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元日
  第121章 元日

    自前吏部尚書嚴昌業和前吏部侍郎薛盛被罷官後, 一連幾日,大理寺和禦史台的人得太子府令,不斷進出吏部,對吏部上下進行清查。

    禦史台來人, 也包括了侍禦史王靜宜。

    吏部作為六部之首, 其臣僚皆有些傲慢, 他們本就不服日日被盤問,在麵對王靜宜這名是由舉薦入仕,又沒什麽履曆的新上任女官時,就算明麵上顧忌左相府的勢力, 但暗地裏對王靜宜依然多有閑言碎語。

    這日王靜宜在吏部的檔案房內待太久, 覺得屋內一直燒著炭火取暖有些悶,起身出去吹吹風, 迎麵遇到了如今的吏部右侍郎, 季木。

    兩人隔著幾步的距離視線相撞, 還沒待各自開口, 另一邊的拐角處傳出了似是吏部兩名女官的議論聲。

    “沒想到季大人又調回了吏部,如此年輕就任侍郎,季大人可真是年輕有為。”

    “季大人長相俊美,儀表堂堂,聽說還未娶親。”

    “我可見季大人似乎同禦史台那位王大小姐關係不一般, 有好幾次我都看見他們二人似乎眉來眼去的。”

    “不會吧……”

    此時季木的目光依然定在王靜宜臉上,神色平常。

    而王靜宜麵上卻有些不自然,她什麽時候同季木眉來眼去了。

    王靜宜打消了本準備同季木見禮的打算,此刻若出聲, 大家都尷尬。

    王靜宜正準備抬步離開, 那兩名女官繼續開口, 且又提到了自己,王靜宜不自覺地皺眉停了步。

    “王大小姐真是命好,靠著舉薦,這才幾天呢,就升到了六品。”

    “是啊,各部女官都是低階文職,王大小姐也就仗著她那爹了。”

    “這王大小姐也真是不懂官場規矩,一上來就搞這麽大,雞飛狗跳的。”

    “人大小姐心血來潮來玩兒玩兒唄,搞不好過兩天就回去嫁人去了。”

    索性那兩名女官沒往這邊走,聲音漸遠。

    

    王靜宜麵上有些不好看,任誰聽見自己在背後被人如此議論都不會愉快。

    對麵的季木上前兩步,看著王靜宜開口:

    “她們說得沒錯。”

    王靜宜倏地抬頭,對季木的說法有些詫異。

    季木繼續道:

    “王大人做得很好,不過官場上的多的是彎彎繞繞,有的事情,還是要循序漸進,用點巧力。”

    季木看王靜宜現在的一係列動作,像是在禍水東引。

    但他可不覺這位王大小姐隻是大義滅親,或許,王靜宜也是在削弱左相一派,用這個方法自救。

    但王靜宜如今在禦史台的處境可不算樂觀。

    禦史台的人恐怕隻當她是擺設,不會真配合她做什麽。且左相一派對王靜宜的做法應該是恨得牙癢癢。

    阻力頻頻,又操之過急,她做事應該很是吃力。

    不過上京城的高門貴女中,有這般見識與果敢的,確實不多見。

    季木想起他之前向太子推薦納王靜宜為太子側妃,王靜宜不論家世容貌還是見識,都擔得起坐上那個位置。

    但此刻立在王靜宜麵前的季木,又慶幸太子沒這個想法。

    王靜宜調整了片刻,看向季木:

    “那下官就要請季大人多多指教了”

    季木眉梢微動,開口回道:

    “指教不敢,能同王大人探討,是本官之幸。”

    

