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粉絲
  第54章 粉絲

    駱熾用力撐著扶手, 讓自己站起來。

    他已經很久沒做過這個動作,起身的同時被海潮般的眩暈驟然吞沒,甚至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 就在眼前湧起的白光裏失去了意識。

    ……

    但這個過程也隻不過一瞬間。

    恢複意識時, 駱熾發現自己並沒倒在旅館陳舊的地毯上, 也不在礁石黑漆漆的角落或是天亮前的沙灘。

    他仍然站在地上,明危亭仍然緊攥著他的手。

    影子先生的另一隻手護在他身後, 支撐著他暫時使不上力的肩背頭頸。

    那是種完全不容置疑、格外明確的力道,在他的身體脫力軟墜下去的一瞬間補充上來。

    於是他沒有倒下去,而是被留在這。

    駱熾慢慢眨了下眼睛, 他連視野都還沒徹底恢複, 嘴角已經控製不住地不斷向上抬, 在一片白茫茫裏朝著眼前的人影露出笑容。

    影子先生倒不開手, 隻好用額頭碰他的額頭:“有這麽高興?”

    駱熾當然點頭:“有這麽高興。”

    駱熾還需要一點時間來恢複體力,他暈得像是站在天旋地轉的某個漩渦裏,冷汗一層一層地向外冒, 如果不是靠撐在身後的手,他現在大概就會脫力地摔在地上。

    身體開始出問題後,這種情況出現得太多了。多到駱熾甚至不需要去特地模擬和預演, 就能猜到站起來後自己的狀態。

    ……

    但這次在後續發生的情形,和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哪兒都能去。

    駱熾額頭沁著汗, 眼睛卻發亮,看向露台那個角落。

    隻憑他自己現在的狀況,當然還走不了這麽遠。

    駱熾整個人幾乎是被明危亭半扶半抱過去的, 體力消耗絲毫不亞於他之前被任姨拖去爬一座雪山。

    他一直支撐著挪動兩條腿, 最後一步像是踩在棉花上,腿一軟人就向下墜, 又被明危亭及時抱住,扶著靠在露台邊緣。

    但也的的確確真走到了這裏。

    真的摸到了被雨淋得濕漉漉的、接著太陽光的葉片。

    駱熾輕喘著,仔細用手去碰葉片的邊緣,指尖沿著葉脈慢慢走,清涼的雨水沾到他的手上。

    經過幾場雨不歇氣的衝刷,葉片上沒有一絲灰塵,是種生機勃勃的油亮的綠色。

    這些花草都被照料得非常好,根生得穩,枝幹粗壯結實,在風裏張揚地搖,爭相探出去接那片投落的光。

    太陽雨總是會顯得神奇,因為濃沉的烏雲意外有了縫隙,所以冰涼的雨和陽光會一起落下來,於是那一小片的雨也會變成很明亮的金色小雨星。

    駱熾伸出手,碰了碰那片光。

    和想象的一樣暖。

    ……

    他想起夢裏看到的日出。

    “影子先生。”駱熾摸了好久那片光,終於輕聲開口,“有,一點事。”

    明危亭問:“外麵的事?”

    駱熾想了幾秒鍾,慢慢點了下頭。

    “沒問題。”明危亭毫不猶豫,“祿叔會去辦。”

    這裏已經不在露台的遮蔽範圍,他站得稍靠外,側身擋住了那些被風卷進來的雨水,俯下肩去查看駱熾的狀態。

    他其實在等。找回過去的記憶後,駱熾遲早會提起外麵的事。

    任夫人養出來的孩子,不會沒有勇氣徹底剜淨那些血跡斑斑的舊瘡、燒淨最後隻剩餘習的冷燼。

    ……但淮生娛樂的小駱總那麽容易心軟。

    駱熾一直在照顧很多人,實現不了的夢想就讓它在別人身上實現,摸不到的光就讓它亮在別人身上。然後他看著被他保護的人,就像在看一個早已經被他親手放棄的夢。

    “……李蔚明,那件事。”

    駱熾說起這些事,表達就又有些遲緩:“公司的藝人。”

    他搖了搖頭,像是在自己糾正自己這種狀態,重新組織好語言:“是我提過要求,讓經紀團隊,統一管理對外言論的。”

