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複明
  第七十章 複明

    這個稱呼十分耳熟,可沈若筠卻不確定對方是在叫自己。

    “你在叫我嗎?”她循聲問,“還是阿妤也在這裏?”

    安靜片刻後,沈若筠感覺到一隻涼涼的手,搭在了她手腕上。

    “別動。”那男人墊了手枕扶脈,“你還真是一點都不記得了。”

    “我不難受。”沈若筠知道他這是在給自己瞧病,十分配合,“就總是悶。”

    那人細診了許久,也不說話。

    沈若筠問他:“你是不是認識我?”

    “別說話。”男子取了燈來,等跳動的燭光離她眼睛僅一指距離,才將燈放下,“能看得到光嗎?”

    沈若筠搖搖頭。

    “你這眼睛啊……”他低歎,“耽誤得有些久了。”

    “你是周沉找來的大夫嗎?”

    “嗬,他倒是寧願你一輩子如此。”

    沈若筠聽明白了,他並非周沉找來的,於是又問,“那你是誰?你認識我嗎?”

    “無人不認得你。”男子隻回答後一個問題。

    “為什麽呀?”

    “二小姐。”那人又這般稱呼她,“我是狄楓。”

    “狄楓是誰?”沈若筠想了想,好似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先不說這個了。”狄楓拿了幹淨帕子擦了手,又仔細檢查了沈若筠的眼睛,“都看不見光了,吃藥也沒用,還得針灸。”

    狄楓想著該如何治,沈若筠便問他:“你叫我二小姐,是不是我還有個姐姐?”

    周沉對她家裏的事總是用一句“在冀北”帶過。大抵是總覺得心裏空落,又對過去一無所知,沈若筠對此念念不忘,能從別人那裏知道一些也是好的。

    “是。”狄楓道,“你在沈家行二,故府裏的人都叫你二小姐。”

    “那我姐姐真的在冀北麽?她什麽時候回來呀?”

    狄楓現在沒法回答她這個問題,“這些事,都得你自己記起來。”

    “那我什麽時候能想起來?”

    “我也不知道。”

    沈若筠對此事接受度很高,“那好吧。”

    “以後你每隔兩三日就過來一趟,我替你治眼睛。”狄楓道,“但是你不可以告訴別人,誰都不行。”

    “為什麽呢?”

    “你看不見,周沉便有理由關著你,他許你出來,也要叫這許多人跟著。”狄楓講給她聽,“如果你能看見了,這世上的一切,就不必由他告訴你,你可以自己去看……所以你不能告訴他,也不能告訴身邊的人,他們都是周沉的人。”

    日日無聊透頂的沈若筠想了想,覺得有道理。

    聽他說身邊的人,沈若筠忽想起菡毓應該是和自己在一處的,四下探出手去找,“菡毓姐姐?”

    “她困了,在睡覺,你別擔心。”狄楓解釋,“我去配個藥,再叫人給你說說故事。”

    沈若筠聽到故事,點頭道:“好。”

    等到晚上回去時,菡毓因自己白日睡著一事有些自責。沈若筠拿狄楓教的說辭和她解釋,“許是今日的故事有些催人好眠吧。”

    菡毓搖頭:“這樣可不成,原是因為無聊才去的。”

    “隻怪我看不見,不然也不必去找這樣的樂子。”沈若筠道,“我覺得今日的故事還挺有意思的,特別是他學鵝叫時。”

    “你喜歡便好。”菡毓見她喜歡,也不多說什麽了。

    過了月餘,周沉才從壽春府回來,回周家前,先來了隱園。

    原以為沈若筠必是又要不理他,可誰知她不僅無甚反應,見他來了,還不及想到明日要出門更開心。

    周沉將人抱過來,緊緊攬著:“我在外麵這般想阿筠,可阿筠隻想出去玩。”

    沈若筠皺眉嫌棄,“你身上好臭。”

    “我都趕了好幾日路了……”

    見她捂著鼻子嫌棄自己,周沉起了頑心,偏要與她親近。直到臨走時,他才問菡毓:“少夫人喜歡去哪兒?”

    “少夫人喜歡去明園,隔兩日就要去。”

    周沉心下不安,又問安東。

    安東跟周沉時日不短,也能猜出幾分周沉所想。

    “屬下這些日子又查過,這家店是江寧府人開的,早在去年四月便買了地。因著老板家裏有白事,故到現在才開業。我也查過此人戶籍……與沈家無任何關係。”

    “陸蘊又沒回來,有甚可懼的。”周沉囑咐,“她若喜歡,去聽聽書也無妨,多找些人跟著,不許出任何事。”

    此行日程久,晚上周家給他擺宴接風,照舊沒什麽喜氣。

    周沉看著一言不發的周季,木頭人般的周妤,隻覺得十分壓抑。

    等用了飯,周老夫人與他道:“你留一下,我有話同你說。”

