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剖白
  第67章 剖白

    有些人看起來像是在講道理, 其實已經快燙熟了。

    天氣已經入伏,白天炎熱夜裏涼爽,晚上的溫度很舒服。

    壁爐暫時用不著燒, 隻是開著光線柔和的氛圍燈。

    明熾抱著右膝團在沙發裏, 手臂交疊埋著半張臉, 堅定地認為現在從自己胸口蹦出的小火星隻要往裏麵一燎,就能把壁爐直接燙得紅紅火火。

    影子先生不說話。

    影子先生竟然不說話。

    明熾橫了橫心, 終於決定不隻靠嘴說,不動聲色地挪著手臂撐住沙發,準備先讓影子先生體會一下到時候會有的力道。

    他這些天已經恢複得相當好, 攢足力氣說幹就幹, 正要從沙發裏原地起飛, 手掌下的支撐忽然一空。

    影子先生雖然不說話, 但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已經站起身,比他更先動了手。

    明熾整個人被從沙發裏抱起來。

    這種事當然不是第一次——看他自動熟練抱住影子先生肩膀的手就知道了,明熾的身體顯然比他自己的經驗還豐富。

    不光是術後, 手術前調養身體的那段時間裏,他一定也沒少被影子先生抱來抱去。

    隻不過……這一回有些人恰好正燙得厲害,稍微隨地亂跑一下, 壁爐都能給你燎著。

    明熾幾乎能察覺到自己的手燙在了影子先生的頸間。他想要把手收回去降降溫,卻還沒來得及動, 就被攏在身後的手臂收緊。

    明危亭正低頭看他的眼睛。

    這個動作一定是雙向的,明危亭看著他的時候,身影也落進明熾的眼睛裏。

    “想不想預支。”明危亭抬起手, 碰了下他的睫毛, “體驗一次?”

    明熾眨了下眼睛,目光立刻飛快地亮起來。他迅速懂了影子先生的意思, 原本怕燙到對方稍稍後撤的身體毫不猶豫貼近,牢牢抱住明危亭的肩膀。

    “祿叔。”明危亭抱著他起身,“我帶火苗回房。”

    明祿笑著點頭,衝已經開始滿眼興奮的明熾招了招手。

    ……

    影子先生一定也自己偷偷排練過。

    影子先生一定也暗中規劃過怎麽把他抱起來就跑、一路從沙發通過樓梯、再回到房間的最佳路徑。

    影子先生一定也想接住撲過來的他。

    雖然流程順序稍有調整,變成了先撲到懷裏、再衝上樓,但效果一樣相當興奮相當刺激,甚至比明熾預想中自己衝上去更刺激——他能感覺到影子先生的心跳,他的心髒隔著胸腔去對麵敲門,立刻就得到相同的不加掩飾的直白回應。

    影子先生把他帶回房間,這麽點運動量當然不至於讓任何一個人覺得累,但這一會兒他們誰也不想動,也什麽都不想幹。

    所以他們兩個攤手攤腳地並排躺在那張大床上,他枕著影子先生的肩膀。

    微風習習,月光把花草的剪影送進房間,他們看著露台外漫天閃爍著的群星。

    “天啊。”明熾盯著星星挪不開眼睛,忍不住小聲開口,“怎麽這麽好?”

    明危亭側過頭看著他,眼底露出格外明顯的笑,低聲重複:“怎麽這麽好。”

    “影子先生每天都學我說話。”

    明熾太高興了,甚至忍不住飄到挑理:“這時候要有自己的創意,該說一句新的。”

    明危亭很配合,想了想:“也沒有多好。”

    明熾倒也不是這個意思,睜大了眼睛,轉過頭來看他。

    他們離得太近了,這樣轉過來幾乎就成了麵對麵,能察覺到呼吸帶起的溫暖氣流撫過睫毛的微癢。

    ……

    好不容易降下來的溫度又開始搖搖晃晃往上升,明熾飛快眨了眨眼睛,準備假裝沉穩地再把頭扭回去,卻已經被抬起的手攏在頸後。

    “以後的每天,都比今天還好。”

    明危亭輕聲說:“等五十年後,寫日誌的時候,還有兩萬件比今天更好的事。”

    明熾不及防備,忽然被精準狙中。

    他“啊”了一聲,按著胸口,慢慢眨了下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影子先生。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耳朵,忽然笑了。

    明熾正在看自己落在他眼底的影子,就被漾出來的笑影驀地擁住,還沒來得及回神,明危亭的手已經攬在他背後。

    明危亭徹底轉過來,把他抱進懷裏:“火苗。”

    明熾想要應聲,但是暫時沒有找到自己的嘴,隻好捏住影子先生的襯衫拽了拽。

    “你不說話,我會當你答應。”明危亭等了幾秒,又繼續說,“有人說我是很黑心的債主。”

    明熾忍不住笑出來:“誰啊。”

    明危亭低頭看他,眼睛裏也像是裝了窗外跳進來的星星。這次他沒有再學明熾說話:“一個我很喜歡的人。”

    明危亭說:“讓我開始寫日誌的人。”

