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沈天昭, 我好喜歡你……”

    好喜歡,好喜歡。

    程不語看著眼前的青年,在一片黑霧混沌裏,他的長劍依舊無瑕, 他的麵容在血色中如雪落紅梅, 昳麗無雙。

    她抬起手擦拭掉沈天昭眼角的濕潤,臉色驚人的蒼白。

    “別哭, 我, 我願意的。”

    “我願意助你代天, 願意為你得償所願……”

    這算什麽得償所願?

    你死了算什麽得償所願?!

    他說不出來,眼眶紅得厲害,然而道緣心意相通,他不用言語她也知曉他心中所想。

    “當然算呀,我,我最想要的世界是自由的, 公正的, 所有人都可以不被歧視,所有人都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追尋自己心之所向……”

    “能為你達成這樣的世界, 這樣的天下大同, 我覺得值得。”

    程不語哽咽著,從那模糊不堪的視野裏努力睜開眼睛,想要最後一次再看清楚他的臉。

    “可惜了,這樣的光景, 我不能陪你一起看到了。”

    “能……”

    良久, 沈天昭像是缺氧得以呼吸的魚, 咬著牙終於發出了聲音。

    他緊緊抱著她, 一時之間分不清是對方身體因為血液流逝而逐漸變得冰冷,還是他本身便冷得刺骨。

    兩人如何相擁,卻無法從對方身上汲取到一點溫暖。

    “你能看到,我會讓你看到。”

    可是程不語聽不到,也看不到了。

    。懷裏的人已經沒有了呼吸。

    沈天昭的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落。

    他從未哭過,天道不公他不得誌時他未落淚,以身抗天的時候,哪怕再痛再難他也從未落淚。

    而現在,他像是要把這幾百年裏受過的苦,未流過的淚一並流盡,流幹才算完。

    沈天昭眼睫微動,垂眸看向已合上眼沒了氣息的少女。

    她做了一輩子的籠中鳥,前半生被蓬萊束縛,後半生被困在他的因果裏,不得善終。

    他低頭,小心翼翼在少女冰冷的唇瓣上落下一吻。

    很輕,很輕,輕到像是怕擾了她的好夢。

    “我會誅天代之,我會讓我們堂堂正正在一起,不再是無名無份,躲躲藏藏……”

    “等我代天之後,我會逆亂天命,我會讓你再入輪回。我會去找你,我會讓三千仙門,四海八荒都知道,你從不是卓不絕的道侶。”

    “程不語,你是我的妻。”

    沈天昭珍重又虔誠的對她立下誓言,然後將她輕輕放歸於九曲兩儀陣中。

    手中的天斬上的金紋慢慢烙印上了一道天青色紋路,那是程不語的神魂。

    她以身助他渡劫,以魂為他祭劍。

    這天,他又如何斬不下,代不下?!

    他眉眼肅殺,命劍似索命的彎刀,劍氣所到之處魔物蕩然無存。

    混沌天地,一襲白衣如雪,直往如墨的雲天而去。

    卓不絕和程商竭力護住程不語的肉身不被魔氣侵蝕,四周風雲湧動,無量之地逐浪飛花。

    在長達了三日之久的黑暗後,天被劈開了一道無垠的天塹。

    有天光落下,萬物才有了模樣。

    他們覺察到了什麽,猛地抬頭看去。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那是天宮所在。

    曾經讓無數修者向往的天人之所,如今就這樣堂而皇之暴露在了眾生眼中。

    巍峨,磅礴,浩淼。

    同時也冰冷,森然,又道貌岸然。

    自混沌初開至今,那對天道的憧憬和尊崇在經曆了這樣一番浩劫,在沈天昭將它從神壇之上拉下之後。

    他們突然發現,他們竟能這般毫無敬畏地直視著它。

    它和他們,似乎也沒什麽不同。

    天上流星颯遝,劍風呼嘯如蒼龍。

    青年劍修執劍斬去瓊樓玉宇,劍氣九萬裏,劍劍入天門。

    逼得那天節節敗退。

    “天道老兒,我已至天門!”

    沈天昭的劍扼命門,那雙眸子流轉著粲然的金光,和神佛一般無二。

    “天上仙人三千萬!誰敢來此人間!”

    那一日混沌重開,屹立千萬年不倒的神殿轟然倒塌。

    眾生未見神佛,卻已窺見神跡。

    青年白衣雪劍,斷了天梯,斬了天門。

    在他踩著天火烈烈,登臨神座之時。

    一柄青黑長劍破天而入,帶著萬千魔物一並登天。

    他瞳孔一縮,劍已引魔誅心。

    。天地再臨浩劫。

    ……

    “不要!”

    白茶蒼白著臉色,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額頭的汗水不知什麽時候浸濕了頭發,她大口大口喘息著,似乎也在夢裏經曆了一場天命劫數。

    “……你怎麽了,是做了什麽噩夢嗎?”

