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價格
  第15章 價格

    ……那位觀眾後來付賬了嗎?

    駱枳這次是真的翻不出記憶碎片了。

    他實在太累了,沒能等到回答就昏了過去,後來發生的事也再沒有了任何印象。

    隻不過,聯係前後情節來看,駱枳應當是遇到了個心地很好的人。

    人影沒有就此離開,也沒把他當作神智錯亂的病人,強行送去醫院或者警局。反而把駱枳帶到一家很不錯的酒店,幫忙開了個房間,讓駱枳安穩地睡了一覺。

    也可能是因為駱枳當時身上的酒氣把氣氛烘托得太真實,任何一個正常人在那種情況下,最合理的推測,大概都是這人醉得人事不知在說胡話。

    駱枳看了看身上印著酒店Logo的浴袍,他在領口摸索了一會兒,找到那個前幾天就找人做好的碎玻璃吊墜,握在手心。

    大概是很久沒這麽放鬆地休息過,他的腦子很清楚,記憶雖然仍有大片空白,但至少都有條理。不像前幾天那樣,茫茫然像是走在散不盡的濃霧裏。

    房間裏隻有他自己的痕跡,把他帶來的人不在這。

    他的家當都沒被拿走,吉他斜倚在門口,三腳架和畫板都放在客廳。書包倒扣著掛在衣架上,裏麵的東西被攤在桌上晾著……

    文件袋。

    有一個防水的密封文件袋不見了。

    駱枳在書桌前停下腳步。

    文件袋裏裝著的是那份劇本的原件、版權合同和他已經擬好的轉讓合同。駱枳一直隨身帶著,都蓋好了印章,受轉讓方隻要簽上名字就能生效。

    畢竟是這麽好的劇本,耽擱在他手裏實在太可惜。

    既然實在換不來船票,駱枳的確想好了不再強求,準備把它送給合適的人,讓它派上本來該有的用場。

    ……

    是被他在昨天就這麽給送出去了?

    駱枳伸手扶了扶桌沿,指尖輕敲著看得出價格不菲的溫潤實木書桌,嚐試著拚湊起自己的行動邏輯。

    他向唯一的觀眾推銷自己的畫,價格開得很高,必須“嗯”上一聲,代表承認他從沒做過任何壞事。

    對方付賬了,所以他把自己全部家當都給了出去。

    因為對方買了他的畫,讓他覺得這位觀眾朋友在藝術審美方麵的品味相當高,所以買一送一,慷慨地送出了這份劇本……

    駱枳停住念頭,輕輕咬了下舌尖。

    糟了。

    聽起來好像小火苗能幹出的事啊。

    他抬手撐著額角,有點苦惱地輕歎口氣,自己都沒察覺地抿著唇悄悄笑起來。

    頭痛一跳一跳地牽扯著神經,卻沒有帶起慣常的眩暈反胃。

    駱枳閉上一隻眼睛,偏了偏頭,熟練地調整呼吸,慢慢揉著太陽穴。

    連對方是不是影視圈的都不清楚,他也覺得自己應該先扼腕可惜,為昨晚腦子不清楚的衝動後悔。

    但笑容就是控製不住地冒出來……像是突然猝不及防地偷吃了顆糖。

    真會有人肯出這麽離譜的價格嗎?

    要相信他沒做過壞事欸。

    要“嗯”一聲呢。

    既然付了賬,為什麽沒帶走其他的東西?

    沒看得上?

