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完結(上)
  第99章 完結(上)

    無極宗。

    吉香走在路上, 伸手去接飛舞的花絮。

    這花絮也不知從哪飄來的,最近宗內特別多,一眼看去, 像許多黃色的小蝴蝶在飛。

    怪好看的。

    她問旁邊的晴芳師姐:“師姐,附近是不是有什麽黃色的花要成精了?”

    “還有這花香…”她嗅嗅鼻子,“怪好聞的。”

    最近不僅是花絮,還有這突然濃鬱起來的花香。

    吉香從未聞過這樣的香氣,似蘭非蘭, 似竹非竹,聞之便覺心曠神怡。

    吉香還試圖去找花香的來處, 可宗門內遍處都是,卻又百尋不著。

    這花香一日比一日盛,到最近聞來, 竟有種靡豔到盛的感覺。

    “不知。”晴芳道, “如此情況, 我進門二十多年, 也從未得見。”

    “不過, 我觀之,近來各峰峰主和長老們都麵色沉重,我猜…”晴芳壓低了聲音, “莫非是某位峰主或長老在外麵惹了筆風流債,那債主找上門來,還是個花妖?”

    “真的假的?”

    “我胡謅的你也信?”

    “師姐!”

    吉香跳腳,晴芳忙安撫:“好了好了, 莫要生氣了, 得趕快去太清峰, 說起來阿璃師妹與師兄感情可真好, 明明再過兩日就要辦結璃大典了,還要先辦個小的。走走走,去晚了,恐怕要趕不上禮了,到時候惹得阿璃埋怨。”

    “埋怨就埋怨,也不想想,她最近有多久沒來找我們了,鎮日裏與大師兄到處遊玩…”

    這確實不是一開始定下的吉日。

    那吉日是師兄與師父看著日子挑的,是麵向所有修士所辦的,叫結璃大典--

    在修士眼裏,這才是成親。

    可在扶璃眼裏,如凡人世界裏那般拜堂,才叫夫妻。

    原來她想在結璃大典後,再與朝雲師兄說,補個小的--可來不及了。

    那日看星星回去後的第二天,扶璃就有種冥冥之中的感覺:她要開花了。

    最晚不超過後天。

    她能看到空氣中越來越多的黃色花絮,鼻尖能聞到越來越濃鬱的花香。

    沈朝雲也待她越來越好,他不再離開她,一直與她在一起,同進同出,同吃同睡,她做什麽要求都答應,要什麽都給,哪怕扶璃突發奇想,要他把昆吾劍給她玩上幾天,他都應了。

    劍修視本命劍為第二□□,旁人想碰一碰,那是要剁手指的。扶璃不止一次聽宗內修劍的師兄師姐說:‘若要碰此劍,先踏過我的屍體。’

    可他二話不說,直接解下給她。

    扶璃卻不想要了,像撿到了燙手山芋般重新扔還給他。

    “不要?”

    “恩,不要。”扶璃道,“醜死了。”

    這自然是假話,扶璃這輩子就沒見過比昆吾劍還美的劍——當然,這輩子她所見的世麵也不多。

    然後她就見沈朝雲笑了起來,那笑當真是歡樂的,眼睛彎成月牙,胸膛起伏像是在憋笑,哼哧哼哧的。

    她便虎著臉:“你笑什麽。”

    “沒什麽。”

    沈朝雲自己似乎也覺得突兀,停下笑來,陽光透過旁邊的綠蔭照到他的臉上,卻還是將眼睛裏那一點笑意點亮。

    扶璃心想,她命是真不好,好不容易這般美的人歡喜自己了,又得兩個活一個。

    好衰哦。

    如果有第二次投胎的機會,投胎之前,他一定要先去拜拜。

    她道:“師兄明天便與我拜堂成親。”

    生怕他起疑心,她補充了一句:“大典那天人太多了,我就想要我們兩個人的婚禮。”

    沈朝雲應了。

    甚至他做的,比她想的還一層多。

    他邀請了與他們關係近的朋友,吉香、趙淩、晴芳師姐,還有太清峰的師兄師姐等人來觀禮。

    昏時成禮,為婚。

    成親那天。

    晴芳師姐早早便來替她梳妝,點了櫻唇,梳了發髻,再穿上提前備好的嫁衣。

    綠嫁衣,紅嫁郎,昏時禮。

    花轎自太清峰的峰主府迎出,又迎入半山腰的朝雲府。

    紅綢一路從峰頂鋪到峰底,下轎時沈朝雲來接,扶璃便從珠冠垂下的耀晶珠簾後瞧他。

    隻瞧見耀得發紅的袍擺,連絲履也是紅的。入目所見,一片紅彤彤。

    她一端牽著紅綢,另一端在沈朝雲手裏。

    跨門檻。

    過火盆。

    在親友的叫鬧中,到了屋子正中央。

    儐相是四師兄。

    四師兄喜氣洋洋,唱:

    “一拜天地!”

    扶璃和沈朝雲便齊齊向外一拜。

    珠簾撞動裏,扶璃見火燒似的雲,彩霞將周圍的一切照得如夢。

    “二拜高堂!”

