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一股懾人冷意陡然間襲向了大祭司, 這隻傲慢的年長蟲族終於在此刻敏銳了一瞬。
“加強護盾！”
他尖叫著，當機立斷在自己麵前立起了第二麵護盾。而幾乎是同一時刻，洛希已經抬起了手按在了先前的護盾之上, 波紋似的藍光驟然綻放，明明是可以抵擋住數千次高能能量束齊發的高等級護盾, 卻在一隻蟲族的肉身攻擊下瞬間支離破碎。
這究竟是一隻怎樣的蟲族？！
大祭司驚恐萬分地瞪著洛希。如果是在自己的實驗室裏看到如此強悍的存在，提安大概會因為銀發蟲族那令人恐怖的力量而感到欣喜若狂，但現在他卻隻覺得一陣陰冷的寒意遍布全身。
不, 他不應該繼續留在這裏。
留存於基因之中的某種原始本能開始對他尖叫。心知不妙, 提安指尖不斷顫抖, 在祭壇與外界之間布下了數道光幕。做完這一切之後, 他轉過頭來, 望向了自己身後。
“好了，艾瑞爾，我們該離開這裏了。”
大祭司尖銳地衝著自己此生最完美的作品喊道。祭壇的正中心, 看似華美裝飾物的浮雕開始朝著兩邊退去，圓形的金屬平台緩緩上升，出現在了大祭司麵前。
這是離開這裏的暗門。
隻需要離開祭壇, 大祭司非常有把握, 就算所有的傀儡蟲族都被那隻可怖的蟲族消滅殆盡，他也依然有機會將名為洛希的蟲族, 還有奇蘭，盡數消滅在這裏。
畢竟，這裏可是純白星辰，是獨屬於他提安的星辰。
但麵對提安的命令, 之前還乖巧聽話的艾瑞爾卻顯得有些沉默和遲鈍。
大祭司一邊聽著層層護盾被逐漸消解時發出的淒厲電子餘音, 一邊無比焦躁地直立起了自己的觸角。
“你到底在磨蹭什麽？艾瑞爾——我們應該走了！”
他急躁地在艾瑞爾麵前晃動著那枚吊墜, 結果就在下一秒，他的掌心一痛，再抬眼時就發現，那枚吊墜竟然就那樣被艾瑞爾直接拽在了自己的手中，活生生從大祭司的手上扯了下來。
“艾瑞爾，你——”
大祭司下意識地抬手想要將控製艾瑞爾用的吊墜拿回來。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麵前那位“溫順”的蟲族卻自行抬起頭，直直地望向了他。
讓大祭司隱約感到些許熟悉的淺青色眼眸中，再也不見之前的木訥與空洞。
取而代之的，隻有一陣異樣的微光。
那不是被控製的蟲族會有的表情。
艾瑞爾，正在以自己的意誌殺戮和捕獵。
“不。”
一聲驚慌失措的低吟擠出了提安顫抖的口器。
而在那之前，幾條細長的，帶有尖銳倒刺的刺已經直接刺入了大祭司年邁的軀體。
大祭司不可思議地低下了頭，看著自己被洞穿的身體，他眼中閃過了深深的迷惑……
【不，不用擔心，提安，聖者永遠都不可能對孵化自己的存在產生任何敵意。雖然你並非純血，但是你應該聽過很多傳言……不幸的是，那些傳言都是真的，每一隻聖者都會無條件地依賴和順從自己的孵化者，這是我們所有聖者最悲哀的命運，是永恒的追求和熱愛。我們無論怎麽樣都不可能滿足地渴求著“母愛”。我們永遠都會愛自己的“母親”。】
【所以，放心去做你的實驗吧，艾瑞爾不可能對你動手。】
【畢竟……聖者永遠都會是“母親”最好，最乖的那個寶貝。】
…………
在瀕死之際，大祭司腦海中不停地回響著那個存在平靜的低語。
明明已經做了那麽多次試驗，明明已經驗證了那麽多次，聖者不可能違抗孵化者的指令……
怎麽可能？！
“噗——”
大祭司口中大口大口地噴出了鮮血。
但他還是含糊地發出了不敢置信的低語。
“你不應該……隻有你是不可能對我動手的……奇蘭究竟對你做了什麽？”
因為鮮血糊住了喉管，提安的聲音支離破碎。
不過艾瑞爾顯然聽得很清楚，仗著光盾之中隻剩下自己和提安，羽化後的少年終於徹底撤除了所有乖巧偽裝，露出了自己的本性。
他的嘴角咧到了耳後，開口時尖銳鋒利的口器如同花瓣般直接綻開，少女般瘦小纖弱的身體在短短瞬間就膨脹成了如山般高大，青筋虯結的龐然大物。
他的眼睛閃爍著因為殺戮而無比興奮的光芒，而如此可怖的一張臉上，如今依舊殘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殺了你，蘇林會很高興的。”
他的聲音中充斥著蟲族口器摩擦時候的細響。
“……而且，你還看到了我的翅膀。”
年輕的蟲族喃喃說道。
“啊啊啊啊——”
被蟲化的艾瑞爾直接用前肢和尾刺撕開成兩半時，提安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尖叫。
“哢嚓——”
而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他之前布下的最後一層護盾也在一陣劇烈的光芒閃爍後化為烏有。