    一旁少年清亮的聲音將白茶從夢境的衝擊中喚了出來,她眼睫一動,抬眸看了一眼四周。

    山洞,迷霧。

    這裏不是夢魘,是海市蜃樓的秘境。

    她們現在是在宗門大比,不是五百年前的天地浩劫。

    白茶看向一臉擔憂的青雲,沉著臉色搖了搖頭。

    對於自己夢見了什麽看到了什麽,又知道了什麽,她什麽也沒有說。

    因為秘境之外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她。

    “我睡了多久?”

    她的聲音因為長時間沒有說話而沙啞得厲害,青雲將一個裝水的葫蘆遞給了她。

    “你昏睡了三日夜,好在你昏睡的這段時間裏並沒有人發現我們,也沒有遇上什麽妖獸襲擊。”

    三日夜,加上第一日入境,也就是四天了。

    白茶猛地坐了起來。

    “等等,你的傷……”

    青雲剛想要提醒她小心傷口裂開,結果驚訝的發現,先前還流著血的傷處在白茶醒來之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白茶也愣住了。

    【應該是謝九思給你的那道神魂,他的天賦是愈合。在夢魘的時候你的氣息太微弱,它沒有催動天賦,你清醒之後感知到你的存在立刻會為你治療。】

    白茶抬起手輕輕撫摸著愈合的傷處,眉眼不自覺柔和了下來。

    然而隻是一瞬,便又恢複了冷凝的神情。

    現在不是在這裏停滯的時候,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關乎沈天昭能否重聚神魂,更關乎蒼生萬命。

    “青雲,你現在可以使用法器了嗎?”

    青雲點了點頭,“我的靈力恢複得差不多了,今日算個兩三次應該沒問題。”

    “你要算什麽?”

    白茶握著手中命劍,下定了決心。

    “幫我算一算君越鳴在什麽位置。”

    “你要算他的位置然後避開他嗎?”

    在白茶昏迷之前時候就三令五申提醒過他,在沒有和風停雲他們匯合之前,盡量避開蓬萊還有終南山的人。

    青雲撓了撓麵頰。

    “唔這樣的話,我覺得與其算他的位置,倒不如算哪條路徑安全。因為我的法器會根據我算的對象的不同,消耗的靈力也不同。要是對象太強,我的靈力會消耗很大。”

    “如果是單純算路徑的話,我可以算兩到三次,但是要是是算君越鳴在哪兒的話,我可能隻能算一次。”

    “我隻要他的位置。”

    白茶的話讓少年愕然在了原地,不為別的,她說這話的時候眉宇之間是未褪的戾氣。

    青雲沉默了一瞬,“你是……要找他,而不是避開他?”

    “對,我和他……有一筆帳要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白茶說到“他”的時候,後麵似乎還要說什麽。

    “……不再等等風停雲他們嗎,這才第四日,你還是有時間可以等到和他們匯合之後再動手的。”

    青雲有些顧慮,倒不是不相信白茶的實力,她之前在佛塔時候能贏對方,即使是君越鳴沒有取得命劍的情況下,這一次就算兩人對上白茶不敵,她也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

    隻是為了確保成功拿到沈天昭的神魂,他還是覺得一切小心行事為好。

    白茶紅唇壓著,這裏是山洞,加上有洞口的草葉遮掩,是浮生寶鏡的死角。

    其實她也想過等風停雲他們一起,可是真要能等到才行。

    明明她製造出那樣大的動靜,可是沒有一個人趕過來。

    這秘境再大,可對於修者來說禦劍往返也就是一日不到的事情。

    為什麽他們不來?

    。是因為他們來不了。

    風停雲被蓬萊的人困住,紀妙妙雖有力大無窮,卻最是不敵出手暗算下毒之人。

    瀧如夜和翟星樓更是不知所蹤。

    從一開始,那些人就沒想過讓他們和他匯合。

    白茶也想過去找他們,但是這樣是不是正好中了他們的下懷?

    換個思路來想,在他們阻攔風停雲他們和她匯合的同時,他們是不是也是分開行動的。

    既然如此,直接去找君越鳴反倒最好。

    而且她還有個能隨時指路,避福禍的青雲。

    想到這裏,白茶斟酌了下語句要和少年解釋,然而話還沒說出口。

    外麵突然傳來一陣鳥獸聲響,聽聲音不下百數。

    青雲是靈族,自然也感知到了。

    “是獸潮!”

    妖獸不會無緣無故聚集在一起行動,這隻能說明一點,有人發現了他們的所在,故意引來了妖獸。

    白茶神情一冷,一劍斬開了洞口的草葉。

    她將青雲護在身後,迷霧漫天之後是一群肆意露出獠牙的妖獸。

    太多了,隻能用那一招了。

    白茶深吸了一口氣,足尖一點,兩指夾住劍柄作箭。

    “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

    她調動著言靈,劍成萬千長箭破去!

