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西南邊境

    當年, 不過十八歲的阿法尼,已經發展成金三角令人聞風喪膽的毒梟,其業務經營範圍覆蓋廣泛, 甚至通過邊境灰色地帶流入我國西南市場,黑市交易猖獗, 荼毒一眾百姓。

    邊境村民乃至城市居民, 很多人因為沾染毒品, 一夜之間一貧如洗,賣妻賣兒的情況層出不窮,販毒、人口販賣、賣|淫|嫖|娼等黑色產業不斷惡性循環, 一度形成法外體係。

    政府決定嚴厲打擊這些喪心病狂、噬人骨血的犯罪分子, 聯合多國力量旨在剿滅以阿法尼為首的犯罪勢力。

    阿法尼一眾武裝販毒分子經過多天連軸作戰, 最終不敵正規軍隊, 大部分成員被殲滅, 而他本人卻逃之夭夭。

    後來根據情報才知, 阿法尼通過密道逃生, 輾轉中東等地區來到蘇國, 發展壯大了如今蘇國最具實力以及勢力的恐怖組織。

    顧致誠就是在此次聯合行動中犧牲的。

    彼時, 遠在申城且身懷六甲的王韞, 得知顧致誠犧牲消息時,崩潰痛哭, 心悸早產, 生下尚未足月的顧煜就被送進了重症監護病房。

    大抵是上天憐惜顧煜年幼喪父, 不忍他再失母, 一次次將王韞從閻羅殿前送回。

    王韞睜眼看見顧煜的第一眼, 那與顧致誠眉眼鼻梁相似的嬰提, 給予她活下去的理由。

    她給他起名為煜, 意為光明。

    王韞從不在顧煜麵前表達思念傷悲,她不想將負麵情緒傳遞給懵懂向陽的孩童,也不似尋常家庭那般教育他,以後應該如何去做才能延續父親的光輝遺誌,青春少年不應被往事拖住追尋的腳步。

    可顧煜生性敏感,得知父親犧牲故事之後,他就立誌當一名軍人,願將青春和熱血獻給國家。

    更重要的是,要保護母親,不再讓她終日抱著父親的遺像默默流淚。

    年複一年,少年長成了堅韌的模樣,顧煜大學選讀情報專業,師從刑宗酩,眾人對其寄予厚望。

    刑宗酩早年隻身奮鬥在禁毒一線,數十年的臥底生涯讓他不僅擁有卓越的情報整理傳遞能力,其獨特精湛的作戰風格亦非精銳能敵。

    任務完滿結束,他回軍校任職□□,傾囊教授成功經驗,磨礪學員的心理素質以及體能極限,他親自組建了一支全能精英小隊,顧煜和傅晉之就是其中隊員。

    顧致誠當年就是因解救他暴露身份的隊友而亡,他格外重視培養顧煜,為歉疚的內心彌補一二。

    同一時間,阿法尼養精蓄銳多年,其黑惡販毒勢力在邊境地區卷土重來。在他眼裏,每一個軍人都應該為他慘死在金三角的兄弟償命,為他損失的千億美金陪葬。

    刑宗酩帶隊執行任務,在顧致誠犧牲的那片雨林裏,眾人挑戰生存極限埋伏其中,熱血精英不願讓近二十年前的悲劇重演,遑論顧煜壯誌。

    刑宗酩說:“窩點位置鎖定,我與顧煜從一號口進入,其餘隊員分散開來,鎖定人質位置,切忌不必要的火力衝突。”

    他多言交代道:“顧煜,聽從命令。”

    刑宗酩知曉顧煜心智過往,更清楚初生牛犢之士的衝動誌氣。

    二人交替作戰配合,卻不想線人反水,傳遞給他們的情報半真半假,人質營方位就是其中一個錯漏信息。

    刑宗酩和顧煜矮身潛進草屋,才發現中了圈套,躲避不及,帶有大劑量毒品的飛鏢槍直射入後頸。

    待意識歸攏,顧煜和刑宗酩被捆在石柱兩端,刑宗酩身上綁有定時炸彈,而阿法尼端坐中央,戲謔地瞧著二人。

    阿法尼知道顧煜就是當初那個兵首的兒子,他深諳心理之術,死亡是最好的解脫,唯有活在噩夢之中才是絕佳的報複。

    他命人解開顧煜手腳,架他走來刑宗酩身前,告訴他,隻要在三分鍾之內拆彈,二人就能順利走出草營。

    毒品致幻,顧煜憑借毅力強控顫抖的雙手,搖頭拚命晃散眼前陰霾,他用刀剪理著引線,而刑宗酩早就看出,這炸彈無論如何都會爆炸,阿法尼從沒有想讓他活著離開這裏。

    刑宗酩大喊道:“顧煜,你快走!”

