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經驗
  第44章 經驗

    大晚上的, 沈清河還沒有回來,施喬兒百無聊賴,把邀月逮回了房中喝茶閑扯。

    施喬兒現在還對邀月還有些疑惑在身上, 如今得來了機會,便又提起曾在路上問過的:“照你之前跟我那麽說, 你應該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女才對,怎麽會跑到宗人府, 給五皇子當護衛了呢?”

    邀月喝的茶是施喬兒親手做的茶湯, 裏麵加了果仁果脯, 與她素日喝的散茶截然不同,飲一口在嘴裏, 茶湯裹著果仁,好喝好吃。

    想必是吃人嘴軟, 邀月今晚耐心許多, 饒有興致地攪著茶湯道:“記得我那回跟你說的嗎, 我的錢都被那對死鬼父子騙沒了。”

    施喬兒點頭,不由坐得離她近了些, 道:“然後呢?你身無分無,被迫流落街頭,五皇子對你一見鍾情,把你帶回家, 給你好吃好喝, 從此以後你就留在了他的身邊不離不棄?”

    邀月皺著眉,看著施喬兒的表情很是無語凝噎,頓了片刻道:“你腦子裏整日都在裝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怪東西?一見鍾情?我倆剛認識的時候一個十三一個十二鍾個鬼的情?還帶回家好吃好喝, 你當他是活菩薩下界普度眾生呢?”

    施喬兒一歪頭, 眨了下眼:“難道不是嗎, 那你們倆怎麽認識的?”

    邀月翻了個白眼:“我快餓死了,他給了我一個饅頭,就這麽簡單。”

    施喬兒:“就這?”

    邀月:“不然呢?”

    因為那一個饅頭,她記了那個人三年,後來再見,便是宗人府雜草橫生的破屋中。

    施喬兒歎了口氣,手肘抵在桌麵上,雙手托腮道:“看來美好的故事當真都隻發生在話本子裏,現實中英雄救美的皇子殿下是個結巴,剛下山被騙錢的小俠女不講理,還凶巴巴。”

    邀月喝了口茶,白她一眼道:“沈清河真是把你保護得太好了,現實中哪有那麽多美好,還不離不棄,我們江湖人從來都是說散就散。”

    施喬兒轉過頭,望著邀月,好奇道:“你會和五皇子說散就散麽?”

    邀月神情怔了一怔,隨即揚起眉梢道:“那是自然。”

    施喬兒本皺眉,但不知為何,朝著她的眼神忽然一亮,欣喜道:“相公!”

    邀月嘴裏的茶差點噴出來:“誰是你相公啊!”

    直到沈清河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清清潤潤喚了聲——“三娘。”

    邀月這才反應過來是沈清河回來了。

    她現在對這姓沈的莫名有些發怵,當即將茶一口飲盡,轉身便要開溜。

    沈清河卻叫住她:“月護衛稍等。”

    風光霽月沈某人獨自跟老狐狸周旋一晚上,還被迫喝了不少爛酒,現在頭昏腦漲,眼角和耳根緋紅滾燙,十分不適。

    卻還是從袖中掏出一紙字條,交給邀月,和和氣氣道:“這上麵是贛南地區所有與山匪勾結的府衙,人物名字都已寫下,南康縣令的親筆,不會有假,這兩日便可將人秘密收買,對於日後給山匪放出假消息,有大用。”

    邀月驚到一個字說不出,難以想象這家夥是怎麽不動聲色把這樣天大一件事給幹完了,手略微哆嗦著接過字條,頗有些小心道:“要是收買不了,怎麽辦?”