    那副畫也還被放在沙發上,沒被帶走……

    想到這,駱枳忽然被腦中的某根神經扯得打了個激靈,牙疼似的吸了口氣。

    ……他在想什麽亂七八糟的。

    這玩意能被叫做畫就已經夠離譜了。

    駱枳現在腦子清醒,自己都相當不忍心回憶自己當時沉浸式作畫,每落一筆的時候那種起範兒的瀟灑。

    也就是現在的身體不允許他跑跳,也不允許他有太大的情緒波動。換了從前的駱枳,大概能冒著蒸汽從耳朵尖一路紅進領口再燙到脖子根,換了衣服衝下樓一口氣跑三圈為敬。

    幸好沒被帶走。

    駱枳決心立即下手毀掉這個證據。

    他蹲在沙發前,從畫板上拆下那張畫布,又把幹透了的書包翻過來,把畫布團成一團囫圇塞進去,準備在離開後找個沒人的地方處理掉。

    他現在的體力很差,隻是做完了這些,手臂就已經累得幾乎抬不起來。書包帶從絲毫使不上力的指間脫落,書包整個掉下沙發,骨碌碌滾了幾個圈,停在床邊。

    駱枳沒能撈住書包,身體跟著歪了歪就重重摔下去。

    他的視野時亮時暗地混成一片,大塊的光斑像是被碰灑了的清漆,無規則地散落在模糊的色塊中間。

    駱枳閉上眼,額頭枕著手臂,等著這一陣心悸牽扯出的冷汗慢慢退淨。

    必須節省體力,他現在的狀態已經是幾天來最好的。

    足夠清醒,也知道自己是誰。

    隻要集中精力,慢一點看,甚至能勉強辨認出酒店需知上那些文字的內容。

    不能浪費掉這個時間。

    駱枳用掌根使力按了幾下心髒的位置,保持著勻速慢慢撐起身。

    他仍舊沒有睜開眼睛,伸出手向記憶裏桌子的位置摸索了幾次,確認摸到了一顆糖的輪廓,就用指尖一點點勾著攥進掌心。

    下一刻,新襲來的一波眩暈就吞沒了駱枳,讓他支撐身體的手臂倏然卸了力。

    但駱枳早就有了準備,他的角度掌握得相當好,整個人雖然徹底失去了平衡,卻也攥著糖正正好好跌進了沙發。

    完美。

    一百分。

    駱枳摔進一片白亮的視野裏。

    他一動不動地仰著,胸口急促起伏了一陣,等到稍微恢複了行動能力,就抬起手,把那顆糖的塑料包裝紙送到嘴邊。

    這也是經驗,駱枳有次犯低血糖的時候手抖得厲害,兩隻手怎麽都沒辦法配合著撕開糖塊的包裝紙。

    後來他發現用牙咬住撕開的效率更高,就進一步優化了流程,不再把時間浪費到這個環節。

    駱枳咬住塑料紙一點點使力,撕開了個小口,再把裏麵的糖塊慢慢咬出來。

    水蜜桃味。

    完美中的完美。

    今天好高興啊。

    駱枳舒服地長長歎了口氣。

    他含著糖塊,等甜津津的桃子香氣徹底充盈整個口腔,獎勵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心滿意足睜開眼睛。