    顧煜置若罔聞,他不能看著刑宗酩在自己眼前被害,汗水不過幾十秒的時間,浸染全部衣服,他顫抖道:“我能拆。”

    刑宗酩怒罵說:“你再不滾,老子回去關你禁閉,然後把你踢出隊!”

    他多希望他們能一起回去。

    時間僅剩最後十秒,阿法尼派人拉開顧煜,退到安全地帶,顧煜膝蓋磕地,雙目猩紅,眼眥均裂,拚命掙紮無果,就這樣

    ——塵土飛楊,血肉四濺。

    亦師亦父的恩師命喪紛飛黃泉,就在他眼前。

    那一枚炸彈,同樣絞碎震破顧煜的“生”命。

    “Times Over,”決絕的聲音宣告時間終止。

    顧煜崩潰道:“師父!”

    阿法尼將人丟進草營的木屋,絲毫不理毒癮發作的顧煜,他丟下一支手|槍,命手下撤離。

    他想讓顧煜自生自滅。

    顧煜蜷縮在地,憑借殘存的意識,摸上那把冰冷的槍械,對準太陽穴,手指置於扳機處,卻被趕來的隊友“及時”阻止。

    人人都說顧煜衝動魯莽,人人都道刑宗酩經驗豐富,連顧煜自己都在指責中迷失錯亂,他已分辨不出,當時究竟是他魯莽行事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還是刑宗酩下令如此。

    他背下全部黑鍋。

    顧煜被送回申城,在戒毒中心呆了近三個月,忍受非人的折磨戒去心癮。

    在刑宗酩的追悼會上,他的遺孀,那位曾經對待顧煜和藹可親,視如己出的師母駱頌芝,扯上他的衣領,無力拳腳揮在他臉頰脖頸,哭罵詛咒說:“你個無師無父的混賬畜生,如果不是你,老刑怎麽會死得那麽慘,你以後的妻子女兒都不會擁有比我更好的下場!”

    陳自臣等人拉開駱頌芝,而她此時已近情緒崩潰界值,癲笑不止,最終被確診為精神分裂症,送進養和療養院,一呆就是數十載的光陰。

    刑宗酩的遺孤刑熠澤,理所當然將自己驟然喪父,母親又瘋癲無狀的罪責歸在顧煜身上,十五歲的少年對顧煜拳打腳踢,不見往日笑鬧的場景。

    顧煜不敢也不曾還手,此後的生活裏,他負責刑家的所有開銷,駱頌芝的理療費,刑熠澤的生活學雜費,也換不回少許原諒。

    有的隻是三五成群的少年在深夜巷口的棍棒毒打,還有刑熠澤三不五時以親近之人的生命威脅。

    肋骨斷了再接,接了再斷,他甚至開始期待再也接不上的那天,亦或是斷骨直接刺進內髒的時刻。

    如是,他就不用在午夜夢回時分被噩夢折磨,不用在蹉跎的歲月裏飽受心理煎熬之苦。

    後來,專業人員在事發叢林找到遺落的語音記錄器,哪怕證明了顧煜的清白,也再無濟於事。

    物是人非,瘋癲之人更甚,胸懷恨意之人更濃,感愧之人更迷。

    自那以後,他定期去戒毒中心做義工,向禁毒組織捐錢,去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執行任務,做一切能彌補的事情,隻求上天能稍許饒恕他的“罪過”。