    沈清河垂眸想了想,片刻後抬眼道:“就地處決吧,反正留著也沒什麽用。”

    邀月呼吸一凝,看著沈清河的眼神中滿是驚恐,撒丫子就跑了。

    施喬兒走上前,將門關好。這兩天越發回暖,沈清河不在的時候,她總愛開著門通風,但沈清河一回來,這門就必須必得關上了。

    果不其然,門縫剛合上,她就感覺身上一沉,鼻息間滿是酒氣。

    沈清河從她身後抱住了她,臉埋在了她脖頸中,很是疲憊似的,一遍遍小聲道:“娘子,我難受……”

    施喬兒本來還想凶他兩句喝這麽多幹嘛,但一聽這話,再多的埋怨也沒有了,先軟著聲音將人哄到榻上臥下,給他脫好鞋,取來涼帕子,輕輕敷在那張滾熱通紅的臉頰上。

    這是沈清河第一次正兒八經在她麵前展現出醉相,過往夫妻小酌時,微醺的時刻也有過不少,但像這樣一臥倒就連眼皮撕不開,的確是頭一回。

    還跟個小孩似的,攥著她的手不鬆開,非要她在旁邊,直等過了半晌,麵上的滾燙分明降下不少了,依舊喃喃念叨:“娘子……難受……”

    施喬兒哭笑不得,看他這幅模樣,既心疼又覺得好玩,伸出指尖戳了戳他的臉頰道:“沈清河,你今年三歲啊,怎麽酒一喝多,就變成小娃娃了。”

    也罷,誰讓素日裏都是她對著他撒嬌呢,怎麽輪都該輪到他一回了。

    施喬兒上榻,把她的醉酒小相公摟在懷中,輕輕拍著後背,柔聲安慰著。

    沈清河醉著也不安分,時不時親下她的臉親下她的唇,緊緊擁著她,小聲呢喃道:“娘子,我不想待在這裏,我不喜歡,我想回家。”

    施喬兒一聽,越發心疼了,眼眶都紅了紅,臉頰貼在沈清河臉上道:“等忙完這些咱們就回去,以後這種活兒再不要往身上攬了,你還是最適合教書,閑時寫寫簡牘,累了就喝口我給你打的茶湯,如此便很好了。春夏秋冬,總有我們自己的小日子過,何至於到這些陰詭漩渦中,平白耗費許多精力,你不快活,我也不快活。”

    沈清河聲音越發低下去,臉埋在她頸中,頗有些委屈道:“娘子,對不住,讓你隨我到這裏受累……”

    施喬兒照他後背輕拍一下,酸著鼻頭道:“夫妻之間說什麽受累?再說是我要非得跟你過來的,又不是你逼著我,回去我就跟你老丈人說明,是我不聽勸一定要隨你來,他要生氣就盡管打斷我的腿,我才不舍得讓他動你一下子。”

    沈清河的呼吸有些哽咽,沒再說話,就這麽緊摟著他的小娘子,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格外漫長。

    次日,沈清河破天荒日上三竿才起床。

    某位天潢貴胄已經在門外等了小一個時辰,見他推門出來,兩眼瞬間放光,

    沈清河品著朱昭的眼神,感覺活似餓了一宿的狗看見一根肉骨頭。他自知把自己比作肉骨頭不恰當,把皇帝兒子比作狗更不恰當,但就是覺得……甚是相像。

    “可把,先生,盼出來了!”朱昭頂著倆大黑眼圈,圍著沈清河興奮道,“昨晚上,我連夜,派人,去了周遭府衙,字條上的人,現已,全部被控製,控製不了的,全部就地解決,而且,一點風聲,都,沒走出去!”

    一臉求誇。

    沈清河停下步伐,定睛凝視朱昭片刻,神情複雜。

    “殿下,您都不需要睡覺的嗎?”

    他以為這份名單放出去,起碼能讓他喘兩天氣兒的啊。

    朱昭眉頭一皺,感覺這事不簡單,一臉神秘道:“睡覺?這也是,計劃中的,一部分嗎?”

    沈清河:“……”

    沈清河:“去練你的兵吧,他們需要你。”

    “得令!”

    解決完朱昭這邊,沈清河梳洗完畢剛要吃口熱飯,老狐狸縣太爺又登門了,對著他二話不說先是一跪,接著涕泗橫流道:“老朽已經將功補過,還請先生一定上表陳情,保住我這一家老小人命,求先生!求先生啊!”

    沈清河吹著熱粥還要回應,不願多說一個字:“會的,知道了,下去吧。”

    “多謝先生!先生的大恩大德!老朽沒齒難忘!”