    李蔚明的事一出,經紀團隊當場直接扣了所有藝人的微博。

    其實也幸好是這樣。

    ……不隻是因為在那種情形下,李蔚明的粉絲瘋起來,真的能把任何一個替他說話的人撕碎。

    那種情形下,駱熾已經被定性成了“強取豪奪”。如果再有人冒冒失失出來站他,隻會鑿實這個名聲。

    到時候所有人更認定淮生娛樂的總經理濫用職權,逼著公司的藝人替他說話,更不可能再解釋得清楚。

    駱熾自己其實做了布置,他對這件事早有準備,也做好了相應的安排。

    駱熾摸了摸那片葉子,慢慢地說:“我不是……”

    “你不是隨便別人欺負。”明危亭迎上他的眼睛,把話認真接過來,“你做得非常出色。”

    駱熾回想這些事時腦子就轉得慢,多想了一陣才跟上明危亭的話,點了點頭。

    他又反複把後一句了理解幾次,忽然抬起頭,眼睛亮起來:“有多出色?”

    明危亭說到一半,被飛快飄起來的小駱總引得啞然,抬手去摸駱熾的頭發。

    “非常出色,幾乎沒有給任何人插手的地方。”

    明危亭把語速放緩:“你的那些布置,讓該受懲罰的人被懲罰,也保護了你想保護的人。”

    “淮生娛樂已經獨立,在逐漸回歸正軌,我的人沒有收購成功。”

    明危亭慢慢地說:“他們隻想要你做總經理。”

    駱熾格外專心地聽著他的話,聽到最後一句時稍稍驚訝,無聲地睜大了眼睛。

    他的身體狀況實在還不足以支撐他處理這些事,那些齒輪轉得稍快,就立刻重新喚起碾磨血肉的劇痛,倉促閉上眼咽下悶哼。

    “火苗。”明危亭攬住他忽然踉蹌的身形,“放鬆。”

    駱熾閉著眼點頭。他很清楚該怎麽平複下去這種疼,專心調整呼吸,抓緊時間繼續把話說完:“太倉促……我落了件事。”

    駱熾低聲向影子先生確認:“李蔚明的事,澄清了?”

    “澄清了。”明危亭說,“你保存的證據很完整。”

    駱熾靜了半晌,慢慢點了下頭。

    他很久沒考慮過這些事了。

    思考和回憶這些事對他來說依然很費力氣。那些記憶不再剩下感受,隻是簡單的敘述性的事實,即使去翻找,也很難在短時間內準確地定位到想要找的內容。

    之所以現在要去想這件事,是因為當時畢竟太倉促了,他還有一件事沒有安排好。

    “輿論反轉,當初沉默的人,又會被質疑。”駱熾說,“不是他們的錯。”

    經紀團隊早就有嚴格明確的章程,更何況那個時候站出來正麵衝突,也隻會火上澆油,讓情況更加惡劣。

    不論為了什麽,都不該因為一個受害者,又去製造新的受害者。

    駱熾緩了緩,要繼續撐著向下說,明危亭已經理解了他的意思:“祿叔會去傳話,讓他們用官博說明。”

    駱熾抬起嘴角,輕輕笑了下。

    他已經能控製得很好,頭痛隻是劇烈一瞬就緩慢平複下去。

    找回的記憶再慢慢理順了一陣,連這件事也被處理妥當,似乎也就再沒什麽太值得擔憂的。

    ……應該不再有什麽事了。

    該處理的已經處理好,該算的賬也已經算完,他可以徹底不必再翻看這些東西了。

    他閉上眼睛,愜意地深呼吸著清涼雨氣,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察覺到一點雨絲飄過來。

    駱熾敏銳地察覺出端倪,在心裏數了兩秒,忽然睜開眼睛,果然把正扶著葉片往他臉上送小雨星的幸運粉絲捉了個正著。

    幸運粉絲做了這種事,不但不心虛,還在公然低頭專注看他。

    駱熾好勝心起,忽然鬆開自己手裏那片葉子,雨水飛起來,落在影子先生的頭頂上。

    明危亭不去擋那些雨,任憑它們落在頭上臉上,反而牽了片濕漉漉的葉尖去碰駱熾的臉。

    那是株葉片細長的蘭草,拂過的時候不隻有清新雨氣,也有不太明顯的花香,帶起一點輕柔的酥癢。

    駱熾忍不住笑出聲,他沒想到影子先生也會玩這種幼稚的遊戲,覺得很開心,看到明危亭眼裏毫不掩飾的笑意就更開心。

    ……

    這種比平時更強烈、更不容忽略的開心像是忽然打開了某個地方,慢慢滲進他胸腔的深處。

    駱熾盡力調整好呼吸,忽然正色:“我在哪?”