    他不認為自己配享受更好的生活,擁有幸福的家庭,更沒想過延續這卑劣的基因,更怕駱頌芝的詛咒成真,刑熠澤的威脅如實。

    然而,遇見闞雲開起,他開始動搖了,人的貪念和欲望好像又重新回到他身上。

    *

    說完這一切,顧煜如釋重負。

    這麽多年以來,他第一次開口向他人提及這段往事,連王韞都對事情原委知之甚少。

    闞雲開自聽見那兩個字起,指尖就如曼陀羅的枝椏那般嵌進掌心,她試圖用生理疼痛轉移心理不適。

    姣好的圓月,時現時朦,終於缺了一角。

    三個月的心理治療效果,在頃刻之間毀滅,那能灼燒心靈的胃酸再次翻湧而來,即使眼前之人是顧煜,她還是沒能克服。

    寂靜無人的夜色裏,闞雲開與心魔鬥爭的身影和照顧著她的,那個仿佛被全世界拋棄的男人,看起來是那麽辛酸。

    前院的笑聲依舊,可無人知曉角落中的秋千旁,散落著兩具破碎的魂魄。

    顧煜想過闞雲開聽到他經曆過往的種種反應,他預想過各種可能的場景,可所有的一切按照劇本方向發展時,他心中五味雜陳,適才纏綿的蜜糖流過,唯剩苦澀占據上風。

    那些詛咒怨懟,那些打罵折磨,那些夢魘魔爪,他花了許久才堪認命接受,以朽木之心以待,又怎能站在以坦白為基礎的道德高點來逼迫她來接受?

    此時此刻,除了一副靈魂失所的空皮囊,他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好點了嗎?”顧煜聲音嘶啞顫抖,出聲一刻,竟才發現難過至此,他的命運亦如砧板上的魚肉,任絕望的心情淩|辱宰割。

    不應該早都習慣了嗎?他在心裏問自己。

    闞雲開說不出話,她虛扶著顧煜的手臂,出神地點點頭。

    顧煜說:“我送你回去吧。”

    身心雙重挫折,闞雲開幾乎喪失了語言與行動能力,思緒顫巍而行,她能做的隻是點點頭,站起來的一刹,她膝蓋發軟打顫,眼前被黑暗蒙上一層陰影。

    傾斜、跌倒、下墜。

    顧煜沒有絲毫猶豫,將她打橫抱起來。

    他知道這會是他們之間僅剩的一個擁抱,就當是最後的晚餐,滿足他人性少有的私欲與貪念。

    至此,他又能變回以前那個冷漠且無欲無求的隊長。

    酒店二樓樓梯口,趙啟進屋前,瞥見顧煜抱著闞雲開的身影,他吃驚地張了張嘴。

    待人靠近,他看見闞雲開腮邊淚水滑落,眼尾紅痕遍布的失魂模樣,疾步上前,“闞老師怎麽了?”

    見二人不言,趙啟扯住顧煜的肩膀,怒聲質問道:“你把她怎麽了?你信不信我舉報你,讓你脫了這身衣服?”

    “隨便你。”顧煜冷漠無感地瞪了趙啟一眼,“放手。”

    趙啟心生駭然之感,若是動起手來,他絕不是眼前這個在蘇國曆練多年男人的對手,不甘心地撒手。

    王倩回到房間,不見闞雲開的身影,她對兩天前的那場意外襲擊心有餘悸,遂跑來姚曉楠的房間暫度時光。

    她們二人的房間空無一人。

    顧煜把闞雲開放在床上,將她臉上的碎發掖至耳後,用薄被輕輕蓋在腹部,一係列動作像是一場內心的告別儀式。

    他低聲說:“我走了,你做完項目就趕緊回國吧。”

    闞雲開伸手無力地拉住顧煜的衣角,低聲啜泣說:“能不能等等我?”

    顧煜矮身握住她的手,拭去眼角未落的淚水,他說:“不用勉強自己,我說過的,你本來就可以不接受,休息吧。”

    顧煜內心煎熬,坦白是一切的基礎,他不能騙她,即使再給他一次機會,分針反轉,時間倒退,他也會做出相同的決定。

    闞雲開長睫掛淚,有氣無力地乞求說:“你給我點時間好不好?”

    她沒有勇氣麵對同樣折磨了她數十年的痛苦,顧煜的坦白讓她覺得自己就像是掩於人潮中的自私小醜。

    明明主動的一直是她,而在這種時候,她卻退縮了,像戰場上的逃兵般,那麽膽小怕事,畏縮不前。

    顧煜說:“主動權一直也永遠都在你手裏。”

    顧煜從酒店出來,步伐虛浮地走回駐地,蘇國電力稀缺,熒燈星點飄渺,他從口袋裏拿出那個沒能送出去的錦盒。

    微弱的月光映出燙於表麵的那兩個小小字母——‘D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