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一陣馬蹄聲響起, 段雀桐抬頭看向門外,與燕北梧的眼神撞了個正著。

    燕北梧看著妻子此時的模樣,唇角抿成了一條直線。他翻身下馬, 大踏步走到妻子的身邊, 大手在她的肩頭輕按了一下, 隨後將目光轉向周圍的人。

    六月的天, 他周身仿佛凝聚著風霜一般,直叫院中眾人的心頭也染上了一絲寒意, 大家噤若寒蟬,俱都低下頭去。

    燕北梧最後將目光定在紀方身上, 問道:“怎們回事?”

    紀方連忙將事情說了。

    “把他侄子帶過來。”燕北梧吩咐完, 又看向一旁的趙有德的婆娘,“去將你們的銀錢全部拿出來。”

    趙婆娘還是第一次離將軍這麽近, 被將軍那雙有如孤狼的眸子一看,頓時什麽心思都不敢有,當下乖乖地去屋裏捧了個匣子出來。

    匣子裏的銀錢並不多,目測也就千餘文的樣子,燕北梧對親衛道:“這裏的糧食和布帛全部充公。”

    親衛們立馬就往屋子裏去,趙有德家裏囤積的布匹足足有一屋子, 除此之外, 還有不少米糧, 看著家當從眼前被搬走, 趙婆娘這時再也顧不得懼怕, 想要衝到門口阻攔,卻被斜側裏伸出的一隻腳絆倒。

    趙婆娘看向旁邊的人, 正是夫人的隨行婢女, 她隻覺得臉上更疼了。她看著那些親衛如狼似虎的架勢, 知道自己就算是阻攔,也無力回天,當即哭嚎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家裏糟了強盜。

    這時趙春也被帶了過來,他看到院中的情形和臉色黑沉的將軍,當即膝蓋就是一軟,跪倒在地。

    燕北梧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道:“你可知道趙有德的勾當?”

    趙春小心地瞥了他一眼,隨即又趕緊收回視線,半晌後,無力地吐出兩個字,“知道。”

    燕北梧:“為何知情不報?”

    趙春看向嘴角流涎的叔父:“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堂哥是護我而死,我答應過要照顧二老,當時騎虎難下,隻能遮掩。”

    段雀桐眼中泛出一抹冷意,說什麽騎虎難下,隻能遮掩,怕是他叔父賺來的髒錢他也沒少花用,更有甚者,那幾個女子他怕是也沾過手了。

    職業習慣,段雀桐的洞察力要比一般人強些,剛才她就注意到,在趙春進來後,那幾個女子神情的微妙變化。

    人的底線是經不起衝擊的,隻要開了一個口子,就會不斷地下沉,直至墜入深淵。

    燕北梧治軍極嚴,隻是士兵的家人若是想要做些別的營生他也不會幹涉,隻是絕不包括脅迫控製他人做這樣的生意。

    “巡衛隊的職責是:巡視範圍內,凡有作奸犯科者,需及時阻止,立即上報,趙春身為巡衛隊長,以權謀私,包庇趙有德,其罪當誅!”

    趙春沒有料到將軍量刑竟然如此嚴苛,這一瞬間,他的心頭迸發出強烈的恨意,那股恨意直接壓倒了他內心對將軍的懼怕,他知道自己今日絕對難以活著走出去,隻是,他拚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他小心地觀察著周圍的幾人,趁大家沒有防備,從地上一躍而起,抽出旁邊護衛的佩刀,向右前方的段雀桐砍去。

    『殺了夫人,將軍一定會很傷心吧!黃泉路上,有這樣的美人相伴,死了也不會寂寞!』

    段雀桐隻看到一道寒光迎麵向她劈下,那寒芒一時間竟然蓋過了太陽的光亮,她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應該躲開,可是身體卻根本不聽使喚,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寒光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成為刀下亡魂時,她被一隻手臂攬住,同時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掌迎向了鋒利的刀刃,一聲脆響,那把鋼刀竟生生地被手掌折斷。