    明危亭扶著他,似乎是被這個問題引得生出了些擔憂,扶穩駱熾冰涼的頭頸,看了看他的眼睛。

    駱熾的視線很清亮,汗水順著眉間躺下來,又被那些睫毛飛快靈活地眨著擋開。

    明危亭放下心,想了想:“在家。”

    “在家裏臥室的露台上。”幸運觀眾試著答題,又特地補充,“露台非常漂亮。”

    駱熾果然喜歡這個答案,嘴角抿得弧度更深,卻還是接著問:“我在哪?”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和平時不一樣,有種格外孩子氣的神氣,明危亭就又想起那個視頻。

    誰家的藝人這麽在意形象,隻要看到鏡頭就必須保持帥氣,還要找最好看的角度,為了擺造型連風衣都不好好穿。

    明危亭用額頭碰了碰他的頭發,他察覺到駱熾站的越來越穩,扶住他身體的手就跟著緩慢撤力。

    “在幸運粉絲麵前。”明危亭的手虛攏在他頭頸後,按在那些柔軟微潮的短發上,輕輕揉了兩下,“在和幸運粉絲握手。”

    “誰家的粉絲啊。”明危亭低聲笑,“這麽幸運,喜歡上這麽好的人。”

    駱熾在這個答案裏迅速變燙,原本蒼白的額頭和耳朵都開始泛紅,這讓他的氣色也顯得好了很多,甚至像是在某一個瞬間完完全全恢複了健康。

    駱熾已經隻靠被握住的那隻手就能站穩,他的喉嚨輕輕動了下,開口發了個不算清晰的氣流聲。

    明危亭穩穩拉著他,俯下肩:“什麽?”

    “……我。”

    駱熾熱騰騰字正腔圓:“我家的。”

    “我家的粉絲。”駱熾慢慢地學著說,“我的粉絲。”

    ……

    這句話其實很平常。

    駱熾是淮生娛樂的總經理,手底下多少藝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總有叫人一亮的明確閃光點。

    淮生娛樂把他們簽回來,讓他們練基本功,幫他們規劃發展,給他們最合適的代言和資源。有實力又走得順,理所當然地會被很多人喜歡,理所當然會有很多粉絲。

    駱熾會很注意不和他們在任何公共場合接近、不讓人想起淮生娛樂還有這樣一個總經理——當初沒注意這一點的時候,有張同框的照片被挑出來。底下全是抱怨怎麽簽了這麽垃圾的公司,遇上這麽垃圾的老板。

    那個小歌手才十六七歲,實在壓不住脾氣,趁經紀人不注意跟評論大吵一通,就這麽惹了禍。

    後來小歌手被追著黑了整整兩個月,又被經紀人訓,半夜一個人蹲在公司練習室裏哭。

    駱熾那天正好留在公司加班,被他一路哭到了練習室外,把人帶出公司去吃火鍋。

    小駱總給他講輿論是這樣。偏激的聲音會更吸引眼球,會裹挾情緒,會聲勢浩蕩到顯得好像隻有這一種聲音。

    ……但早晚會發現,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

    早晚有一天,狂歡的惡潮褪去,會變得好起來。

    小歌手被他暫時沒收了手機,坐在紅油辣鍋前麵一邊哭一邊大口吃肉,眼淚把麻醬碗都淹了。

    “早晚是什麽時候啊。”小歌手吃撐到走不動,打著飽嗝還在哭,蹲在路邊扯著他問,“哥,要多晚啊,我撐不下去了。”

    駱熾被他扯得沒法,也蹲下來,拍拍他的腦袋。

    公關團隊其實已經開始介入,要不了多久就能處理好這件事。後續的資源隻要跟得穩當,最多再過半年,情況就會轉好。

    駱熾再不出現在公眾麵前,不再讓人想起淮生娛樂的總經理,自然不會再有攻訐的口實。

    “不會太晚。”駱熾說,“撐著。”

    駱熾笑著提醒他:“下回長記性,別沾我了。”

    ……

    明危亭見到駱熾忽然不動,他擔心是駱熾又犯了頭暈,握住駱熾的手臂低頭想要查看,卻忽然察覺到力道。

    駱熾的手臂向下墜,用上了想要留住他的手,非常想要把他的手帶過去的力道。

    明危亭跟著他俯下肩膀:“火苗?”