高大冷酷的蟲族出現在了艾瑞爾的身側，在看到麵前跟之前形態截然不同的艾瑞爾後，洛希冷酷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細微的詫異之色。
而後，這一抹詫異便轉為了微妙的嘲諷。
真是醜陋。
無需語言，無需任何多餘的溝通，艾瑞爾就是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了洛希此時的傲慢嘲諷。
“你來幹什麽？我這裏已經快完工了。”
艾瑞爾聲音驟然變得尖銳。
他急急忙忙地開始重新捏自己的人形擬態，在這個短暫的空當中，殆死的提安倒在地上，咧開了嘴，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嘲笑。
“沒有蟲族會喜歡你，艾瑞爾，你就是失敗品。無論你多麽努力討好其他蟲族，也無濟於事……”
最後的回光返照，讓這隻年長蟲族的胡言亂語變得無比流暢。
他枯槁的麵容上洋溢著詭異而陰森的冷笑。
“利用，他們都在利用你。你什麽都得不到，艾瑞爾，你永遠，永遠都隻是……失敗品。”
他的話音漸漸變得微弱，可是嘴角的笑意卻變得越來越濃重。
“蘇林……啊，我記起來了，一隻劣等蜜蟲……你這種家夥，也隻配喜歡那種靠張開腿讓人舔蜜活下來的劣等貨色……”
奇蘭此時剛好處理完最後一隻機械傀儡蟲族，他敏銳地察覺到了提安的異樣。
老東西都快死了，為什麽話反而變得這麽多？
除非……
“等等！”
除非他在故意刺激艾瑞爾動手加速他的死亡。
猩紅之主驟然睜大眼睛，發出了一聲吼叫。
但一切都已經晚了。
艾瑞爾並沒有動手，雖然他一心想要快點殺掉這隻看到了自己翅膀的惡心蟲族，可是那沙啞怪異的嗓音卻讓他莫名其妙地僵在了原地，完全動彈不得。
動手的是洛希，他的動作一如既往地幹淨，利索，輕而易舉就將喋喋不休的提安化作了腳尖下一團汙穢黏稠，混合著漿液的破碎蟲殼。
但也就是在提安徹底咽下最後一口氣後的幾秒鍾內，之前還維持著富麗堂皇景象的祭壇中也亮起了猩紅的警告燈光。
【自毀程序已開啟。】
在主人已死的情況下，純白星辰的核心光腦卻自行啟動，在半空中投下了一道不祥的光幕。
“該死該死該死，提安你這家夥就該變成蟲屍永離蟲母的注視——”
奇蘭臉色大變，直接越過了艾瑞爾和洛希，撲向控製台。
他的指尖在複雜的控製台上飛快地敲打著，企圖用自己的神母教團高級權限接管這艘飛船，終止那該死的自毀程序。
但是在短暫的嚐試之後，奇蘭看著結果，隻能臉色鐵青地猛踢了一腳控製台。
他沒能接管係統，沒有辦法終止程序，甚至就連最後的備用計劃，帶著蘇林用逃生艇逃離純白星辰的可能都失去了。光腦上一片血紅，所有的備用救生艇都在飛船遠處的震動傳來後，化作了屏幕上的“離線”標識。
逃生艙室已經被自毀程序全麵摧毀。
“這怎麽可能……”
奇蘭喃喃低語，他發了狂一般拚命地企圖操控係統，而當他暴力破開了防護程序進入後台後，他看著眼前的複雜的字符陷入了呆滯。
“奇蘭？”
洛希此時也來到了控製台前，他皺著眉頭望向屏幕上的鬼畫符，發出了疑問。
可奇蘭卻沒有理會洛希，相反，他不由自主地轉過頭，看向了艾瑞爾。
“聖者……”
奇蘭焦躁得鱗粉簌簌直掉。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一切，在這一刻之前，奇蘭甚至以為那隻是蟲族中流傳的無稽之談。
名為“聖者”的蟲族，天然就有著極為龐大的體形和非常敏銳的心靈感知。
這是所有蟲族都知曉的事實，也正因為這種天然優勢，聖者群落在蟲族中堪稱無堅不摧，這也是他們占據王座的最根本緣由。
“有人說過，提安將自己的孩子，一隻純血的聖者，養到了羽化，然後，他殺死了那個孩子並且用他的屍骸製成了自己的座駕純白星辰。”
奇蘭臉上浮現出了快要嘔吐似的表情。
“我還以為蟲族除了血翅之外沒有那麽惡心的群落了，可我真的沒有想到，這竟然是真的。”
純白星辰核心部分的根本框架正是一隻聖者的屍骸，不，正確地說，一隻“活屍”。
一直到提安死前最後一刻，這隻被製成了飛船的聖者都因為強大的生命力始終保持著基本活性，當然這也是提安故意為之的，就像他對待那些傀儡蟲族一樣，他掏空了這隻子嗣的絕大部分內髒與大腦，並且用心靈上的鏈接，將飛船與自己鏈接在了一起。
在過去，純白星辰以無比華美的外形和在戰場上鬼魅一般的飛行技術聞名蟲族上下。跟正常的飛船相比，這艘船的船員簡直少得可憐，隻需要最基本的無腦工蟲便可以維護其基本運行，至於那擁有高超技術的駕駛員和領航員，卻從未在蟲族中現過身。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提安根本就不需要駕駛員和多餘船員。