    他並不是固定哪一艘船的船長,也沒有寫航海日誌的習慣。

    航海日誌是陸上的人寫的,因為那不是原本的生活狀態,所以要寫日誌加以區分和記錄,以供後來翻閱參考。

    “不論是哪種生活,一旦那是你的常態,你就不會特地想去記錄它。”

    明危亭輕聲說:“我的生活很單調。”

    海上會有很多不同的景色、會有很多來來往往、上了船又下船的人,海洋遼闊廣袤從來望不到頭,每航行到一個地方都是新的。

    但當你生活在海上,這種生活成為你的常態,你就不會特意去欣賞它們,不會覺得它們有多特殊和叫人向往。

    可要是在一團火旁邊,一切就都忽然變得不一樣。

    明危亭其實想了很多天這件事,他一直在想事情究竟是從哪裏變得特殊。他怎麽可能會介意明熾堅持自己照顧自己、不要別人幫忙,如果有一個按鈕按下去就可以讓明熾瞬間痊愈完全健康,他會毫不猶豫地立刻就去按。

    在玄關看到明熾自己利落調整姿勢、自己撐著手杖穩穩當當站起來,看到那雙眼睛裏亮晶晶的格外神氣的笑,他完全沒在想任何事。

    他想不起什麽別的事,隻是想去回應那個笑。想去把人抱起來就跑回房間,什麽也不做地在床上躺一會兒,想抱著明熾一起安安靜靜地說一會兒說話,告訴對方他究竟有多酷多厲害。

    隻不過火苗老師忽然就開了小課堂,所以整個計劃的進度也稍微推遲了幾分鍾。

    “回家的路上,對你說的那些話,是我沒有說清楚。”

    明危亭說:“我知道你完全能自己照顧好自己,完全不用別人幫忙,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明熾熱騰騰努力舉手:“……也用,我不認識路。”

    明危亭笑了笑,他握住那隻手,垂下視線,再次輕輕親了下明熾的指節。

    這次的親吻有種特殊的優雅,明熾很少能見到影子先生的這一麵,但他很清楚這一麵一定存在——雖然他們還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但這個動作把他牽進另外的地方——海洋,日升月落,周遊世界的船。

    “我們各自都能生活。”

    明危亭說:“我按部就班地做明家的先生該做的事。如果你沒有生病,你一定早就能照顧好你自己,你會四處遊曆、過你喜歡的生活,你一個人就能活得比誰都酷。”

    明熾眨了眨眼睛,他想要開口說話,但察覺到影子先生的話還沒講完,就又把要說的咽回去。

    明危亭想起他剛才的話,進一步補充:“開著導航四處遊曆,一邊問路一邊過你喜歡的生活。”

    明熾忍不住笑出聲:“太容易迷路了吧!”

    “迷路也沒關係。”明危亭也笑了笑,摸摸他的耳朵,“你走到哪裏,都會有人喜歡你。”

    明熾的耳朵被他摸得有點熱,但晚上的風好像有點涼,他抿了一會兒嘴角,又往影子先生身邊不自覺挪了挪。

    “是命運的軌跡對你不公平,讓事情出現了波折,我們現在已經把它修正了。”

    明危亭拉過被子替他蓋上,停了停,又繼續開口:“接下來回到原本的軌跡上,我們依然各自都能生活。我還是做我過去做的那些事,同樣不會有什麽問題。”

    明熾的神色越來越認真,他微微蹙了下眉,握住影子先生的手輕輕拉了兩下,想要和對方一起坐起來。

    明危亭沒有動,他隻是繼續向下說,仿佛這些話已經打過了很久的腹稿,而稍一打斷或是停頓就再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機會。

    “我準備了九十五頁的計劃,想要重新追星,但九十五頁也總有做完的時候。”

    “我以朋友的身份受你邀請,來和你學習做麵包和蝦餃,但就算再難的烹飪技巧,也總有一天能掌握。”

    “我和祿叔做你的家人,但家人也會有各自的事業和生活。”

    明危亭說:“我希望你盡快康複,希望你能完全健康。但我發現我正在為‘你已經不需要再被照顧’這件事而感到不安——我一直試圖找到這種不安的源頭。”

    明熾枕著手臂躺回來,他認真地聽著,聽到這裏忽然忍不住問:“找到答案了嗎?”

