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無涯
  第98章 無涯

    /白日上樓

    手中的紙片似突然間變得重若千鈞, 扶璃手一抖,它便掉了下去。

    她呆在那,半天都沒有動。

    直到小童“吱呀”一聲推開門, 她才乍然清醒過來。

    在小童要撿起那張碎紙時,手騰地伸過去,將那紙片收到了儲物囊裏。

    “我要休息一會兒,你出去吧。”

    扶璃道。

    小童看她一眼,隻見這靈秀如山月的女子半靠著桌, 微闔的眉眼顯示出一絲冷淡,不由收起好奇心, 恭恭敬敬地應聲退了出去。

    退出去前,還將手中的冰露放到了桌上。

    扶璃看著冰白色瓷碗裏的冰花漸漸融化,赤豆沙將整個冰碗都染上一層醬色, 發覺自己居然一點想吃的欲1望都沒有。

    人族所謂的“食不下咽”果然是存在的。

    她想。

    扶璃將自己跳到了窗台上的花盆裏。

    每當她需要想一想的時候, 她就會到花盆裏。

    陽光暖暖地灑落窗台, 綠須兒探到厚實的土壤, 可她卻一點兒沒感覺到暖, 反感覺到冷。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難怪菟絲子的傳承裏對這一塊諱莫如深。

    大約那些動情的菟絲子都死了吧。

    沒死的,也成了大妖,他們動了情, 卻又將寄主吸收了,自然也不願講…

    於是,便隻留下對這些一知半解、懵懵懂懂的小妖。

    扶璃又想起前幾日開陰陽眼時看到的黑雲,那黑雲忽而又變成了淺的灰。

    命運之軌不可捉摸, 時刻輪轉。

    可若變灰……

    朝雲師兄有了決定吧。

    也是理所應當。

    扶璃心想, 結契這件事本便是她百般討來, 他純屬無辜, 便是有此決策,倒也應當。

    總要有一個殞命的。

    可想著應當,扶璃到底還是有些難過。

    他該與她說上一句的。

    她不會不願意。

    扶璃對著窗外庭院裏那迎風搖曳的同類,心想:其實做一株未開靈智無知無覺的小草小花,其實也未必不快樂的。

    扶璃悶下去,將自己埋得更深,連一點枝葉都沒透出來。

    不多久,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那腳步聲之熟悉,扶璃每聽一次,便覺像是踩在她心間,癢的,麻的,如萬物生發。

    一聲。

    兩聲。

    三聲。

    ……

    扶璃默數著,隻聽門“吱呀”一聲開了。

    沈朝雲開門的聲音也和別人不同。

    扶璃說不出哪裏不同,可她就是知道不同,她還知道,他接下來要跨門檻了,他跨門檻時通常是先邁右腳,再邁左腳,雪袍會飄起來那麽一點,就一點,不多。

    之後,他便會去衣架子那洗手,拔下管塞便會有汩汩的山泉水流下來,將他手洗幹淨。

    她之前問他:明明一個除塵術就可以了,為何還要引水。

    他便說,山泉清滌,可洗去塵乏。

    扶璃不大懂,畢竟她隻是株生長在土裏的藤。

    但她會鬧,他便會拿了她手也一起伸到竹管下,替她也洗。每當這時,她便會安靜下來。

    她太喜歡這時的沈朝雲了,她喜歡他溫和下來的眉目,喜歡他輕輕擦過她指尖的手,甚至連他偶爾的壞脾氣也喜歡。

    可他近來很少發脾氣了。

    或者說,沒有過壞脾氣,臭臉色,也幾乎不拒絕她。

    扶璃想著,心萎了下去。

    她扒在花盆邊,看著沈朝雲洗完手,用帕子擦幹淨,又移步去了東牆角。

    那裏有一樽落地四角瑞金銅香爐,他拈了一塊沉水香往香爐裏放去,再用銀剔撥一撥——

    這卻是鏡中回來後,重新養成的習慣。

    扶璃聞著屋內嫋嫋如雲的沉水香氣,伸了個懶腰。

    “抓到一隻偷懶的小師妹。”

    一道聲音傳來,扶璃發覺,方才還在牆角的沈朝雲不知何時過了來,一隻手拈住她一片葉子,輕輕扯了扯。

    那力道也不大,未扯痛她。

    扶璃不想理他,“哼的”轉過身去。

    “生氣了?”