心靈鏈接之後，提安本身即是純白星辰。
而純白星辰，亦是他。
那些隨時可以被拋棄的外圍船艙，大概本質上來說也是為了掩蓋純白星辰本體而刻意疊加的偽裝吧……
而現在，當提安徹底死亡之後，飛船本身也開始不可避免地走向崩解和死亡。
奇蘭深吸了一口氣。
必須要想辦法。
他告訴自己。
再想不出辦法的話，蘇林真的有可能死在這樣一艘屍船之上。
情急之下，奇蘭甚至克服了自己對艾瑞爾的蔑視，強行將那隻笨拙懵懂的蟲族拽到了控製台前。
他企圖讓同為聖者的艾瑞爾用自己的心靈鏈接去接觸純白星辰。
然而，在艾瑞爾的觸須刺入控製台的瞬間，光腦上顯示出來的“離線”區域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散。
甚至就連困在祭壇中的他們也可以感受到純白星辰徹底崩解之前劇烈的震動。雖然同為“聖者”，但這艘飛船壓根就不接受艾瑞爾的“接觸”，它的抗拒甚至讓情況愈發惡化。
“該死&&%￥——”
奇蘭氣得發出了一連串惡毒詛咒，正要將艾瑞爾強行拽開，卻聽見了一聲痛苦的哭泣。
“離開……”
含糊不清的囈語自艾瑞爾的喉中傳出。
再抬眼時，奇蘭才發現，艾瑞爾的眼神變得無比空洞。
眼淚正順著他的臉頰不斷往下掉落，極度的痛苦更是讓他的臉上肌肉痙攣，少女似的麵容看上去竟然如同惡鬼般猙獰。
“讓我離開……”
與艾瑞爾的聲音完全不一樣。
“好痛苦……好痛苦啊……”
“讓我死……”
“艾瑞爾”在不停地尖叫著。
*
變故發生之前，蘇林正躲在暗室裏，在不影響親子關係的情況下，當著小數字們的麵，給“吸一口”額外開小灶喂點蟲蜜。
“吸一口”的狀態其實並不算好，“黑水”固然讓它變得無比強大，卻也在提前燃燒這隻小蟲子的生命力。
蘇林可以感覺到這一點。
他很心疼。
“吸一口”絕對不是那種聰明又強大的幼蟲，跟小數字這種原始形態幼蟲比起來，它隻是大祭司眾多常規蟲族孵化場之一中生產出來的普通軍蟲而已。
就算它平平安安一帆風順地長大，羽化，最後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成為一隻等級較高的普通軍蟲而已。
更何況，它現在還受到了“黑水”的汙染。
弱小，智商也不高，外形如今也變得一言難盡。
在心靈深處，蘇林隱約可以察覺到自己屬於蟲母的那一部分血肉正在做出冷酷的判斷：這樣的幼體壓根就沒有任何挽救的必要。他真正應該做的，是直接讓幾隻小數字驅逐這隻瑕疵幼體以免它影響到巢穴整體水平。事實上，小數字們差不多也是這樣做的。他們對“吸一口”的天然排擠並非是因為他們有著霸淩弱小的糟糕品性，而是因為他們正在遵循本能，維護這個圍繞蘇林構建起來的微型蟲巢的健康。
可蘇林屬於人類的那一部分壓製了蟲母的天性。
他想要讓“吸一口”活下來……
“唉，反正也就是隻小蟲子，不聰明也沒有關係，醜一點也……問題也不大。”
蘇林無奈地苦笑著，先是挨個用蟲蜜將幾隻小數字身上的傷口敷好，又把他們全部都喂得飽飽的，拍拍背摸摸頭，哄一哄之後，就算是性格最冷硬的一號如今也變得暈暈乎乎的。
然後，蘇林偷偷摸摸地，把手遞到了“吸一口”的口器邊。
“喝吧。”
他小聲地說道。
謝天謝地，也許是因為之前得到了洛希的“滋養”，他背後的蜜腺恢複了正常，解開束帶之後澎湧而出的蟲蜜讓他可以如此奢侈地喂養好自己這群便宜蟲孩子。
聽到蘇林的話語，“吸一口”有些膽怯地睜著巨大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幾隻小數字。
它踟躕地將自己龐大而醜陋的身體塞在角落，並不敢上前。
小數字們當然也聽見了“母親”的聲音，因為不滿，幾隻蟲崽的觸須都立得筆直，望向“吸一口”的眼睛中充滿了冰冷的審視意味。
但短暫的凝視之後，蟲崽們卻詭異地保持了沉默，並沒有對“母親”的浪費做出阻攔。
【媽媽，好像很擔心那隻弱弱蟲。】
【很討厭。】
【不高興不高興不高興不高興——】
【但是，媽媽……媽媽高興就好。】
【不想讓媽媽繼續擔心那隻弱弱蟲。】
…………
發現小數字們並沒有發出威脅的嘶嘶聲後，“吸一口”因為驚喜而變幻著身上的顏色。
它驚疑不定地繼續躲在牆角，頭顱卻慢慢開始朝著蘇林探去，口器哢哢作響，嗅著蘇林掌心中的蟲蜜香味，饞得一直在流口水。
最後，它終於靠近了蘇林。
結果卻隻是把碩大的臉頰湊在蘇林肩頭。
蹭了蹭。
又蹭了蹭。
蘇林：“……”
他看著智商如此之低的“吸一口”，有點發愁。
“蹭什麽蹭——快喝！”
蘇林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