    “找到了。”明危亭點頭,“你回答了我。”

    聽到明熾小聲說出“有人在等我回家”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終於找到了那個答案。那團火總是比他更敏銳、更有著某種直擊核心的天然直覺。

    “我真正不安的不是這些。”明危亭說,“是我想在你身邊有一個位置。”

    明熾怔了下,稍稍睜大了眼睛。

    明危亭把手抬起來,屈起手指,輕輕碰了下明熾的睫毛。

    他的生活很單調,這種單調原本並沒有任何問題。

    他這樣長大,也這樣繼續做明先生。在遇到明熾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那團火把一切都染上某種特殊的、格外鮮亮的色彩……於是他開始記日誌。

    但即使有一天,他終於找不到任何一個合適的身份留在那團火旁邊——雖然這種假設幾乎不太可能,但如果真的發生了這種事——他也並非無法回到原本的生活步調裏,繼續走完這一生。

    他並非做不到這件事,隻是在不知道哪一天的哪個時刻起,忽然因為這種假設而開始感到不安。

    他忽然發現自己無比期望能達成明熾的那個假設——他可以等在明熾每天都會回去的地方,一直在那,每天等著那團火回家。

    “糟糕。”明危亭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笑了笑,“父親教我,貪心是大忌。”

    明熾裹著被子卷,一點一點繼續挪。

    他終於挪到能用被子把影子先生也裹進去,於是就這麽幹了,等被子把兩個人蓋住,他就熱騰騰地把額頭抵在了影子先生的下頜。

    “怎麽會因為這種事不安啊。”明熾把手放在影子先生背後輕輕拍,小聲嘟囔,“我隻有一天忘記回家了吧?”

    明危亭想說的完全不是這個,他笑了笑,抱著明熾把人從被子裏向上托,讓那雙眼睛能看見自己:“那麽。”

    “接下來的五十年,或者更久。”明危亭問,“我能繼續每天都等嗎?”

    明熾怔忡仰頭,迎上明危亭的視線,喉嚨輕輕動了下。

    他幾乎忍不住要開口,卻被影子先生抬手遮住眼睛。有溫度靠近覆落,然後不再動,他在胸膛裏的心髒又開始聽見對門的鄰居敲門。

    “不急著回答,火苗,你要先好起來。”

    明危亭說:“你遇到過很糟糕的事,我知道你即使忘記了,也依然記得。”

    這句話說得有些奇怪,但明熾能夠聽得懂。

    那些事他已經忘記了,一切都被刪除幹淨變成空白,但留下的本能的習慣、偶爾會冒出的說不清的感覺,並不會那麽果斷地跟著一起瞬間消失。

    他現在的自己是經曆了二十三年人生的自己,這二十三年的事,不論記得還是不記得,都會留下痕跡。

    是這二十三年的所有痕跡,塑造出了現在的他。

    “我猜猜。”明熾暫時還沒看到那些信,但他基本已經能推測出大致情況,一本正經接過話頭,“這裏有一個快熄掉的火苗。”

    明熾小聲說:“有好心人救了他,把他撿回去了。”

    明危亭想了想:“也不是。”

    明熾詫異:“不是?”

    “不是好心人。”明危亭說,“是黑心債主。”

    明危亭主動把這件事告訴他:“趁著這段時間,這個黑心債主訛了他一百三十四幅畫,和其他五十張欠條。”

    明熾在他掌心下睜圓了眼睛。

    睫毛在掌心劃得酥酥癢癢,明危亭的神色跟著柔軟,笑了笑,把手掌挪開:“所以……這個時候,不論如何不能再訛你。”

    明熾把念頭從五十張欠條拉回來——不知道為什麽,他總隱約有種直覺,這件事八成還是他自己相當積極地一邊數錢一邊果斷把自己賣了。

    “沒關係吧?”明熾挺了挺肩膀,努力自證,“我做完手術,已經好了。”

    明危亭搖了搖頭:“有關係。”

    過去的那些年裏,這團火的四周一直都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除了被任夫人照顧的那三年,幾乎沒有去過什麽有趣的地方,沒有見過有趣的人。

    所以明熾要先去看。

    這和他是怎麽想的、他是不是不安沒有任何關係——明熾必須先去過正常人的生活,去經曆本該經曆的值得高興的事,去見很多的人。

    他很榮幸被填進明熾生命的空白,但這片空白裏該去容納更多原本早就該接觸的東西。

    那團火應該先得到自由。

    等到那個時候……如果明熾依然認為回家找影子先生是最開心的、依然認為像他這樣的人並不無聊,可以朝夕相處共度一生。

    那個時候,如果他依然還有這個榮幸。

    明危亭慢慢把這些話講給明熾聽,看著對方越來越嚴肅的神情,不由笑了,抬手敲了敲他的眉心:“不是讓你自己去。”

    “黑心債主,也總要給自己謀一點特權。”明危亭溫聲說,“我陪你去,去更自由的地方,見更多非常有趣、非常厲害的人。”

    明熾這才立刻鬆了口氣,看著他,神色依然特別嚴肅:“影子先生是最有趣最厲害的。”

    明危亭啞然,他俯下肩,閉上眼睛,把額頭貼在明熾的額前。

    “如果我有這個榮幸……等到那個時候,你依然這麽覺得。”

    明危亭輕聲說:“火苗。”

    他不是個多大方和慷慨的人。

    明熾要先去享受絕對的、不受束縛的自由。

    如果明熾將來有更喜歡和想做的事、有更欣賞和誌同道合的人,他會絕對尊重明熾的意願,永遠和對方做最好的朋友和家人。

    ……

    但如果那個時候,他依然是火苗的影子先生。

    如果他有這個榮幸。

    明危亭看著他:“你接下去的每一天,它們在日誌上被記錄下來的時候,都會包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