    扶璃又往後,和沈朝雲朝上首位的太清道人一拜。

    太清道人正襟危坐,麵色端肅。

    到第三禮,四師兄的聲音頓了頓,在滿堂的靜裏,道:

    “夫妻對拜!”

    扶璃朝沈朝雲的位置轉身。

    紅綢墜在兩人中間,她微微彎下了腰去,在晃動的珠簾裏,她看到了他那雙眼睛。

    滿堂的紅都映到他的眼睛,可那雙眼睛卻不見一絲歡欣,仿佛靜水流深的湖麵,湖麵俱是平靜,可底下卻藏著憂傷。

    而在下一秒,那憂傷便散了去。

    扶璃躬身下去。

    “禮成!”

    “送入洞房!”

    小童在前麵引路。

    扶璃與沈朝雲牽著紅綢,踩著紅毯,一路走到了沈朝雲那間房裏。

    房裏也大變樣了。

    天地間好像隻餘一個紅色。

    紅色的喜杆挑起晶簾,麵前模模糊糊如夢一般的天地變得清晰。

    扶璃眨了眨眼,看著沈朝雲那張冠玉似的臉。

    緋衣將他那張臉襯得更加白,墨發如雲,眸若點漆。

    那雙眼眸近在咫尺,就這麽看著她。

    扶璃的臉紅了。

    他喚她:“娘子。”

    她喚他:“夫君。”

    這也是她要求的。

    凡間的一日夫妻,都是這麽叫的。

    觀禮人開始散去,紅燭嗶啵地燃燒,跳躍在彼此的眼睛。

    還要喝合巹酒。

    沈朝雲取來紅瑪瑙嵌琉璃盞,紅色的杯壁將清澄的酒液也映出了一點兒紅。

    扶璃接過,兩人雙手交纏,喝了這合巹酒。

    合巹酒完,禮成。

    扶璃心滿意足。

    見沈朝雲坐在旁邊,唇間沾了一點酒漬,便湊過去,在他唇上嘬了一口。

    “朝雲師兄,”她正要說,“我們來魚水之歡吧。”

    他卻不肯,說要等結璃大典後。

    扶璃惱了,一句話脫口而出:“師兄你是不是不行?!”

    兩人之間的氣氛陡然一僵。

    在沈朝雲要開口時,門外傳來傳來小童訥訥的請禮聲。

    “公子,您交代的人來了。”

    這時,扶璃還看著沈朝雲,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像看到自家貓弄亂線團似的無奈:“我去去就來。”

    沈朝雲出去,扶璃拍拍臉,好燙啊。

    那句不行當然是假話。

    不止一次半夜醒來,她都能感覺到他的熾熱,有時藤身從他下腹滑過,也能感覺,他身體陡然變得僵硬火熱,有一回他沐浴時她無意闖入還能見他靠著浴桶,修長的指腹在水下…

    聖潔與墮落的場景混在一起,格外有種刺激,就在扶璃想要撲進水裏與他一起時,沈朝雲卻拍水而起,落地時已裹了一身長袍。

    當真遺憾啊。

    人族常說魚水之歡為世間至樂,若她死前沒嚐過,倒是遺憾。

    想起自己死後,他說不定還會愛人,與那人有魚水之歡,扶璃便覺得,一會他回來必定要迫著他答應她才是。

    誰知他卻帶回來一人,噢不對,一妖。

    小草。

    扶璃喜出望外,拉著她長廊去喝酒。

    兩人靠於廊上,望月上柳梢,庭院深深,互相碰杯。

    酒飲了一杯又一杯。

    扶璃還將之前在街市上買來的綠醅酒和小草飲。

    “好喝,像果子。”

    扶璃露出個得意的笑。

    “沈朝雲付的錢。”

    “你果然也覺得好喝,”她帶著半埋怨的聲音,“他說澀,不好喝。”

    女子得嬌嗔,在月下與燈影裏,照出了十二萬分的生動。

    小草卻看得眼淚掉了下來:“你果然歡喜他。”

    她道。

    扶璃鼻間“恩”了一聲。

    “不行,你跟我走!”小草卻站起來,拉了她要往外去,“你跟我走吧,咱們藏起來,等到花開完,結完果,他們也就拿你沒辦法了。”

    “那他就死了。”

    扶璃道。

    “他死總好過你死!”

    扶璃卻將手收了回去,她朝她耍賴皮地笑:“那不行,我舍不得他死。”

    小草卻哭,說著“不行”,還罵她:“我認識的阿璃姐姐最惜命,為了活命什麽都願意做,你呢?!”