“吸一口”身形一顫，這才將臉湊到蘇林掌心，一口一口喝起了蟲蜜。
結果小數字們控製不住地又往蘇林身邊靠了靠，“吸一口”就被嚇得驟然縮回了脖子。
之前沒有被“黑水”汙染的時候明明也不是這麽怯懦的性格啊？
蘇林回想著“吸一口”在孵化場裏活潑開朗的樣子，頭痛欲裂。
但不管怎麽說，“吸一口”總算還是喝完了蟲蜜，現在就希望它能好好活下來……也不知道自己這種半人半蟲的蟲蜜到底能有多大作用。
蘇林心有憂愁，隨即又想起了洛希、奇蘭和艾瑞爾對大祭司的刺殺。
已經過去這麽久了，計劃到底成功了沒？
就在這麽想的一瞬間，船身開始了劇烈震動。
當然，在蟲崽們的簇擁下，因為飛船自毀而導致的船艙顛簸並沒有傷到蘇林分毫，可年輕瘦弱的青年卻在子嗣們環繞中驟然感到了一陣暈眩與心悸。
【不想死——】
【救命！】
【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好痛啊，好痛！】
…………
無數嘈雜而細微的意識，在飛船深處不斷的爆炸中如同潮汐一般朝著蘇林洶湧而來。
蘇林猛然間抱住了自己的頭，發出了一聲痛呼。
無數的蟲族正在死去，蘇林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過這一點，在他的腦海中，哪怕是最弱小的工蟲也在發出震耳欲聾的哀嚎。
而在這些細密嘈雜的號哭之中，最為痛苦，最為深邃的一道意識，就像一道海嘯中最為高大的水牆，驟然將蘇林本身的意識直接壓入了漆黑的深海。
蘇林身體重重地顫抖了一下，然後不受控製地倒了下去。
他可以聽到蟲崽們驚恐的呼喚，可是那些呼喚卻顯得那麽遙遠。
一個恍神，蘇林便發現自己已然出現在一道漆黑的走廊之中。
轟隆。
無聲的轟鳴在意識中響起，金紅色的火光在蘇林的眼瞳中閃出瑰麗的光芒，蘇林木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看著劇烈的爆炸燒光了飛船表層精致華美的裝飾，露出內裏在高溫中慢慢蜷起化作灰燼的血肉。
灰白色的骨骼展露了出來，那是船體本身巨大的屍骸。
尚未完全被火焰吞沒的部分中，一些比爆炸火光更加瑰麗的光芒正在虛弱地閃爍。蘇林不由自主地順著光芒慢慢前行，周圍的嘈雜，包括尖叫聲、爆炸聲都漸漸遠去。
他抵達了一處比漆黑更加漆黑的深淵，在黑暗盡頭，鬼魂般蒼白的半透明的光膜在不斷脈動。
【嗚嗚……好痛苦……】
蘇林皺了皺眉頭。
他聽到了嘶嘶蟲鳴，然而落入耳畔，那些不成語句的蟲鳴卻自然而然轉變成了稚嫩笨拙的嗚咽。
【好痛啊……】
【救命……】
蘇林不由自主地走向光膜，漸漸地，在他的凝視之下，那些蒼白的光膜上浮現出了怪異而猙獰的蟲肢，環節，口器……
就像是一隻巨大蟲族的鬼魂。
如今正在蘇林眼前掙紮著，晃動著自己可悲的軀體。
它在哭泣。
蘇林無比深切地感受到了那種刻骨的痛苦，他眼睜睜地看著它撕扯著自己的身體，每被扯下一塊血肉，那一塊區域就化為光點倏然消失在黑暗之中。
自毀程序。
這個念頭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了蘇林的意識中。
這隻蟲族正在……殺死自己。
蘇林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覺得，但這並不妨礙他在渾渾噩噩中為這隻可悲的蟲族幽靈而感到痛心。
等意識到的時候，蘇林才發現自己已經對著那隻蟲族開口說道。
“停下！”
幽靈因為蘇林的命令而顫抖起來。
它抬起了頭，直勾勾地對上了蘇林的虛影。
【可是，孵化者……讓我……毀滅自己……】
蟲族並沒有用聲音，而是用意識笨拙地回應了蘇林。
蘇林的心底泛起了一陣幾乎可以稱之為“怒火”的情緒。
“卑劣的模仿者從未有資格代替我發出任何指令！”
不自覺地，蘇林抬起了手，他將掌心直接抵在了那隻可怖蟲族幽靈的額頭上。就在不久之前，他也曾經用同樣的動作安撫了自己的蟲崽。
“不用這樣傷害自己，我以蟲母的意誌命令你，好好活下去。”
“而你將得到我的眷顧與永恒的安寧。”
蘇林聽到了自己在黑暗中陌生的聲音。
…………
同一時刻，在純白星辰祭壇之中。
焦頭爛額的奇蘭聽到艾瑞爾猛然間停下了那難聽至極的嗚咽。
而光腦屏幕上，開始不斷彈出超出預想的命令。
＞ 核心密匙：已激活
＞ 命令來源：機密
＞ 權限：最高級
＞ 次級控製人權限已禁用
＞ 飛船控製權轉讓程序啟動
＞ 飛船控製權轉讓程序已完成
＞ 命令修改已完成
＞ 自毀程序終止
＞ 附加信息：吾等將向您獻上永恒的忠誠與愛意，母親。
＞ 歡迎歸來。