    妖獸嘶吼聲中,箭隱沒在了迷霧重重裏。

    刹那之間,一陣更大的塵囂肆起。

    迷霧夾雜著塵埃漫天,迷得白茶睜不開眼。

    緊接著響起了轟隆的馬蹄踩踏聲,和不絕的韁繩和甲胄碰觸的聲響。

    怎麽回事?剛才那一道言靈沒成功嗎?

    這些妖獸還沒有褪去嗎?

    白茶皺了皺眉,引劍正要衝入其中斬殺,開一道血路出來。

    恰好迷霧被萬千罡風滌蕩,一個麵容俊朗,身騎一匹棗紅駿馬的少年驟然映入她的視野。

    少年逆光垂眸,冷冷看向對她拔劍而向的白茶。

    “怎麽?你就是這麽對待救命恩人的?”

    “翟星樓?”

    白茶驚訝地看向少年,反複確認對方不是幻象是真人後,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什麽掃視了下周圍。

    那些妖獸一部分被箭刺中,絕大部分被翟星樓的天賦“千軍萬馬”給壓製在了馬蹄之下。

    她沒忍住笑了,“沒想到我這道言靈不僅變出了箭,還把真正的千軍萬馬給召喚出來了。”

    “嘖,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老子不是你召喚過來的,是自己趕過來的。”

    翟星樓自從擇了本命法器偃月刀,又因為塵緣未盡被他師尊扔到凡塵曆練了一番,回來之後身上的戾氣消散了一大半。

    也沒以往那樣見到人就拔刀相向,大打出手了。

    他攥著韁繩,停下繼續說道。

    “風停雲昨日剛從蓬萊那邊人那裏脫身,但是紀妙妙中了劇毒,他沒辦法放著她不管。於是我去取了瀧如夜的乾坤符,這才勉強趕了過來。”

    “那瀧如夜呢?”

    “要在這樣三千仙門弟子裏避開所有阻礙找到你,可見那乾坤符威力之霸道。瀧如夜現在被符籙反噬,在一處靈泉養傷,暫時不能動彈。”

    翟星樓的話再一次驗證了白茶剛才的猜測,不過幸好翟星樓趕來了。

    “沒事,你能來也挺好的。”

    白茶說完這話也不等少年回應,一把拽著青雲翻身躍上了旁邊的一匹白色駿馬。

    “你的天賦維持這麽多兵馬應該很消耗靈力吧,你留這兩匹便足夠了。”

    翟星樓也是這麽想的,他收了周遭的兵馬,銀白盔甲覆在他的身上說不出的威嚴。

    “走吧,我們去和風停雲他們匯合。”

    白茶搖了搖頭,“現在我們回去了一個中毒,一個無法動彈。還有一個在幫著療傷解毒。他們沒辦法自如行動。”

    她看向一旁的少年,眼神沉鬱。

    “對了,你這把偃月刀剛從無量之地取出,還沒開刃吧。”

    翟星樓眯了眯眼睛,“你想說什麽?”

    “翟星樓,我們去找君越鳴。”

    。然後,殺了他。

    少女未盡之語,翟星樓在對視的瞬間便已了然。

    直視了半晌,他沒再過問。

    兩人就這樣心照不宣地騎馬徑直往北方去了。

    秘境之外,三人的舉動讓眾人莫名。

    雖然他們很期待白茶能和君越鳴對上,可是先前她那般竭力避免著正麵交鋒,如今一覺醒來卻變得這般激進,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卓不絕盯著白茶,然後收回視線深深望向高位之上的那道青色身影。

    程商遠遠看了過來,兩人的視線毫不避諱地撞了個正著。

    那眼神沒有仇恨,沒有怨憤,平靜一如無風的湖麵一般。

    在白茶從夢魘之中醒來之後,卓不絕也恢複了五百年前在那場神魔大戰中丟失的記憶。

    他們並未刀劍相向,更未同歸於盡。

    他們隻是用了禁術,為了守住一個秘密,一人失去了半生命數和記憶,一人斷了周身靈脈和仙途。

    機關算盡也不敵天道無常。

    這一次,這道天機終於有了得見天日的一天。

    程商朝著老者勾起了一抹笑意,隔了五百年的歲月,兩人再一次站在了一起。

    他慢慢起身,在卓不絕一步位置停下。

    “卓長老,我將沈劍仙的那道神魂封印在了蓬山之巔,如今我修為不如當年,一人開不啟那道陣法結界。”

    “你可願助我?”

    卓不絕也笑了,蒼老的容顏頭一次有了少年的風發意氣。

    “自然。”

    一如從前,願為吾友盡綿薄之力。

    雖死無憾,亦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