    正月初一,辰時。

    皇城奉天殿的大朝會上,文武大臣朝賀元日。

    惠帝登禦座,與太子封湛一同,照舊例,賜群臣柏葉酒,君臣共飲,以祝長壽。

    以柏葉的傲雪淩霜,蒼翠芳潔為範,勉勵諸位臣屬廉潔奉公,忠於國事。

    並自今日起,封禦筆,滿朝休沐五日。

    而今日,也是百姓們依俗去寺廟燒香拜佛,祈平安順遂的日子。

    好在天朗氣清,也適合出門。工部尚書秦府的主母祝氏,帶著兩個女兒,前往了大覺寺。

    莊嚴肅穆的大殿內,祝氏和秦溪秦琳,各自拈香跪拜,心中都在默念祈願。

    祝氏商人本性,求財是少不了的,她也不奢求夫君秦文軒還能升官,隻希望一家人平安康健,兩個女兒能遇上好姻緣。

    秦溪雖不覺得求求菩薩拜拜佛真的能管什麽用,但她還是姑且許下了一個小願望,希望一家人每日都能開心快樂。

    秦琳似乎是受太液池落水一事的影響,她隻求家人平安。

    但她抬眸的瞬間,突然一頓,而後重新閉眼。

    也希望,那個人平安順遂……

    之後祝氏獨自離開去捐香火,留秦溪秦琳在大殿周圍走走,等她回來。

    秦溪去到離大殿不遠處的一株挺拔的蒼鬆下,用木棍戳著樹枝上掛著的冰棱子。

    秦琳立在幾步之外,看著秦溪歡鬧。

    “施主,許久沒來寺中。”

    秦琳聞聲回頭,是雲淨大師。

    “大師。”秦琳合掌,回了一禮。

    工部尚書府上的這位千金,其身份並不會讓雲淨大師對她印象有多深刻,但這位小姐確實通透過人。且前些日子,端王府世子,也有意無意地向他提及過……

    雲淨大師離開後,秦琳回頭看向那棵被秦溪修理幹淨,恢複了它原本麵貌的蒼翠老鬆。

    蒼鬆翠柏,四季如常,不論雨雪冰霜加身,都隻不過是短暫停留而已。

    如若不是那日來寺中為父親祈福,偶然間同雲淨大師說禪,便不會有之後那些事。

    而如今也不過是恢複到了最初的麵貌而已。

    都是過客罷了。

    從大覺寺出來,秦溪有些興奮地問向祝氏:

    “阿娘,我們是不是要去給太子妃長姐拜年啊?”

    祝氏原本準備登車的動作一停,轉身看向秦溪,眼神裏倒是有些欣慰。

    她這個大女兒雖心思單純,但好在也懂得些人情世故。

    祝氏笑笑說道:

    “哪兒能老是我這婦人家去求見太子妃,你們父親交代了,他作為一家之主,應親自攜禮前去給太子妃拜年,也是向太子妃道謝。”

    其實秦文軒心中清楚,他這個侄女秦煙同秦家沒甚情分。起初秦文軒是不同意祝氏去求太子妃照顧兩個女兒的,是祝氏為了自己的寶貝女兒,豁出去了她這張老臉,厚著臉皮求了上去。

    

    回城後,祝氏去了南市察看鋪子的生意,秦溪秦琳也在南市下了車,但秦溪拉著秦琳,卻前往了千水湖。

    秦琳原本以為秦溪隻是去玩兒冰,直到她被帶到千水湖畔有名的妓館漱玉坊的大門外,才猛然止步。

    雖說母親近日為她們張羅婚事,更多的原因是為了平息她同端王府世子的傳言,但如今畢竟在外她們還在議親,這個時候來這種地方……

    “快快快,今日蘇青也要登台。”秦溪回走兩步,不由分說將秦琳拉了進去。

    不過漱玉坊內的環境,不似秦琳想象中的那般嘈雜,讓秦琳緊皺的眉頭舒展了些許。

    秦溪和秦琳擇了二樓的一個雅座,此時中庭台上奏琴的,正是一張熟麵孔,琴師蘇青。

    一曲終了,蘇青抬頭望向秦溪秦琳所在的方位淺淺一笑,而後抱起琴起身,抬步上樓。

    秦溪飽了耳福也心滿意足了,她拉起秦琳,快步從另一個樓梯離開。

    “避避嫌。”秦溪一邊走,一邊回頭故作神秘地對秦琳道。

    秦琳無奈,都到漱玉坊了,這時候避嫌是掩耳盜鈴嗎?

    蘇青立在欄杆處,看著秦溪和秦琳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而後蘇青繼續往前,經過方才秦溪秦琳的雅座,走至一間簾子被放下,遮地嚴嚴實實的包間外,抬手輕叩房門。

    “叩,叩,叩。”

    不多時,一名侍從從內開門,他警惕地看了一眼蘇青身後,見無他人,向旁邊撤了一步,蘇青抬步進去,包間門被關上。

    此時在這個雅室內臨湖的窗邊,坐著一位狐裘裹身的男子。

    男子抬眸看了一眼仍抱著琴立在進門處的蘇青,伸手指向他麵前的空位,開口道:

    “坐。”

    蘇青略一躬身,走向男子對麵,將琴放在桌上,而後盤腿坐下。

    蘇青看了一眼對麵正在飲茶的男子,而後將一隻手伸向琴底,從一個暗格中摸出了一張字條,將其展開,擺放在桌麵之上。

    “這是我家主上對殿下的誠意。”