一股懾人冷意陡然間襲向了大祭司, 這隻傲慢的年長蟲族終於在此刻敏銳了一瞬。
“加強護盾！”
他尖叫著，當機立斷在自己麵前立起了第二麵護盾。而幾乎是同一時刻，洛希已經抬起了手按在了先前的護盾之上, 波紋似的藍光驟然綻放，明明是可以抵擋住數千次高能能量束齊發的高等級護盾, 卻在一隻蟲族的肉身攻擊下瞬間支離破碎。
這究竟是一隻怎樣的蟲族？！
大祭司驚恐萬分地瞪著洛希。如果是在自己的實驗室裏看到如此強悍的存在，提安大概會因為銀發蟲族那令人恐怖的力量而感到欣喜若狂，但現在他卻隻覺得一陣陰冷的寒意遍布全身。
不, 他不應該繼續留在這裏。
留存於基因之中的某種原始本能開始對他尖叫。心知不妙, 提安指尖不斷顫抖, 在祭壇與外界之間布下了數道光幕。做完這一切之後, 他轉過頭來, 望向了自己身後。
“好了，艾瑞爾，我們該離開這裏了。”
大祭司尖銳地衝著自己此生最完美的作品喊道。祭壇的正中心, 看似華美裝飾物的浮雕開始朝著兩邊退去，圓形的金屬平台緩緩上升，出現在了大祭司麵前。
這是離開這裏的暗門。
隻需要離開祭壇, 大祭司非常有把握, 就算所有的傀儡蟲族都被那隻可怖的蟲族消滅殆盡，他也依然有機會將名為洛希的蟲族, 還有奇蘭，盡數消滅在這裏。
畢竟，這裏可是純白星辰，是獨屬於他提安的星辰。
但麵對提安的命令, 之前還乖巧聽話的艾瑞爾卻顯得有些沉默和遲鈍。
大祭司一邊聽著層層護盾被逐漸消解時發出的淒厲電子餘音, 一邊無比焦躁地直立起了自己的觸角。
“你到底在磨蹭什麽？艾瑞爾——我們應該走了！”
他急躁地在艾瑞爾麵前晃動著那枚吊墜, 結果就在下一秒，他的掌心一痛，再抬眼時就發現，那枚吊墜竟然就那樣被艾瑞爾直接拽在了自己的手中，活生生從大祭司的手上扯了下來。
“艾瑞爾，你——”
大祭司下意識地抬手想要將控製艾瑞爾用的吊墜拿回來。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麵前那位“溫順”的蟲族卻自行抬起頭，直直地望向了他。
讓大祭司隱約感到些許熟悉的淺青色眼眸中，再也不見之前的木訥與空洞。
取而代之的，隻有一陣異樣的微光。
那不是被控製的蟲族會有的表情。
艾瑞爾，正在以自己的意誌殺戮和捕獵。
“不。”
一聲驚慌失措的低吟擠出了提安顫抖的口器。
而在那之前，幾條細長的，帶有尖銳倒刺的刺已經直接刺入了大祭司年邁的軀體。
大祭司不可思議地低下了頭，看著自己被洞穿的身體，他眼中閃過了深深的迷惑……
【不，不用擔心，提安，聖者永遠都不可能對孵化自己的存在產生任何敵意。雖然你並非純血，但是你應該聽過很多傳言……不幸的是，那些傳言都是真的，每一隻聖者都會無條件地依賴和順從自己的孵化者，這是我們所有聖者最悲哀的命運，是永恒的追求和熱愛。我們無論怎麽樣都不可能滿足地渴求著“母愛”。我們永遠都會愛自己的“母親”。】
【所以，放心去做你的實驗吧，艾瑞爾不可能對你動手。】
【畢竟……聖者永遠都會是“母親”最好，最乖的那個寶貝。】
…………
在瀕死之際，大祭司腦海中不停地回響著那個存在平靜的低語。
明明已經做了那麽多次試驗，明明已經驗證了那麽多次，聖者不可能違抗孵化者的指令……
怎麽可能？！
“噗——”
大祭司口中大口大口地噴出了鮮血。
但他還是含糊地發出了不敢置信的低語。
“你不應該……隻有你是不可能對我動手的……奇蘭究竟對你做了什麽？”
因為鮮血糊住了喉管，提安的聲音支離破碎。
不過艾瑞爾顯然聽得很清楚，仗著光盾之中隻剩下自己和提安，羽化後的少年終於徹底撤除了所有乖巧偽裝，露出了自己的本性。
他的嘴角咧到了耳後，開口時尖銳鋒利的口器如同花瓣般直接綻開，少女般瘦小纖弱的身體在短短瞬間就膨脹成了如山般高大，青筋虯結的龐然大物。
他的眼睛閃爍著因為殺戮而無比興奮的光芒，而如此可怖的一張臉上，如今依舊殘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殺了你，蘇林會很高興的。”
他的聲音中充斥著蟲族口器摩擦時候的細響。
“……而且，你還看到了我的翅膀。”
年輕的蟲族喃喃說道。
“啊啊啊啊——”
被蟲化的艾瑞爾直接用前肢和尾刺撕開成兩半時，提安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尖叫。
“哢嚓——”
而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他之前布下的最後一層護盾也在一陣劇烈的光芒閃爍後化為烏有。