    等人終於都走幹淨了,沈清河將手中溫熱正好的粥放在施喬兒麵前。

    施喬兒拿勺子喝了一口,品著縣太爺方才那副死了親娘的樣子,道:“他都官匪勾結了,還想朝廷開恩,倒是怪敢想。”

    沈清河:“也不一定,畢竟沒有確鑿證據。”

    施喬兒瞪大了眼:“你不是跟他說有證據嗎!”

    沈清河氣定神閑喝了口粥:“我詐他呢。”

    施喬兒徹底說不出話了。

    她突然間感覺隻要她家相公想,天王老子也能被玩得團團轉。

    而此時的施喬兒也並不知道,將各個府衙的內鬼拔出,不過是沈清河走的第一步棋。

    之後半月之內,南康縣看似風平浪靜,但每到午夜時分,菜市場口都會慘叫連連,等第二天人們一上街,地上徒留一大灘發暗的血跡,什麽都沒有。

    衙差說,是在殺豬。

    是不是殺豬,每個人都心知肚明。

    贛南各個府衙開始嚴查賊戶,凡是一戶人家近來有跟山匪通風報信,一整條街的人都別想活。百姓們為了活命,紛紛跑到衙門承認自己哪名親人在山上為匪,近來有沒有見麵,見麵說了什麽,全部交待了出來。而為了防止被鄰裏坑害,他們也開始日夜嚴查街區人家有沒有同山匪走動,一經發現,不必等官差上門,自行扭了人送到衙門中,衙門檢查以後發現情況屬實,對扭送者另有嘉獎。

    一時間,民風之肅清,曠古絕今。

    那些開始沒有招安的山匪,經過這一輪下來,有山不能下,有家不能回,原本是刻意藏在山上,如今是被生生逼在了山上。

    如此絕境之下,主動招安者又添萬千。

    傍晚時分,朱昭照舊頂著一雙大黑眼圈找上沈清河,絲毫未避施喬兒,到了張嘴便道:“先生,真乃神人!距今為止,一兵一,卒未動,匪患已平,大半!”

    沈清河神色淡淡,放下手中典籍道:“還剩多少。”

    朱昭:“五萬匪眾,聚集東西南,三麵群山,三位匪首!”

    沈清河思忖著道:“最凶殘的三個。”

    真正的軟硬不吃油鹽不進,決心和朝廷硬剛到底的三個。

    朱昭這時候也明白了,沈清河之所以這麽不疾不徐地抽絲剝繭一層層下來,就是要用保存下來的最大兵力,去對付最難對付的人。

    朱昭知道,現在到時候了。

    “我馬上調兵,攻山。”

    沈清河卻道:“慢著。”

    朱昭停下,轉身疑惑地看著沈清河。

    沈清河未管他,先起身走到簷下,看了眼外麵的天氣,道:“近來日頭倒是大得很,天氣幹燥異常,夜晚卻又常常起風,是個好時候。”

    朱昭愣了一愣,馬上明白了沈清河的意思,對著沈清河便是深深一揖,心服口服道:“能得先生,指點,乃為朱昭,三生有幸!”

    送走了老五,施喬兒托腮瞧著沈清河,一臉疑惑道:“你們倆現在說話跟打啞謎一樣,我越來越聽不懂了。”

    沈清河走過去坐下,將她抱到自己腿上,附耳說了兩個字。

    施喬兒瞬時睜大了眼,捂緊嘴小聲道:“這麽狠?”

    沈清河一挑眉梢,對她笑道:“不對他們狠,他們可要對我狠了。”

    施喬兒抱住他,語氣果斷:“那還是對他們狠吧!”