    周沉應了,也知道祖母要與他說何事。

    等人散去,周老夫人看著這個長房長孫,隻覺得有心無力,言語都顯蒼白:“之前我與你說過,沈家已經如此了,更要善待她。”

    周沉跪在堂下:“孫兒記得。”

    “現在府裏的人都知道,你將她充作外室。”周老夫人道,“你不該欺她眼下不知事,便如此行事。”

    “旁人不知我心思,祖母還不知麽?我將她搬出周家,也正是因為她不知事,我若不在府裏,叫她如何自保?”周沉道,“她與我是官家賜婚,我怎敢如此傲慢。”

    周老夫人點破他心思,“你到底是怕她受欺負,還是怕旁人將沈家的事告訴她?”

    周沉還欲狡辯,周老夫人卻無心再聽:“她年紀小,此時好容色,你不願放她走,我也能理解。聽瀾和親後我便知道……她斷不可能再留在周家了,這一點想來你也清楚,才不敢教她見旁人。我原盼你與她去官府和離,以後對沈家多加照顧,現在看來你是不願了。”

    周老夫人閉目,想到這幾日府裏所傳,極為心累,“旁的都算了,隻你不該如此恣意行事,後宅女子,最看重的便是身份而非丈夫的喜愛。你娶了梅娘便罷,平妻也罷,搬去外宅之事可替她考慮過分毫?若是她容色不再,或是你厭了惡了,叫她如何自處?”

    “在祖母心裏,孫兒便是這般的好色之徒麽?”周沉被周老夫人如此說,覺得難堪至極,低聲道,“懷化將軍之事雖說不能將過錯歸到我們周家,可孫兒卻一直寢食難安。將軍一入遼便已生死不知,若是這個時候與她和離,誰知她不會是第二個沈聽瀾?也被送去遼邦和親?眼下先保著她才是要緊的,若是連她也保不住,才是真正愧對沈家。”

    周老夫人神色稍霽,“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周沉心一橫,將自己的計劃告訴周老夫人,“孫兒此趟,還有旁的收獲,少英的事,非我家之過,眼下隻要再等等,便可解決梅娘的事了。”

    周老夫人聽得心裏直冒火,“婚姻大事,你怎可一次兩次都如此兒戲?”

    “若非蒲家拿少英之事威脅,我是不願娶表妹的。”周沉道,“我院子裏的事祖母當個笑話聽聽便是,不必當真。”

    周老夫人想到蒲家與周夫人,頭痛欲裂,“我是管不了你們了。”

    周沉又認錯,勸祖母好好保重身體。再回嘉懿院時,步伐不由放慢了許多。

    他忽然想起之前沈若筠在的時候,除了以為她回沈家那次,從未如此過。

    周沉在院外踱了會步,終是回了院子,蒲梅娘忙上來迎,“夫君。”

    周沉嗯了聲,直接往西梢間去。

    梅娘也不糾纏,“那夫君早些休息。”

    周沉走了兩步,忽又折回,看著她道,“她是由官家明旨賜婚,太後同濮王妃發嫁,嫁到周家來的。”

    梅娘道:“妾知。”

    “所以有些話能不能說,還是放心裏想想,她與我未和離,如此說她……便是藐視聖意。”

    蒲梅娘咬了咬唇:“夫君,此事不是……”

    周沉打斷她,“這樣的話,我不想再聽到。”

    他進了西梢間,心下煩悶。當時娶沈若筠雖是權宜之計,可也是他自己願意的;娶蒲梅娘卻是被蒲家同自己母親逼迫,但凡男子被算計婚事,總是不會高興的。

    又過了月餘,周家操辦起周季和趙玉屏的親事來,濮王妃不舍小女兒,將女兒的婚期定到明年春日。周季心不在焉,險些在濮王府的人麵前失態,又頂撞長輩,被周崇禮罰去祠堂跪了一宿。

    清晨,周季身邊的小廝羅瞠扶著他回去,周沉看見了,親自來扶他,“你這又是何苦?”

    “我不要你扶。”周季不想看見他,“我怎會有你這樣的哥哥。”

    周沉鬆了手,周季觸不及防,重重摔倒在地,疼得他直咧嘴。

    “我看你是越發不懂事了,還不如阿妤。”

    提到周妤,周季好笑:“那你去見見阿妤,看她可理你?”

    周沉強按心下的怒火,與弟弟講道理,“阿妤不懂,你怎麽就不能動腦子想想……她如何能在周家住?”

    “咱家不好,那你放她回家不就行了。”周季揉著膝蓋,“阿妤那次,若非她跟著,恐人就沒了,可你卻借此故意關著她,恩將仇報;你還欺負她無長輩,再娶旁人……我都覺得沒臉見她了。”

    周沉被周季責備,怒火中燒:“你也要娶親了,郡姬與她關係好……你若總這般惦念她,叫郡姬生了嫌隙,讓她們以後如何再見?”