    蘇青留下一句話,便又抱著琴起身離開。

    男子垂眸看向桌上那張字條。

    上麵隻有兩個字。

    “荊州。”

    

    酉時,宮裏舉辦晚宴,宴請皇室以及宗室成員。

    封湛和秦煙到達時,殿內已坐著惠帝,皇後,四妃,寧王,二皇子,三皇子,兩位公主,謝長淵,還有端王府世子封肅北和世子妃安顏夕。

    蕭太後以身體抱恙為由,並未出席。

    謝長淵起身行禮,看著秦煙和太子相攜入座,謝長淵垂眸掩下心中的苦澀。

    今日的宮宴也是皇室家宴,惠帝讓眾人不必拘著,當是話話家常。

    歌舞伴宴,推杯換盞間,眾人酒意微熏,開始扯出些不鹹不淡的場麵話。

    淑妃看向正在自顧自地飲酒的靜妃,

    “聽說靜妃近日同左相府走動頻繁,這是想為三皇子擇左相府的小姐為妃?”

    靜妃拿著酒杯的手一頓,而後神色自若地放下,並未搭腔。

    為皇子納妃,她們這些皇子的生母,就算是私下推動,但並沒有主動權。最終還是要看聖上,皇後的想法,甚至,是那位太子的意思。

    淑妃竟將這事拿到場麵上來說。

    賢妃這個老好人出聲,緩解了些場麵的尷尬。

    “皇後娘娘這些時日,為兩位二皇子和三皇子的納妃一事,應是辛苦。”

    安顏夕看向太子身旁的秦煙道:

    “聽聞太子妃的堂妹,工部尚書府上的千金,秀外慧中,知書達理……”

    殿內眾人的視線都投向安顏夕。

    秦煙和封湛的眼神都有些涼,而封肅北卻是周身冰寒。

    

    散席後,封肅北和安顏夕乘坐轎攆至皇城西華門。

    登上馬車前,封肅北大力拽住安顏夕的手臂,讓安顏夕轉身正對他。

    封肅北眼神冰冷,語氣寒涼:

    “你要做什麽?”

    安顏夕仰頭回視封肅北,神色平淡,想著方才封肅北在大殿之上的緊張,她心中居然有一絲快慰。

    封肅北正準備再開口,宋執快步過來行禮道:

    “世子,太子殿下急召,有緊急公務。”

    封肅北皺眉回頭,而後冷冷地看了安顏夕一眼,同宋執離開。

    安顏夕卻沒有立即上車。

    今日是元日,百官休沐,出了什麽事會有急召?

    安顏夕看著封肅北離開的方向,心中苦笑。

    太子一句話,自己的夫君就得迅速趕過去。

    誰又不想嫁給那位站在頂端的尊貴男子呢。

    在太子殿下麵前,其他的任何男人,都是將就。

    

    封肅北入禦書房時,裏麵已坐著聖上,太子,太子妃,兩位皇子,還有鎮國公沈常山,永定侯謝安,永定侯府世子謝長淵,還有兵部尚書賀嚴明。

    封肅北心中有些不好,出了什麽事?

    而這裏有些人,諸如兩位皇子,永定侯謝安,世子謝長淵,目光頻頻投向太子妃秦煙。

    秦煙是現場唯一的女子。

    就算太子極其寵愛太子妃,但今日這陣仗,怎麽會是太子妃能參與的。

    禦案後的惠帝開口解惑:

    “太子妃秦煙,在回京之前,是西北固城的城主。”

    此言一出,方才疑惑不認同的幾人都目露震驚。

    秦煙,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西北活閻王,固城城主?

    怪不得秦煙回京後,就立馬被封為郡主,賜一座行宮為郡主府。

    二皇子封羨和三皇子封逸都是當即看向太子和秦煙。

    能得到這麽一個女人成為正妃,太子是得了多大的便宜。

    謝長淵心中苦澀,後悔難當。

    他曾經還以為秦煙就是個尋常閨閣女孩兒那般,會同他繼續牽扯著挽回婚約。

    也怪不得秦煙淡漠得像絲毫不在乎兒女情長。

    遺山大師的弟子,餘慶豐錢莊的主人,固城城主……

    秦煙這些年到底經曆了些什麽?