    段雀桐一瞬不瞬地看著這一幕。

    隻見燕北梧手掌翻轉,用斷刃刺向趙春的脖頸,用力劃下,那顆剛才還鮮活的頭顱,最後隻餘一點皮肉相連,鮮血噴湧,濺在了郎君那張刀削斧鑿的臉上。

    這一切隻發生在倏忽之間,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事情就已經結束了。

    胸腔裏的那顆心重新恢複了跳動,周圍的驚呼聲、喧嘩聲一股腦地湧入段雀桐的耳際。

    她後知後覺地察覺自己臉上的些許溫熱,意識到那是什麽之後,神情中就現出了一抹嫌惡來。

    銀鎖看到夫人安好,整個人好似也跟著逃過一劫,她顧不得腿軟,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連忙上前想要替夫人擦拭。

    段雀桐直接接過來,吩咐道:“去打盆水來。”

    她抓過燕北梧的手掌,這隻手好似在染料中沾染了一般,段雀桐顧不得上麵的粘膩,仔細查看了一遍,心裏鬆了一口氣,雖然整個掌心都被劃傷了,好在傷口不深。

    燕北梧著意觀察著妻子的神色,發現她並沒有被旁邊的屍體嚇到,這才放了心。

    進行了簡單的清洗包紮後,段雀桐急著回去讓大夫再給他看看,不想再在此地逗留。

    燕北梧也不想讓妻子在這個汙糟的地方待著,他將目光移向跪在院中的梁小五和宋三娘。

    梁小五當即一個哆嗦,他生怕和趙春一樣來個屍首分家,連忙告饒道:“將軍,小人真的是第一次,回頭小人就去三娘家下聘,以後本本分分過日子,將軍您就饒了小人這一回吧!”

    宋三娘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原本麻木的臉上終於泛出了幾絲活氣兒來,能活著,誰又想要死呢?!

    段雀桐覺得此法倒也可行,若是宋三娘就這般回去,早晚會被周圍人的流言蜚語殺死,她伸手拉了一下燕北梧的袖子。

    燕北梧就不再管這兩人,他看向趙有德等人,說道:“趙有德乃始作俑者,判腰斬,斬立決!趙有德之妻杖五十,巡衛隊中其餘人等,皆杖二十。衛老漢舉報有功,賞銀五兩。”

    趙有德從剛才看到侄兒身死時,就已經沒了生氣,如今聽到自己被判腰斬,當即雙腿之間就滲出了一股濕意來。

    趙婆娘更是麵如土色,杖打五十,她哪裏還有命在!將軍壓根兒就沒想著要他們一家活!當即哭嚎咒罵起來。

    其餘人等也是神色不一,隻是看向將軍的眼神更添了幾絲畏懼。

    燕北梧攬著段雀桐往外走,命令道:“將趙有德等人的罪狀公之於眾,召周圍的百姓過來圍觀行刑,將屍體與此處院落俱焚之!”

    燕北梧的話如重錘一般落在眾人心頭,將軍如此安排的用意顯而易見,以後但凡有此情形,怕是也會如法炮製。

    其中震懾之意,不言而喻。將軍用此重典,就是為了以儆效尤。

    燕北梧的凶名自此又上了一個新的台階,除惡務盡,若是犯到將軍手中,依他的行事作風,怕是一家老小一個都剩不下。

    此後經年,燕北城經曆了諸多變化,隻是原十二保長家所在的位置,一直都保持著煙熏火燎的痕跡,院落之外,馬路平整開闊,院內卻是雜草叢生,荒涼破敗。

    奸猾之輩看到,為了自家小命著想,也會好生掂量掂量。

    ……

    燕北梧將事情吩咐下去,就帶著妻子離開了此地,回去的路上,兩人共乘一輛馬車,段雀桐靠在他的肩頭,難得的有些沉默。

    燕北梧見不得妻子如此,遂道:“你若是心裏難受,就與我說,莫要悶在心裏。”

    段雀桐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我原本是想著燕北的人多了,也穩固些,於你,於軍中也是一種助力。卻不想,如今也不過才勉強填飽肚子,就出現了這樣的事情,郎君,我是不是錯了?”

    段雀桐的心裏有些茫然和不確定,她覺得燕北已經很好了,可是卻有趙有德這樣的人,她覺得郎君與一般的地方豪強相比,對手下的將士已經足夠寬宏,卻沒想到趙春竟會臨死反撲。

    燕北梧在她的額頭印下輕輕一吻,說道:“我能走到今天,依靠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他們若是不老實,殺了便是,何故為此傷懷?!不要想那麽多,做你想做的就好,有我在,定會叫你稱意!”