    明危亭扶穩他的手臂,用另一隻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正要開口詢問,忽然被駱熾抱住。

    明危亭停下動作。

    駱熾閉著眼睛,他需要靠著圍欄才能站穩,所以再低下頭就隻能明危亭的肩膀,幾乎看不清表情。

    明危亭屏住呼吸,不驚擾他。

    駱熾慢慢抬起左手,試探著一點一點回攬,鬆鬆圈在明危亭背後。

    迷糊的時候,駱熾也會笑著朝明危亭主動伸手。

    那時候他還不記得自己是誰,幾乎沒有任何辦法靠自己移動,又本能地信賴和親近影子先生,也很適應被明危亭抱來抱去。

    徹底醒過來後,駱熾就很容易不好意思,有時候明危亭還按照以前的習慣照顧他,都會叫他臉紅得不行。

    明危亭不等他把手收回,就抬起手把駱熾抱進懷裏,抵上他的額頭:“怎麽了?”

    駱熾深吸口氣,慢慢呼出來,用氣流悄悄說了句話。

    他覺得自己幾乎隻是做了口型,影子先生卻不知為什麽看懂了,握住他的手臂:“謝什麽?”

    駱熾耳朵一熱,囫圇搖了兩下頭。

    明危亭從不會叫他太局促,見到這種情形一般就不會追問,但這一次卻仍然攏著他:“火苗。”

    駱熾抬起頭。明危亭輕輕摸著他的頭發,沒有把手收回,依然留在他發頂。

    “為什麽要說謝。”明危亭認真看著他的眼睛,“謝什麽?”

    駱熾在他手裏慢吞吞變燙。

    剛出道的時候,駱熾還完全不清楚圈子裏的事。

    他隻是想和那些聽他的歌、陪著他招手歡呼的人一起玩。他以為這不過就是一場大號篝火晚會,他坐在舞台邊緣,在追光裏找任姨,想告訴任姨自己已經可以和更多人玩,玩得更開心了。

    後來事態倉促急轉直下,有越來越多他完全沒過準備的事被砸到麵前。

    他開始學著去了解那些規則,學著去做小駱總,學著去管理一個公司。他終於逐漸弄懂了這些事,也已經不再有重新再來一次的機會。

    駱熾低下頭,深呼吸了好幾次卻都張不開口,熱意一分分滲進衣領。

    ……怎麽會真有機會說這種話的啊。

    怎麽會這麽幸運,居然真的叫他等到了機會說這種話。

    以前有沒有做過這種夢?可能是做過,也可能是沒做,這種夢畢竟太不現實了,他通常都很少有做白日夢的習慣……

    駱熾最後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橫下心一氣嗬成大聲開口:“謝謝影子先生做我的粉絲。”

    明危亭在他這句話裏怔住。

    他被二十三歲的駱熾用力抱著。駱熾整個人都發燙,潮濕的短發埋在他頸間,手臂在他身後因為太過使力而微微打顫,卻依然在努力收緊。

    駱熾很少會把話說得這麽大聲,他像是把所有的力氣都放在這句話上。

    剛才還運籌帷幄的小駱總不見了。那些比賽節目的母帶錄像裏,視頻畫麵暗下去之前,那個坐在舞台邊緣的駱熾忽然抱著吉他跳起來,拚命地、用力地向他揮手。

    “謝謝影子先生做我的粉絲。”

    駱熾大聲說:“謝謝影子先生喜歡我。”

    明危亭扶住他的肩膀,低頭迎上駱熾的眼睛。

    再沒人能攔住十九歲的駱熾,駱熾抱著吉他跳下舞台,一路飛跑著穿過好像看不到頭的甬道,衝到他麵前。

    駱熾眼睛亮亮地對他笑:“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