    

    惠帝示意,總管太監李福全將擺在禦案之上的一封折子,雙手取過,再交給眾人傳閱。

    這是由朔北駐軍,八百裏加急傳回兵部的緊急軍情。

    此封軍報中寫道:

    大夏在朔北邊境的一個有四百餘人的小鎮,被突厥人趁夜劫掠屠殺,遇難的還有一百多名巡視和追擊的將士。

    而眾人閱過軍報後,皆有些同情地看向兵部尚書賀嚴明。

    軍報裏對此次遇襲的損失明細中還寫道:

    兵部郎中賀霄,在追擊匪寇的途中,不慎陷入冰洞,救回時,賀霄的雙腿已被凍傷壞死,為防止壞疽腐爛的位置繼續擴大,隻能截肢……

    但此刻眾人的心思也不在賀尚書大公子一人的悲慘遭遇上,思緒收回,都是眉頭緊鎖。

    禦案後的惠帝問道:

    “眾卿怎麽看?”

    兵部尚書賀嚴明快速整理思緒,先行開口:

    “自五年前大夏與西戎和突厥停戰後,北境仍然偶有突厥人襲擾,但此次是最為嚴重的一次,也是最為囂張的一次。”

    “此次突厥依然是聲明事件同突厥軍隊無關,隻是邊境流寇,但臣以為,這些凶徒,正是皮了流寇皮的突厥軍。”

    兵部尚書賀嚴明說話間,嘴唇都在發抖。

    這些突厥人的惡行,的確令人發指,但賀尚書此刻,應是也在為他的長子賀霄的遭遇承受極大的痛苦與憤怒。

    封肅北開口道:

    “臣認為,此次突厥襲擾的升級,恐是由於今年大夏的糧荒和水患,突厥在不斷試探大夏的底線。”

    “突厥連番的行動,是否預示著離下一次大戰,不會太遠。”

    封肅北這話,也是在場所有人的擔心。

    而大夏土地遼闊,周邊鄰國眾多,牽一發而動全身,此刻可不是開戰的好時機。

    太子封湛沉聲安排:

    “永定侯謝安,即刻準備,前往朔北大軍主持軍務。”

    “端王府世子封肅北,同去朔北,行監軍之責。”

    惠帝頷首,並無異議。

    永定侯謝安和封肅北領命。

    眾人離開時,惠帝單獨叫住了兵部尚書賀嚴明。

    禦書房內,除了隨侍的總管太監李福全,僅惠帝和賀嚴明二人。

    惠帝看著眉頭緊鎖的賀嚴明,心中一歎。

    他也是父親,怎麽不理解賀嚴明此刻的心情。

    想想前些年,太子封湛一直在朔北軍中,惠帝也不止一次設想,萬一太子……

    因此才有了培養二皇子的舉動。

    惠帝對賀嚴明開口:

    “賀尚書,你兒是為大夏,為皇室受此磨難。”

    “待你兒賀霄回京,朕會下旨封他為宣武將軍。”

    賀嚴明拜謝聖恩。

    

    賀嚴明出西華門,這才卸下公務的緊繃,此刻他不再是兵部尚書,他隻是一個父親。

    賀嚴明上馬車前,麵色極其蒼白,他雙眼突然一花,身體歪向一旁,踉蹌幾步才穩住了身軀。

    “老爺。”仆從趕忙上前將自家老爺扶住。

    賀嚴明單手撐頭,平複了片刻,勉強恢複。

    而他緩緩睜眼時,正見前方不遠處離開的端王府車架。

    賀嚴明心中悲涼。

    端王府那位世子妃,大學士府的嫡長女安顏夕。

    自己這兒子是上輩子欠了她什麽?

    賀嚴明知道自己的長子賀霄,當年為何好端端的從兵部去了戶部混日子,是因為被安顏夕拒絕。

    而賀霄回兵部,又是為了能爭取安顏夕。

    賀霄自請去朔北,是因為安顏夕成了親,嫁進了端王府。

    而賀霄一個兵部郎中,又為何會冒進去往前線追擊匪寇?

    賀嚴明苦笑,他這傻兒子恐怕是為了能盡早立功,爭一口氣回上京。

    又是為了那安顏夕罷。

    安顏夕,安顏夕,為了個女人,賀霄將事業當作兒戲。

    如今還……

    那是他悉心培養的,曾經引以為傲的嫡長子啊……

    賀嚴明由仆從攙扶著上車,馬車緩緩向賀府駛去。

    此刻賀嚴明覺得自己瞬間老了十歲。

    還好,還好,沒有白發人送黑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