高大冷酷的蟲族出現在了艾瑞爾的身側，在看到麵前跟之前形態截然不同的艾瑞爾後，洛希冷酷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細微的詫異之色。
而後，這一抹詫異便轉為了微妙的嘲諷。
真是醜陋。
無需語言，無需任何多餘的溝通，艾瑞爾就是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了洛希此時的傲慢嘲諷。
“你來幹什麽？我這裏已經快完工了。”
艾瑞爾聲音驟然變得尖銳。
他急急忙忙地開始重新捏自己的人形擬態，在這個短暫的空當中，殆死的提安倒在地上，咧開了嘴，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嘲笑。
“沒有蟲族會喜歡你，艾瑞爾，你就是失敗品。無論你多麽努力討好其他蟲族，也無濟於事……”
最後的回光返照，讓這隻年長蟲族的胡言亂語變得無比流暢。
他枯槁的麵容上洋溢著詭異而陰森的冷笑。
“利用，他們都在利用你。你什麽都得不到，艾瑞爾，你永遠，永遠都隻是……失敗品。”
他的話音漸漸變得微弱，可是嘴角的笑意卻變得越來越濃重。
“蘇林……啊，我記起來了，一隻劣等蜜蟲……你這種家夥，也隻配喜歡那種靠張開腿讓人舔蜜活下來的劣等貨色……”
奇蘭此時剛好處理完最後一隻機械傀儡蟲族，他敏銳地察覺到了提安的異樣。
老東西都快死了，為什麽話反而變得這麽多？
除非……
“等等！”
除非他在故意刺激艾瑞爾動手加速他的死亡。
猩紅之主驟然睜大眼睛，發出了一聲吼叫。
但一切都已經晚了。
艾瑞爾並沒有動手，雖然他一心想要快點殺掉這隻看到了自己翅膀的惡心蟲族，可是那沙啞怪異的嗓音卻讓他莫名其妙地僵在了原地，完全動彈不得。
動手的是洛希，他的動作一如既往地幹淨，利索，輕而易舉就將喋喋不休的提安化作了腳尖下一團汙穢黏稠，混合著漿液的破碎蟲殼。
但也就是在提安徹底咽下最後一口氣後的幾秒鍾內，之前還維持著富麗堂皇景象的祭壇中也亮起了猩紅的警告燈光。
【自毀程序已開啟。】
在主人已死的情況下，純白星辰的核心光腦卻自行啟動，在半空中投下了一道不祥的光幕。
“該死該死該死，提安你這家夥就該變成蟲屍永離蟲母的注視——”
奇蘭臉色大變，直接越過了艾瑞爾和洛希，撲向控製台。
他的指尖在複雜的控製台上飛快地敲打著，企圖用自己的神母教團高級權限接管這艘飛船，終止那該死的自毀程序。
但是在短暫的嚐試之後，奇蘭看著結果，隻能臉色鐵青地猛踢了一腳控製台。
他沒能接管係統，沒有辦法終止程序，甚至就連最後的備用計劃，帶著蘇林用逃生艇逃離純白星辰的可能都失去了。光腦上一片血紅，所有的備用救生艇都在飛船遠處的震動傳來後，化作了屏幕上的“離線”標識。
逃生艙室已經被自毀程序全麵摧毀。
“這怎麽可能……”
奇蘭喃喃低語，他發了狂一般拚命地企圖操控係統，而當他暴力破開了防護程序進入後台後，他看著眼前的複雜的字符陷入了呆滯。
“奇蘭？”
洛希此時也來到了控製台前，他皺著眉頭望向屏幕上的鬼畫符，發出了疑問。
可奇蘭卻沒有理會洛希，相反，他不由自主地轉過頭，看向了艾瑞爾。
“聖者……”
奇蘭焦躁得鱗粉簌簌直掉。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一切，在這一刻之前，奇蘭甚至以為那隻是蟲族中流傳的無稽之談。
名為“聖者”的蟲族，天然就有著極為龐大的體形和非常敏銳的心靈感知。
這是所有蟲族都知曉的事實，也正因為這種天然優勢，聖者群落在蟲族中堪稱無堅不摧，這也是他們占據王座的最根本緣由。
“有人說過，提安將自己的孩子，一隻純血的聖者，養到了羽化，然後，他殺死了那個孩子並且用他的屍骸製成了自己的座駕純白星辰。”
奇蘭臉上浮現出了快要嘔吐似的表情。
“我還以為蟲族除了血翅之外沒有那麽惡心的群落了，可我真的沒有想到，這竟然是真的。”
純白星辰核心部分的根本框架正是一隻聖者的屍骸，不，正確地說，一隻“活屍”。
一直到提安死前最後一刻，這隻被製成了飛船的聖者都因為強大的生命力始終保持著基本活性，當然這也是提安故意為之的，就像他對待那些傀儡蟲族一樣，他掏空了這隻子嗣的絕大部分內髒與大腦，並且用心靈上的鏈接，將飛船與自己鏈接在了一起。
在過去，純白星辰以無比華美的外形和在戰場上鬼魅一般的飛行技術聞名蟲族上下。跟正常的飛船相比，這艘船的船員簡直少得可憐，隻需要最基本的無腦工蟲便可以維護其基本運行，至於那擁有高超技術的駕駛員和領航員，卻從未在蟲族中現過身。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提安根本就不需要駕駛員和多餘船員。