    段雀桐的眼中泛起濕意,她將頭埋在郎君的懷裏,這一刻,她忽然想起一句話:明主者,不恃其不我叛也,恃吾不可叛也;不恃其不我欺也,恃吾不可欺也。①

    與郎君相比,她何其天真!何其幼稚!

    壞人並不會因為別人的好而變成好人,好人卻可能會因為某些原因而變成壞人,人心如此,人性如此!

    回到府後,段雀桐直接讓車夫將馬車停在軍醫處。

    阿蠻自從嫁了忍冬後,就來到軍醫處做看護,她膽大心細,如今很得喬九通的看重。

    段雀桐他們來時,阿蠻正在外麵翻曬藥材,看到將軍手上纏著帕子,忙當先替二人打起簾子,衝著裏麵喊道:“喬大夫,將軍傷了手!”

    喬九通放下手中的藥杵,上前將燕北梧手上的帕子解開,檢查了一遍。

    段雀桐:“喬大夫,將軍的手沒事吧!”

    喬九通翻了個白眼,“就這麽點兒小傷能有什麽事兒。”話雖如此,他還是小心地替將軍清洗包紮了一遍,夏日天氣炎熱,有時候不注意,就可能變成腫瘍之症,屆時小傷也可能會要了人命。

    包紮過後,喬九通道:“將軍何時竟練了鐵砂掌,難道以為人的肉掌能與刀劍抗衡不成?”

    喬大夫素來毒舌,燕北梧也並不與之計較。

    段雀桐在一旁卻是十分心疼:“將軍是為了救我才會如此。”郎君的手好看得緊,這若是恢複不好,以後她見到都會心痛。

    喬九通麵上現出一抹了然,隻是不知哪個不知死活的竟然妄圖傷害夫人,也不知還有沒有命在。

    夫妻二人並未在此久留,拿了金創藥,二人就告辭離開,一路走回了後宅。

    就這樣一路走著,段雀桐的心裏的煩悶似乎隨著道路的延伸,一點一點地被踩在了腳下。

    她看著身邊的男人,忽然道:“郎君,我好像又長高了一點兒!”

    燕北梧看了一眼妻子,努力分辨後,說道:“沒有,是你今日的發髻梳的高了。”

    “不可能,我看你的時候視線不一樣了。”她邊說邊用手比劃,“以前是這樣的”,她將手掌傾斜成60度角,接著又變成了45度角,“現在是這樣的!我真的長高了!”段雀桐高興地宣布。

    燕北梧毫不留情地打擊道:“你沒長,你今天穿了木屐!”

    段雀桐:“……”她忘了!

    不過,身為夫君,你這樣真的好嗎?

    我不想要花言巧語,可甜言蜜語還是挺想聽的!

    哎~段雀桐自我開解著,不會說話就不會說話吧!總比糊弄她強,反正她也已經習慣了。

    回了梧桐軒,段雀桐親自替郎君除了外衫,叮囑道:“這幾日你這隻手莫要碰水,要做什麽叫我幫你就好。”

    燕北梧蹙眉:“那沐浴呢?”妻子愛潔,每日都逼著他沐浴。

    段雀桐睨了他一眼,沒搭話茬兒,轉而問道:“今日可還要去軍營?”

    燕北梧搖頭,“陪你!”

    段雀桐為他的體貼而暖心,她知道郎君是在擔心自己,可實際上她並不如何害怕屍體,或者說,她對屍體的懼怕已經免疫了,早在那個荒野的陋屋中就已經免疫了。比起死人,活著的人才更加可怕一些。

    她拉著燕北梧的手往後室走。

    燕北梧看著眼前的浴室,停下了腳步,恍惚著聲音問道:“來此作甚?”

    段雀桐仰起臉衝著他笑,“不是要沐浴嗎?”

    燕北梧看著妻子的笑顏,喉結滾動,呼吸似乎也重了幾分,如提線木偶一般被牽著走了進去。

    夏日裏,水流隻是微溫,沒有氤氳的水汽遮掩,失去了朦朧的曖昧,卻多了幾分熱烈的焦灼。

    恍惚間,一道嬌軟的聲音響起:“小心,莫要沾到了水!”

    作者有話說:

    注①:語出《韓非子·外儲說左下》

    意思是:明智的君主,不指望人們不背叛自己,而是依靠自己不可背叛;不指望人們不欺騙自己,而是依靠自己不可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