    周季咧嘴笑了,“這有什麽,我同她可以一道罵你。”

    周沉想了想那場麵,麵色鐵青,又要踹他。

    周季見狀不妙,趕緊叫了羅瞠來扶著溜回院去。

    周沉晚間想去隱園,偏周季那些話直往他耳朵裏灌,刺耳戳心。其實不必他們提醒,周沉也知道,若是沈若筠記起舊事……必不可挽回。

    他煩悶不安了好幾日,卻還是隻想見她。

    沈若筠倒是沒注意周沉來沒來,她已經可以看到模糊的光影了。因失明太久,狄楓並不敢讓她一下見到太明亮的事物。又想她快複明了,便拿白絲巾將她眼睛係了,囑咐她先適應兩日。

    周沉來時,沈若筠正揭了蒙眼睛的布巾,看什麽都新奇。他本來還好奇菡毓與沈若筠在玩什麽遊戲,忽見沈若筠提著裙子跑來,細細打量他,“原來你長這個樣子。”

    周沉萬分意外,“你能看見了?”

    沈若筠笑著點頭。

    周沉忙問:“那你可記起了什麽?”

    沈若筠奇道:“要記起什麽嗎?”

    “沒什麽。”周沉見她氣色不錯,笑問道,“阿筠便一點也不想我麽?”

    “想你做什麽?”沈若筠嘴角上揚,笑聲清脆,“我可以自己出去了呀。”

    周沉這才發現,自己憋悶了這樣久不來,真是個錯誤。

    “現下眼睛好了,就不能總出去了。”他故意板著臉,“女眷往日也不這樣出門的,之前是看你看不見悶得慌,才許你出門的。”

    沈若筠聞言,麵上笑容盡收,“你不許我出門?”

    “家中女眷,並不常出門。”

    “可我不在周府中。”沈若筠渾不在意,她這段日子與狄楓在一處,已經猜出她在汴京是有家的,“你若不同意我出去,我便回家住。”

    周沉當即變了神色,猛然拉住她的手腕,“想都別想。”

    沈若筠被這般疾言厲色的周沉嚇了一跳,去掰他的手,“周沉,你弄疼我了。”

    周沉見她吃痛,方意識到自己失態,鬆了手道:“下次不許說這樣的話了。”

    沈若筠氣呼呼地不理他。

    “你已嫁我,就不該總這般任性,若你再提回家之事……”周沉想了想,“我便叫人打菡毓,你說一次打十個板子。”

    “你……”

    周沉說著,又叫安東:“罰菡毓十個手板,你親自去打。”

    沈若筠忙攔他,“你不能打她。”

    “我也不想如此的,可我與你怎麽說,你好似都記不住,不如讓你長個記性。”

    “那你打我吧。”沈若筠著急,“你別打她了。”

    周沉想要敲打菡毓,也是疑心菡毓不安分,與沈若筠提了沈家的事,才叫沈若筠有這般反應。

    “下次不可說要回去了,記住了嗎?”

    “你別叫人打菡毓姐姐。”沈若筠見求他沒用,立即要跑去阻止,周沉眼疾手快抱住她,“你若去攔著,便再多打十下。”

    不一會兒,菡毓受完罰進屋來,沈若筠忙拉著她的手吹了吹:“很疼嗎?”

    菡毓見她眼角帶淚,忙道,“少夫人別擔心,奴婢不疼的。”

    周沉其實也不知道心裏的火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又見原來開開心心的沈若筠此時情緒低落,又十分後悔。

    “要不要去豐樂樓?”他過來小意安撫她,“去明園麽?”

    沈若筠不理他。

    周沉把她抱到腿上坐著,強箍著她,“眼睛剛好,怎麽還哭了?”

    沈若筠別過臉,“你放我下來,我不想和你說話。”

    “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話都能說。”周沉道,“你是我的妻子,怎麽能總鬧著要回家?不給你一些教訓,你都不知道什麽是怕。”

    “可我為什麽要怕你呢?”

    “我不是要你怕我。”周沉道,“隻是阿筠若是總說要走,我會不開心。”

    “那也是你先不許我出去的。”

    周沉難得想與她認錯,把頭埋在她的頸間,“那是因為你天天想著出去玩,我這麽久不來,你都不想我。”

    “一開始是想的。”沈若筠聲音低了些,“可是後來你總是不來,我便習慣了。”

    周沉嗯了聲,一個吻落在那裏,轉嗔為喜,“那確實是我的不是。”

    “下次不許再說這樣的話了,我會很難過的。”

    沈若筠被他的胡茬刺得癢癢,又去推他,“那你也不許不讓我出去,也不能打菡毓姐姐。”

    “好。”周沉抱著她,似是什麽都願意答應,語帶哀求,“阿筠,留在我身邊,不要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