    書包還挺委屈,窩成一團軟塌塌地倒在床腳。

    雖然隻是隨便買來的登山包,但駱枳畢竟已經跟它共患難了好幾天,還是好聲好氣因為昨天淋雨跟今天摔它的事道了歉,撐起身去把書包撿回來。

    握住書包帶拎起來時,駱枳的動作忽然一停。

    書包的內夾層裏,原來還放著一張硬紙片樣的東西。

    因為拉鏈沒有拉上,所以書包滾落到地毯上的這一下,讓那張紙片也跟著掉在了地毯上。

    駱枳怔了一會兒,才伸手把它撿起來。

    是他一直想用劇本換的船票。

    頭等艙的貴賓VIP票,連船長室都能進,比他自己想買的那個等級還要好。

    ……

    事情就有這麽巧,他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心地不錯,又恰好有張更不錯的船票。

    或許也不盡然就是巧合。

    駱枳這幾天一直在換地方,雖然落實到具體路線上沒什麽明確的目的性,但大方向卻一直是在本能地往海邊走。

    尤其昨天他畫畫的那個車站,已經是海濱線路的最後一站,坐上車一直到終點就是港口了。

    駱枳捏著那張船票,慢慢走到窗邊。

    酒店原來已經離海這麽近,站在這裏,就已經能看見遠處的海平麵。

    可惜這段時間的天氣一直都不太好,海和天都是種偏冷的鉛灰色,在霧蒙蒙的水煙裏連在一處。

    幾台港口起重機的高大剪影佇立在輪廓線的邊沿。

    不是適合遊玩度假的氣候,會在這個時候來住這裏的酒店,如果不是等待上船的遊客,很可能就是要在這裏跟船的高級海乘。

    不論是哪一種,手裏恰好有船票的幾率都不小。

    隻要是稍微懂一點影視圈內的情況,能看出他手裏這份劇本的價值,多半都會願意跟他交換。

    駱枳站在窗前,看著那張船票,伸出手碰了碰。

    紙角紮在手指上又忽然彈開,劃開很細微很尖銳的一點點疼。

    一覺醒來心願達成,駱枳覺得自己應該更高興,比剛才還更高興一些。

    他拿著那張船票,試著調動情緒,但更多的想法卻嘈雜地跳出來,讓他不知道該指揮小鬆鼠先吃掉哪個。

    ……

    原來劇本不是被他慷慨送出去的。

    原來報酬被放在書包裏了,隻是他實在找不出這部分記憶,所以剛才沒有發現。

    對方拿走劇本,留下了船票,而剩下的家當都沒有被帶走。

    原來那副畫真的沒被推銷出去。

    還好還好。

    畢竟他剛痛下殺手,就準備去把畫布毀屍滅跡了。

    駱枳被自己逗得又抬了下嘴角,活動了兩下又開始發僵的右腿,等它恢複靈活,就慢慢走回沙發旁,放鬆身體坐下去。

    他大概是走神的時間太長了,摸過手機按亮屏幕,才發現上麵多出了幾個未接來電,最近的那一次就在幾秒鍾之前。

    駱枳看著那個有些眼熟的號碼。

    他還在嚐試著回想這是誰,由這個號碼發來的短信已經從手機屏幕頂端跳出來。

    [駱枳,回家。]

    [我是任塵白。]

    ……

    駱枳被拖回現實。

    他有些困惑地蹙了蹙眉,看著短到不能再短的兩行字。

    這會兒的腦子還清醒,駱枳隻是掃了一眼就看懂了,倒也並不因為任塵白能找到他這個電話覺得驚訝。

    事實上,值得驚訝的反而是任塵白居然找了他這麽久。

    駱枳雖然一直在躲,但他要做的事太多,又很難時刻保持現在這種足夠清醒的狀態,還是有很多蛛絲馬跡都可以追蹤得到。

    光是那個掛出去換船票的劇本,稍微知道點內情的人就能猜出是他,進而拿到他的新電話號碼。

    ……更不要說,李蔚明的粉絲還動不動就在超話裏直播懲惡揚善的事跡,甚至還有些偏激的小群體試圖堵駱枳報仇。

    地點定位稍微連一連,行動路線都出來了。

    以任塵白做事的能力和效率,一直沒有找到他,駱枳隻能歸結於自己運氣好,或者是對方被什麽給牽絆住了。

    駱枳困惑著拉黑了這個號碼,把那兩條莫名其妙的信息也刪除。

    有那麽幾年,駱枳最大的願望,大概就是能收到這兩條短信。

    他實在不清楚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得是多大的錯,才能讓一切走到後來那種地步。

    有時候駱枳會做夢,夢見他又能回家了。他在家裏陪著任姨做點心,塵白哥從門口路過,揉一揉他的頭發,笑著把他臉上沾的麵粉擦掉。

    但這種夢是會跟著有關印象被本人親手抹殺,而逐漸減少甚至消失的。

    從很久以前起,駱枳就沒再做過這種夢。

    再後來,任塵白不再掩飾對他的憎惡,駱枳也不再期待不可能得到的東西。

    ……任塵白讓他去任家幹什麽?

    找他買劇本?

    要是沒想到這兒,駱枳或許還差點忘了。

    他打開掛著換船票的那份劇本的交易軟件後台,把狀態修改成[已售],逐個點掉了那些留言的小紅點,又點開日曆的備忘錄看了看。

    明天就是郵輪靠港的日子。

    不如現在就動身去海邊好了。

    駱枳撐著沙發站起身。

    他的身體似乎也受這個計劃鼓舞,很配合地攢出些力氣。讓他換好衣服,把東西一樣樣收拾好,再把桌麵上的零碎全收進書包。

    再拿起手機的時候,給他發短信的號碼又換了另一個。

    [望海那個家,有事找你。]

    [今晚之前。]

    駱枳輕歎了口氣,正準備把這個號碼也操作拉黑,最後一條消息也恰好跳出來。

    [媽媽有東西留給你。]