心靈鏈接之後，提安本身即是純白星辰。
而純白星辰，亦是他。
那些隨時可以被拋棄的外圍船艙，大概本質上來說也是為了掩蓋純白星辰本體而刻意疊加的偽裝吧……
而現在，當提安徹底死亡之後，飛船本身也開始不可避免地走向崩解和死亡。
奇蘭深吸了一口氣。
必須要想辦法。
他告訴自己。
再想不出辦法的話，蘇林真的有可能死在這樣一艘屍船之上。
情急之下，奇蘭甚至克服了自己對艾瑞爾的蔑視，強行將那隻笨拙懵懂的蟲族拽到了控製台前。
他企圖讓同為聖者的艾瑞爾用自己的心靈鏈接去接觸純白星辰。
然而，在艾瑞爾的觸須刺入控製台的瞬間，光腦上顯示出來的“離線”區域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散。
甚至就連困在祭壇中的他們也可以感受到純白星辰徹底崩解之前劇烈的震動。雖然同為“聖者”，但這艘飛船壓根就不接受艾瑞爾的“接觸”，它的抗拒甚至讓情況愈發惡化。
“該死&&%￥——”
奇蘭氣得發出了一連串惡毒詛咒，正要將艾瑞爾強行拽開，卻聽見了一聲痛苦的哭泣。
“離開……”
含糊不清的囈語自艾瑞爾的喉中傳出。
再抬眼時，奇蘭才發現，艾瑞爾的眼神變得無比空洞。
眼淚正順著他的臉頰不斷往下掉落，極度的痛苦更是讓他的臉上肌肉痙攣，少女似的麵容看上去竟然如同惡鬼般猙獰。
“讓我離開……”
與艾瑞爾的聲音完全不一樣。
“好痛苦……好痛苦啊……”
“讓我死……”
“艾瑞爾”在不停地尖叫著。
*
變故發生之前，蘇林正躲在暗室裏，在不影響親子關係的情況下，當著小數字們的麵，給“吸一口”額外開小灶喂點蟲蜜。
“吸一口”的狀態其實並不算好，“黑水”固然讓它變得無比強大，卻也在提前燃燒這隻小蟲子的生命力。
蘇林可以感覺到這一點。
他很心疼。
“吸一口”絕對不是那種聰明又強大的幼蟲，跟小數字這種原始形態幼蟲比起來，它隻是大祭司眾多常規蟲族孵化場之一中生產出來的普通軍蟲而已。
就算它平平安安一帆風順地長大，羽化，最後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成為一隻等級較高的普通軍蟲而已。
更何況，它現在還受到了“黑水”的汙染。
弱小，智商也不高，外形如今也變得一言難盡。
在心靈深處，蘇林隱約可以察覺到自己屬於蟲母的那一部分血肉正在做出冷酷的判斷：這樣的幼體壓根就沒有任何挽救的必要。他真正應該做的，是直接讓幾隻小數字驅逐這隻瑕疵幼體以免它影響到巢穴整體水平。事實上，小數字們差不多也是這樣做的。他們對“吸一口”的天然排擠並非是因為他們有著霸淩弱小的糟糕品性，而是因為他們正在遵循本能，維護這個圍繞蘇林構建起來的微型蟲巢的健康。
可蘇林屬於人類的那一部分壓製了蟲母的天性。
他想要讓“吸一口”活下來……
“唉，反正也就是隻小蟲子，不聰明也沒有關係，醜一點也……問題也不大。”
蘇林無奈地苦笑著，先是挨個用蟲蜜將幾隻小數字身上的傷口敷好，又把他們全部都喂得飽飽的，拍拍背摸摸頭，哄一哄之後，就算是性格最冷硬的一號如今也變得暈暈乎乎的。
然後，蘇林偷偷摸摸地，把手遞到了“吸一口”的口器邊。
“喝吧。”
他小聲地說道。
謝天謝地，也許是因為之前得到了洛希的“滋養”，他背後的蜜腺恢複了正常，解開束帶之後澎湧而出的蟲蜜讓他可以如此奢侈地喂養好自己這群便宜蟲孩子。
聽到蘇林的話語，“吸一口”有些膽怯地睜著巨大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幾隻小數字。
它踟躕地將自己龐大而醜陋的身體塞在角落，並不敢上前。
小數字們當然也聽見了“母親”的聲音，因為不滿，幾隻蟲崽的觸須都立得筆直，望向“吸一口”的眼睛中充滿了冰冷的審視意味。
但短暫的凝視之後，蟲崽們卻詭異地保持了沉默，並沒有對“母親”的浪費做出阻攔。
【媽媽，好像很擔心那隻弱弱蟲。】
【很討厭。】
【不高興不高興不高興不高興——】
【但是，媽媽……媽媽高興就好。】
【不想讓媽媽繼續擔心那隻弱弱蟲。】
…………
發現小數字們並沒有發出威脅的嘶嘶聲後，“吸一口”因為驚喜而變幻著身上的顏色。
它驚疑不定地繼續躲在牆角，頭顱卻慢慢開始朝著蘇林探去，口器哢哢作響，嗅著蘇林掌心中的蟲蜜香味，饞得一直在流口水。
最後，它終於靠近了蘇林。
結果卻隻是把碩大的臉頰湊在蘇林肩頭。
蹭了蹭。
又蹭了蹭。
蘇林：“……”
他看著智商如此之低的“吸一口”，有點發愁。
“蹭什麽蹭——快喝！”
蘇林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
“吸一口”身形一顫，這才將臉湊到蘇林掌心，一口一口喝起了蟲蜜。