    他坐到旁邊的椅子,懶洋洋地趴在窗台上,任陽光撒了滿身,一隻手還來戳她。

    扶璃便用須兒打了他一下。

    沈朝雲卻隻是用手指撫她左上角第二個葉片,她最喜歡的地方。

    她被摸得酥酥麻麻的,發出軟乎乎的聲音。

    他便用那雙比黑曜石純淨、比溪水溫柔的眼睛看著她:“怎麽今日的冰露也沒吃?是不是生病了?”

    他神識將她看了個遍,扶璃的綠杆兒一下子羞得通紅。

    “也沒蟲害。”

    他認認真真道。

    扶璃眼眶卻有些發紅,心想:人族要狡猾起來,比她們妖可狡猾一百倍。

    明明都要刨她的花芯了,卻還怕她遭了蟲害。

    她又開了輪回眼。

    淡淡的灰色雲氣,與之前的那次沒有一點兒變化。

    扶璃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麽樣的答案,可能不管選哪一個,她都不會滿意。

    沈朝雲卻道:“看來是生我的氣。”

    扶璃又輕輕地抽了他一下。

    這力道用得小,便似情人之間的調笑。

    沈朝雲低低地笑了聲。

    “你笑什麽笑?”

    綠須兒發出嬌糯糯的聲音。

    沈朝雲卻隻是將袖子擼到腕間,那雙令人怦然心動的眼睛直視著她。

    扶璃:“……”

    “你又作弊。”

    她帶著抱怨,藤身一下繞上他手腕。

    他的指尖輕輕搭在腕間,陽光灑在他溫柔的眉目--

    每當這時,扶璃便覺得,她是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否則,一個人注視著另一個人的眼神怎能如此溫柔似水。

    扶璃感覺到了微微的眩暈。

    於是,她決定換個地方呆。

    她爬到了他心口,細細的藤身蜷縮成一團,正好貼著她的心髒。

    他身上除了手腕,她最喜歡呆的地方,便是這了。

    每當她靠在這時,便覺得她和他靠得最近。

    他的心髒砰砰砰跳,她的“心”也便跟著砰砰砰跳。

    扶璃枕著他的心口:“朝雲師兄,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

    沈朝雲說了句好。

    不過,他沒給她講故事,反倒念起了經,那平板的聲調直接將扶璃念睡了過去。

    她又開始做夢。

    隻是夢裏不怎麽快樂,她成了一團被人燒得枯黃的藤,蜷縮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沈朝雲跨了過去。

    有人在旁邊道:“你看,那隻妖終於死了。”

    ……

    扶璃一驚,醒了過來。

    此時已經夜深,沈朝雲半靠在美人榻上,一隻手支著下頷,半邊袖子流水一樣泄下來。

    他闔著眼,似在養神。

    見她醒來,他也睜開眼睛。

    黑暗裏,那雙眼睛如深邃的夜空,藏著無盡的心事。

    扶璃在他懷裏化為人形。

    她將自己依偎了過去:“師兄。”

    沈朝雲招來一件鬥篷罩住她,近來這樣,他似乎已經習慣,隻是拍拍她:“繼續睡?”

    “睡不著。”

    扶璃搖搖頭。

    一隻胳膊攬住他脖子,突發奇想道:“師兄,你帶我去看星星。”

    聲音帶著嬌。

    沈朝雲果真抱起她,飛到屋頂。

    巨大的鬥篷將她裹得密不透風,扶璃在他懷裏,夜空像一塊黑色的幕布,一顆顆星子鑲嵌其上。

    扶璃看著,又不太過癮,道:“師兄,我們去你以前閉關的地方看吧。小童說,你以前其實不太住在太清峰。”

    “那裏很冷。”

    “我有師兄。”

    扶璃靠過去,一雙煙波似的眼睛含了情般,注視著沈朝雲。

    沈朝雲微微歎氣:“你打算這樣去看?”