    駱枳的指尖微頓。

    他無意識地輕點了兩下屏幕,還是很慢很慢地繼續著之前的操作,拉黑號碼刪除短信。

    最後一步操作了好幾次,大概是他的手太冷了,又或者是因為一點力氣都使不上,按了三回屏幕都沒什麽反應。

    駱枳在頸間摸索著,握住自己的碎玻璃掛墜。

    望海是任家在海邊的別墅,離這裏不遠,任塵白多半是已經弄清了他的大致行蹤。

    任塵白不會對他做什麽好事。

    他當然知道這是圈套,他很想跳進這個圈套裏。隻要一想起那輛車,灼燒的疼痛就從骨子裏冒出來,他有時候從噩夢裏驚醒,甚至會懷疑自己的一部分是不是也跟著被碾成廢渣推進了熔煉爐裏。

    但不行,他必須保護好自己,再想家再想去看看任姨的東西也不行。

    他不能上任塵白的當,不能被任塵白傷害。

    不能是任塵白。

    任姨知道了會傷心的。

    這家酒店也不能繼續留下去了,反正隻有一晚郵輪就會來,他可以就在海邊等。

    駱枳沒有再耽擱,他戴好棒球帽,把書包背在肩上。

    他在門口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拿走吉他和畫板,隻是把它們整整齊齊地在茶幾上並排放好。

    這種級別的酒店服務都會很周到細致,遺落在房間裏的東西會被嚴格妥善保存,聯係客人來取,或是根據地址郵寄過去。

    雖然辦理住宿多半要用到他的身份證,而這些天為了方便,那張卡片一直就在他的褲子口袋裏……但也不是每個人都喜歡看娛樂版,對方多半還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在外麵都有些什麽名聲。

    至於以後會不會知道,會不會和每一次一樣,事態忽然變得非常糟糕,再一路急轉直下狼狽收場,對方會不會後悔救錯了人……

    根據經驗來看多半是會的,但也沒關係,至少到目前為止,他真的很開心。

    反正也已經完全想不起昨天更多的細節,就讓他膽大包天地自欺欺人一次,相信假裝除了劇本之外,另一場交易也是真的完成了吧。

    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相信了他從沒做過壞事,回答了“嗯”,所以按照約定,得到了他的全部家當。

    因為他心情好,所以慷慨地送了對方劇本。

    因為對方的心情也很好,想再和他見一麵交個朋友,所以送了他船票。

    隻不過因為有急事,買走了他的家當的先生不得不立刻離開,所以隻帶走了劇本,把其他東西都忘在了房間裏。

    ……

    繞是挺繞,強詞奪理可能也有一點,但這不也是很合理的邏輯。

    也不知道那位日行一善的影子先生接到酒店的電話,是會覺得莫名其妙,還是會不以為意地吩咐酒店自行處理,讓這些家當被當做垃圾丟掉。

    不過這些事就都同他的關係不大了。

    駱枳又摸了摸那把吉他。他閉上眼睛,額頭抵著琴枕靜靜蹲了一會兒。

    希望這位影子先生最好識貨。

    吉他倒是不值錢,隻是三百塊從路邊琴行隨便買的。但琴包裏有幾首歌,駱枳被全網黑之後就再沒錄製發布,也始終不舍得賣出去。

    按照幾個音樂公司開的價,隨便賣一首,再貴的酒店房費住上一個月也足夠了。

    駱枳抱著他的書包,他的手臂不自覺地用力到有些隱隱發抖,擠著揉成一團的那副畫。

    駱枳試著發出那個認可的鼻音,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所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成功了沒有。

    他怎麽沒幹過壞事呢?他是個膽小鬼,甚至因為怕踩進什麽圈套,就不去看任姨留給他的東西。

    過幾天親自去向任姨道歉吧。

    駱枳輕輕抬了下嘴角。

    他仗著自己什麽也不記得,趴在茶幾上,用酒店的鉛筆在給客人留言的便簽一點點塗出了一幅自我感覺非常良好的速寫。

    這次畫得可非常好。

    他專心地畫完最後一筆,然後厚顏無恥地把這個畫麵當成是真的,印在腦海裏。

    影子先生彎下肩,把傘傾到他頭頂。

    對他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