    沈清河笑著將人攬入懷中。

    ……

    夜晚西風起,帶起一連串火種,刮向東麵群山,山間燃起大火,匪眾四處逃竄,下山逃命途中遭官兵攔截,接近兩萬匪眾,全軍覆沒。

    “東麵群山遠離城鎮百姓,故而可用火攻。西南兩麵緊挨城鎮,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若一把水點去,燒毀的可不止是匪眾,還有民心。”

    夜晚,沈清河與歸來朱昭在房中詳談,兩句話打消對方企圖繼續用火的念頭。

    朱昭聽完,低頭反思:“是我過於,急功近,利。”

    沈清河寬慰:“殿下隻是想早點徹底剿清匪患,這不是什麽壞事,但,以您的身份,行萬事絕非利字當頭,而是民字當頭。”

    朱昭靜靜聽著,眼中滿是誠懇,顯然將他的話全部聽入腦中。

    “燒東山剿匪的補金,務必這兩日便下發到百姓手中。”沈清河道,“至於西南兩山,西山人多,匪首最為凶惡,先攻西山,消息由臥底散播出去,下月初便攻。攻上以後,隻能輸,不許贏。”

    朱昭本在點頭,結果竟是愣住了,不解道:“隻能輸,不許贏?”

    沈清河點頭,口吻決絕:“務必如此,方可以最少的損傷,將勝算拉到最大。”

    朱昭雖一時沒想明白,但還是願意按照沈清河說出的做。

    時間一晃到了下月初,朱昭按照沈清河交待的,特地選了一支弱兵開路,意料之中,不到半山腰便被山匪打得棄甲而逃,場麵狼狽不堪,好像此行剿匪與過往無甚區別,都是一幫酒囊飯袋前來例行公事,應付朝廷。

    倒是施喬兒,後知後覺明白了沈清河的用意。

    在剿匪當夜,夫妻倆在房中下棋解悶,施喬兒明知沈清河是在故意讓自己,倒也沒覺得不好意思,故意道:“你讓我一次兩次可以,可若次次讓我,我可就覺得你當真沒什麽本事了。”

    話音剛落,沈清河落下一子,正中她不曾在意過的隱秘死穴上,一子定勝負。

    施喬兒頓時惱了,甩著袖子道:“沒意思,跟你玩沒意思,讓我活就活,讓我死就死,我就跟個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中的螞蟻一樣。”

    沈清河哭笑不得,起身到她那邊攬住她道:“我可不敢娶個螞蟻當娘子,再說棋局上你的生死我定,可在現實裏,我的生死不也是由你來定嗎?”

    施喬兒驚了:“有這種事?”

    沈清河一本正經:“你挺能讓我欲生欲死的。”

    施喬兒捂了臉:“啊啊啊沈清河!你現在越來越會說葷話!”

    和喝醉之後根本判若兩人好嗎!誰能還她那個嬌嬌相公!

    似乎逗娘子比下棋有意思多了,沈清河心情大好,這幾日遭瑣事纏身的沉鬱通通煙消雲散了,抱著施喬兒好一通哄,哄好又兩句話逗到她臉通紅,然後再哄……周而複始,樂此不疲。

    後半夜,施喬兒癱軟在某人懷中,指尖纏繞著二人青絲,有氣無力道:“不過說真的,你為什麽認為山匪就一定是你想的那樣?把官兵打下去一次就輕敵,匪首又不傻,他的老夥計們都快被端沒了,他會輕易放鬆警惕嗎?”

    “會。”沈清河的吻落在那兩根纖細的鎖骨之間,“隻要我們按兵不動,再散播出已經離開贛南的消息,他們就一定會相信。”

    施喬兒咬了唇,從齒間發出細碎的低吟,克製著問:“為什麽?”

    沈清河的指尖從她的後背逐漸往下遊走,低聲道:“因為人總是會格外相信自己的經驗,剿匪剿到現在,第一次動兵便大敗而歸,匪首隻會以為這回來的依舊是往常那群。至於那些被一窩端的,招安的名義已經打出去了,山匪與山下又被我切斷了聯係,在他們耳朵裏聽到的,隻會是我想讓他們聽到的,他們打聽到的消息,也是我刻意讓他們知曉的。在這一切上,再加上他們往日裏的經驗,他們會篤定此次必如往常那般,不必放在眼裏。”

    施喬兒手指穿入沈清河發中,不自覺慢慢收緊,輕啟牙關道:“經驗?”

    “對,經驗。比如我們現在。”

    沈清河吻著她笑:“從我一靠近你,你便怕到要哭,到現在這般,風未動雨先來……不就是經驗嗎。”

    作者有話說:

    人無手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