    扶璃卻隻是用那雙讓人看了會傷心的眼睛看著她:“她變啦。”

    “她愛上那個人了,就不是從前的妖了。”

    “來,喝酒。”

    她重新給她斟了杯酒。

    小草卻不願喝,哭哭啼啼地走了。

    於是,扶璃隻好自己喝。

    她對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喝,想著今日圓滿了。

    她見到了許多朋友,連小草都來觀禮了…

    啊,也不對。

    有兩個不圓滿。

    一是大師姐沒從七寶宗回來,隻派人送來了賀禮。

    二是還沒洞房。

    沈朝雲這塊唐僧肉,怎麽那麽難吃上。

    沈朝雲此時在太清峰的無涯頂,負手看向身前的月。滿空靜謐,星月無聲。遠處無極宗高高的藏經閣矗立,有雲霧飄過廣場。

    他的府邸掩映在深深的翠色裏。

    太清道人走到他身旁。

    “時辰差不多了。”

    “恩。”

    扶璃是半夜被痛醒的。

    醒來時隻有一個念頭:完了,醉過去了,唐僧肉怕是吃不上了。

    而後就發現,自己在沈朝雲懷裏。

    他抱著她,一隻手在她胸口。

    扶璃痛得眼淚嘩啦啦流,在涔涔淚裏,就看見自己胸口生出了一朵花。

    那花極美,好像這世間所有的豔光都集中在了那花上,比芙蓉更豔,比桃花更嬌,比蘭花更優雅。

    扶璃這輩子就沒見過比它更美的花。

    一見就叫人心醉,恨不得捧一朵回去,放入盆內,好好栽培。

    而沈朝雲那隻手,就落在她的花上,有劍霜似的元力自他掌心不斷流入花芯。

    疼痛也來自那兒。

    他的元力飽含著凜冽劍意,新生的花兒嬌嫩,根本承受不住,便使得它如被刀割。

    他還是要刨她花心。

    扶璃哭得抽搐起來。

    沈朝雲空餘的一隻手摸摸她發頂,吻她,那動作溫柔得要命。

    他說:“乖,一會就不疼了。”

    扶璃捉著他衣襟:“怎麽、怎麽會不疼……”

    她疼得渾身痙攣,好像全身的經脈都要被連根拔起一般。

    但很快,她發覺事情的不對。

    那元力在注入花心後,慢慢地變得柔軟,流入她身體裏,變成充盈她身體的一部分。

    神魂像飄了起來,扶璃仿佛看到外麵滿宗門盛放的花朵。

    一朵一朵。

    無數弟子出來,奇怪地看著滿門盛放的花朵。

    花香將整個無極宗包裹。

    各峰峰主和長老們齊齊站於峰頂,看向他們所在的一隅。他們麵色沉肅,帶著哀淒。

    而沈朝雲的麵色卻變得慘白起來,和唇色一起,連身體也像變得透明,成了一個裹著元力的紙袋子一般。

    扶璃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你在幹什麽?”

    她驚恐地看著他。

    那朵花綻放得更豔了。

    融融的黃變為赤金,流沙似的金映在他臉上,襯得他更如紙一般。

    唯有那雙眼睛熾熱如火。

    他看著她。

    扶璃哭了。

    這回是真的哭。

    “沈朝雲,你不要…”

    他卻伸手過來替她揩淚:“沒什麽好哭的。”

    “我這輩子,歡愉的時候不多,苦多樂少,認識了你才知人間百味。原以為能和你過很久,但現在,也沒辦法。”

    “走不下去了。”

    他微微一笑,像在敘述一件極平常之事。

    “不,不,走得下去的。”扶璃搖頭,“你摘了我的花芯,將來再找一個好姑娘過日子,不要找像我這樣壞的,你還有光明的前途,朝雲,朝雲師兄,求求你,求求你…”

    她求他。

    可他卻隻是不理她。

    扶璃掙紮起來,可她如何能掙紮得過沈朝雲。

    他的元力如繩索一般,將她牢牢捆綁。

    昆吾劍在旁邊發出哀鳴。

    扶璃哭了起來。

    她看著他不斷落淚:“不,沈朝雲,你放開。”

    “你放開我。”

    她哭得可憐。

    沈朝雲卻隻是溫柔地看了她一眼:“乖,很快了。”他安撫地朝她笑笑,之前溫柔擁抱過她、替她擦過淚的手很穩地鉗製住她,一點點將元力注入她的身體。

    他讓自己變成了她的養分,讓她徹底脫離寄生,讓她成為她自己的主人。

    他讓自己變成了她的一部分。

    他說他苦多樂少。

    是的,苦多樂少。

    母親早亡,父親厭棄。

    黎宮冷寂空蕩的日日夜夜,無涯頂風霜雪雨的歲歲年年,他都一個人走過,現在,好不容易嚐到一點甜了,卻要為她一個妖殞命。

    扶璃哭著求他,他卻依然如故。

    學劍的執拗在這一刻展現得淋漓盡致。

    扶璃看著他一點點變得透明,近乎消散。

    “沈朝雲,你放開啊!”扶璃道,“誰要你做犧牲了?”

    “你信不信,你一死,我立馬去找青衣,去歡喜門,去紅袖招,找十七八個男人,把你忘了!”

    她哭著,嘴唇顫抖。

    在越來越盛的花香裏,沈朝雲傾身過來,吻了吻她。

    他朝她露出個笑,那笑透了點少年式的得意和狡黠。

    “不會。”

    他笑:“阿璃,你忘不了我。”

    一股洶湧的力量湧入身體。

    扶璃餘光中隻見到一道綠瑩瑩的光,就暈了過去。

    暈去時想:

    是的,她如何忘。

    他已在她身體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