    他目光落到她露出的一截粉光致致的小臂,而從鬥篷外驚鴻一瞥,便可知其下風景。

    扶璃嘟嘟嘴,到底是看他故居的念頭占了上風,便躲在他鬥篷裏窸窸窣窣。

    沈朝雲時不時被她的胳膊或腿抻到,倒是眉眼不動,腰背挺得跟劍一般。

    “好了。”

    扶璃鑽出一個腦袋。

    裏麵果然穿好了,一件水綠裙裳,如融融水波。

    沈朝雲腰間霜劍爭鳴一聲,驀地飛出,如流星一般劃過天際。

    扶璃被沈朝雲攬著踏在劍上,隻覺忽忽如騰雲駕霧,如遊仙境。

    他們飄過高高的太青峰頂,飛躍過連綿的群山,最後落到了一處極高極顯之峰。

    扶璃迅速感覺到了涼意。

    無極宗竟然還有這樣一塊地方,漫天所見皆是飛雪,大雪白茫茫一片,將天地間的一切都遮蔽掩埋。

    星空與月夜一同降臨在這大地之上。

    沈朝雲在地上鋪了一層魈火皮。

    溫熱的魈火皮將冷意驅散,他還在旁邊放了個火爐,扶璃便坐在這魈火皮上,枕著沈朝雲的胸膛看星星。

    他極高,她坐在懷裏,也不過小小的一團。

    他替她身上的鬥篷拉得更緊一些,隻露出一個腦袋。

    “師兄…”

    扶璃道。

    “嗯?”

    他低下頭來。

    扶璃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又看了看頭頂的星空。

    忽而又覺得,還是他的眼睛更美。

    想到之後自己死了,就看不到這樣美的眼睛,便有點舍不得。

    她嗅嗅鼻子。

    “冷?”

    沈朝雲會錯了意。

    扶璃搖搖頭:“隻是覺得有些悲傷。”

    “為何?”

    扶璃卻沒說話。

    她想起在凡間經常聽到的一句話,人死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也不知妖死後會不會變成星星。

    如果是的話……

    扶璃心想,希望是最大最亮的一顆。

    她可不喜歡被別的星星比下去。

    看完星星,扶璃又有閑暇看看這周圍。

    劍氣石。

    斷崖。

    還有個用劍刨出來的雪窟。

    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扶璃簡直沒辦法想象沈朝雲是怎麽在這裏生存的。

    聽師姐說,他上來時還很小。

    扶璃看著劍氣石。

    巨大的石頭上,覆了一層厚厚的雪,可縱橫的劍氣依然從那雪透出來。

    扶璃到百步之內,便靠近不了。

    那縱橫肆意的劍氣,如刮骨的刀,似往前一步,便要將她穿成篩子。

    “你平時便在這練劍?”

    沈朝雲走過來,腳踏在雪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他說了聲“是”。

    “幾歲上來的?”

    “七歲。”

    “那很小呢,不覺得寂寞嗎。”

    扶璃認真地想了下,人族的七歲,大概就像她們草木族剛抽了芽的小苗兒。

    “我少時常有苦悶之時,我母為我死,我父憎惡我。初上山門時,隻覺人可憎,聲可憎,連應酬交際都無聊…卜陰星君又說了那樣的讖言,便幹脆向師傅自請上山了。”

    扶璃想著那小苗兒般的稚童,又看看麵前這個清灈勁瘦的男子。

    多麽好啊。

    他長大了,像一棵挺拔的樹,等以後,還會成為巍峨的高山。

    隻可惜,她要看不到了。

    之後,她便又去看了看他休息的雪窟。

    據說,這雪窟,是他第一次修劍有成,用劍劈出來的。

    扶璃看著雪窟內粗簡的陳設。

    一榻,一蒲團。

    牆上刻著除塵符陣,雖有些蕭索,但卻幹淨。

    她在腦中拚湊出一個習劍少年的模樣。

    初時很小,劍與他同長,顫巍巍不成形。

    之後漸大,身已過劍身,劍法開始穩健。

    再後已經抽條,白衣染血,千裏不留行,可劈山裂石,翻江倒海。

    刺,挑,辟,砍。

    是上千劍,上萬劍,萬萬劍才練出的劍君。

    是多少個日日夜夜、遠離俗世後的少年,經年寂寞和疏冷裏唯一的寄托。

    所以,才成了這樣的他。

    扶璃望著麵前颯颯如林下風的男子,突然釋懷了,心滿意足了。

    她道:“回去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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