書畫的皇帝是無道,好佛好道的皇帝也是國之不幸。

    曆史上,恣意妄為,隨心所欲的英主明君多得很,為什麽他連吃個肉都得偷偷摸摸?

    隻因為權力不在他手裏罷了,他早就清醒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不需要教,以史為鑒,史書上被餓死捂死的皇帝多得很。

    而如今他再次有了無法壓製的欲望,他有了無論如何都想要的東西,他會步步為營,用最大的耐心,拿到手。

    作者有話要說:

    注:天下之難持者莫如心,天下之易染者莫如欲。——宋·朱熹《四書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