結果小數字們控製不住地又往蘇林身邊靠了靠，“吸一口”就被嚇得驟然縮回了脖子。
之前沒有被“黑水”汙染的時候明明也不是這麽怯懦的性格啊？
蘇林回想著“吸一口”在孵化場裏活潑開朗的樣子，頭痛欲裂。
但不管怎麽說，“吸一口”總算還是喝完了蟲蜜，現在就希望它能好好活下來……也不知道自己這種半人半蟲的蟲蜜到底能有多大作用。
蘇林心有憂愁，隨即又想起了洛希、奇蘭和艾瑞爾對大祭司的刺殺。
已經過去這麽久了，計劃到底成功了沒？
就在這麽想的一瞬間，船身開始了劇烈震動。
當然，在蟲崽們的簇擁下，因為飛船自毀而導致的船艙顛簸並沒有傷到蘇林分毫，可年輕瘦弱的青年卻在子嗣們環繞中驟然感到了一陣暈眩與心悸。
【不想死——】
【救命！】
【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好痛啊，好痛！】
…………
無數嘈雜而細微的意識，在飛船深處不斷的爆炸中如同潮汐一般朝著蘇林洶湧而來。
蘇林猛然間抱住了自己的頭，發出了一聲痛呼。
無數的蟲族正在死去，蘇林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過這一點，在他的腦海中，哪怕是最弱小的工蟲也在發出震耳欲聾的哀嚎。
而在這些細密嘈雜的號哭之中，最為痛苦，最為深邃的一道意識，就像一道海嘯中最為高大的水牆，驟然將蘇林本身的意識直接壓入了漆黑的深海。
蘇林身體重重地顫抖了一下，然後不受控製地倒了下去。
他可以聽到蟲崽們驚恐的呼喚，可是那些呼喚卻顯得那麽遙遠。
一個恍神，蘇林便發現自己已然出現在一道漆黑的走廊之中。
轟隆。
無聲的轟鳴在意識中響起，金紅色的火光在蘇林的眼瞳中閃出瑰麗的光芒，蘇林木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看著劇烈的爆炸燒光了飛船表層精致華美的裝飾，露出內裏在高溫中慢慢蜷起化作灰燼的血肉。
灰白色的骨骼展露了出來，那是船體本身巨大的屍骸。
尚未完全被火焰吞沒的部分中，一些比爆炸火光更加瑰麗的光芒正在虛弱地閃爍。蘇林不由自主地順著光芒慢慢前行，周圍的嘈雜，包括尖叫聲、爆炸聲都漸漸遠去。
他抵達了一處比漆黑更加漆黑的深淵，在黑暗盡頭，鬼魂般蒼白的半透明的光膜在不斷脈動。
【嗚嗚……好痛苦……】
蘇林皺了皺眉頭。
他聽到了嘶嘶蟲鳴，然而落入耳畔，那些不成語句的蟲鳴卻自然而然轉變成了稚嫩笨拙的嗚咽。
【好痛啊……】
【救命……】
蘇林不由自主地走向光膜，漸漸地，在他的凝視之下，那些蒼白的光膜上浮現出了怪異而猙獰的蟲肢，環節，口器……
就像是一隻巨大蟲族的鬼魂。
如今正在蘇林眼前掙紮著，晃動著自己可悲的軀體。
它在哭泣。
蘇林無比深切地感受到了那種刻骨的痛苦，他眼睜睜地看著它撕扯著自己的身體，每被扯下一塊血肉，那一塊區域就化為光點倏然消失在黑暗之中。
自毀程序。
這個念頭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了蘇林的意識中。
這隻蟲族正在……殺死自己。
蘇林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覺得，但這並不妨礙他在渾渾噩噩中為這隻可悲的蟲族幽靈而感到痛心。
等意識到的時候，蘇林才發現自己已經對著那隻蟲族開口說道。
“停下！”
幽靈因為蘇林的命令而顫抖起來。
它抬起了頭，直勾勾地對上了蘇林的虛影。
【可是，孵化者……讓我……毀滅自己……】
蟲族並沒有用聲音，而是用意識笨拙地回應了蘇林。
蘇林的心底泛起了一陣幾乎可以稱之為“怒火”的情緒。
“卑劣的模仿者從未有資格代替我發出任何指令！”
不自覺地，蘇林抬起了手，他將掌心直接抵在了那隻可怖蟲族幽靈的額頭上。就在不久之前，他也曾經用同樣的動作安撫了自己的蟲崽。
“不用這樣傷害自己，我以蟲母的意誌命令你，好好活下去。”
“而你將得到我的眷顧與永恒的安寧。”
蘇林聽到了自己在黑暗中陌生的聲音。
…………
同一時刻，在純白星辰祭壇之中。
焦頭爛額的奇蘭聽到艾瑞爾猛然間停下了那難聽至極的嗚咽。
而光腦屏幕上，開始不斷彈出超出預想的命令。
＞ 核心密匙：已激活
＞ 命令來源：機密
＞ 權限：最高級
＞ 次級控製人權限已禁用
＞ 飛船控製權轉讓程序啟動
＞ 飛船控製權轉讓程序已完成
＞ 命令修改已完成
＞ 自毀程序終止
＞ 附加信息：吾等將向您獻上永恒的忠誠與愛意，母親。
＞ 歡迎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