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失魂
  第六十五章 失魂

    周沉乍聞此言,覺得含笑九泉也不過如此了。他快步到床邊,見沈若筠茫然地看著四周,似是不知自己在哪兒。

    “阿筠。”周沉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喚她,“你醒了。”

    沈若筠呆呆反應片刻,“誰?”

    “你……”

    聽到人聲,沈若筠循聲而動,卻一不小心碰到了腦後傷口,疼得呀了一聲。

    “別動這邊。”周沉忙扶她側臥,“那邊有傷口。”

    沈若筠咬了咬唇,小聲問他,“我為什麽看不見你?”

    周沉擰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卻見沈若筠雙目無距,對他的動作渾然不知。

    “你看得到我的手嗎?”

    沈若筠茫然地分辨了會,“這裏好黑,你能不能點個燈?”

    周沉一怔,手也懸在那裏。

    齊大夫也發現了不對,忙上前道:“我再給少夫人檢查一下。”

    周沉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半晌才回神,讓齊大夫上前檢查。齊大夫仔細看了她傷口與眼睛,也不能確定,隻與周沉道,“似少夫人這樣墜馬後忘記前事的病人也不是沒有,也作‘失魂症’,應是腦子裏有淤血,才看不見的……”

    安東進來與周沉報:“二爺,馬車已備了,什麽時候用?”

    周沉看著正拿手背揉眼睛的沈若筠,輕聲道了句:“不必了。”

    他在床邊坐下,扶著她靠在軟枕上。

    忘記前事,就不會再執意去冀北送死,也不是件壞事。沈聽瀾若是知道,必也是寧願她如此的。

    “先喝些水,吃點東西。”

    周沉端了水來,一勺勺喂她喝了。

    看著她如此,周沉又叫了齊大夫到一旁,“她的眼睛還能恢複嗎?”

    “說不好,先吃些藥看看吧。”齊大夫也少見這般症狀,“等淤血散盡,應是會複明的。”

    “如果眼睛好了,之前的事也會想起來嗎?”

    齊大夫想說這也不一定,又觀周沉神色,猜測他心思:“許是不告訴少夫人,就不會想起來了?”

    “你先開些藥,還有調養的,一並開些。”周沉道,“藥都挑頂好的拿。”

    齊大夫去開藥方,周沉便再進東梢間看她。見她拿手指緊攥著被角,似是害怕。

    “怎麽了?是不是起身有些冷?”周沉問她,他記得她總喜歡穿一件羊絨披襖,是半袖樣式的,很暖和還不影響她案前算賬。

    沈若筠循聲“望”去,又伸出手來,“你是誰呀?”

    “我……”

    周沉剛要說話,卻又想到一件好奇事,年幼的沈若筠第一次見陸蘊時,也這般問過他嗎?陸蘊是怎麽回答她的呢?

    鬼使神差間,周沉脫口而出:“我是陸蘊。”

    “陸蘊?”沈若筠跟著念了一遍,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還挺好聽的。”

    她的手摸到了周沉的臉,因著手掌還有傷,隻能用指尖輕撫他的鼻梁嘴唇。

    周沉把臉湊近一些,讓她的手指拂過自己臉頰,細微的酥癢,教他心旌神馳,想緊緊抱住她。

    “原來陸蘊是這個樣子呀。”沈若筠眉眼彎彎,笑逐顏開,“我記得了。”

    周沉心口湧上說不明的滋味,似飲蜜又酸澀。他從未見過她這樣笑,開懷無拘,無憂無慮。

    可能在沈家的時候,她經常這樣笑吧?吃到豐樂樓的點心會笑,在女學裏與好友一處讀書玩鬧會笑,和那隻大白鵝玩耍也非常開心……見到陸蘊,也是這樣。

    這樣的認知又讓他感到挫敗,她在周家時,從未如此過。她嫁他前,他就在渠橋上見她神傷……進門後的日子,細想來,也就和周妤呆在一處時還開心些。

    所以他才會說自己是陸蘊,他也寧願自己是陸蘊。

    沈若筠又叫他“陸蘊”,周沉反應了片刻,才意識到她在叫自己,又有些後悔,她現下什麽都不記得,若是說他是周沉,也不會如何。

    他想要糾正她,卻又覺得不必急在一時。她才剛剛醒來,還是治傷更重要些……至於這些事,以後再說也不遲。

    “你頭上有傷,注意些別碰到,碰到了會很疼。”周沉握了她的手,帶她感知包紮的位置,“小心些。”

    沈若筠乖乖地嗯了聲。

    周沉叫芙珠端了些食物來,先取了粥,一勺勺吹涼了喂她。

    沈若筠吃了兩口就不願吃了,“沒味道。”

    “還挑上了。”周沉低聲笑她,“躺了這許久,就不餓麽?”

    “餓。”沈若筠搖頭,“但我不想吃東西。”

    周沉估計是在路上顛簸太久,身體脾胃不適才如此。他扶她側躺好,又替她蓋好被衾,“你病了一場,自是沒什麽胃口,若是想吃東西了,叫我就行。”

    沈若筠嗯了聲,不一會兒,竟又闔上了雙目。

    周沉見狀,複又緊張起來,忙找了齊大夫來看。

    齊大夫小心地扶了下脈,“少夫人太過虛弱……便是醒了也撐不了太久。”

    周沉守在床邊,見她氣息平穩,應是睡著了,才放心。

    她醒過來之前,周沉就在想,依她的脾氣,必要記恨他的阻攔;她現下忘記舊事,像是老天不忍見她前去遼邦送死。

    他站在東梢間的窗前,目光落在院子裏那架被風吹動的秋千上。

    院裏起風又下雨,周沉看著雨滴砸落,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將沈家的丫頭接來。她眼下需要人照顧,可又怕那些丫頭將沈家事告訴她。

    沈若筠睡了一個午覺,睡醒了就揉眼睛,好似揉一揉就能看見了。

    她揉了會,眼前卻還是黑魆魆的一片,隻好試探著叫了聲,“陸蘊?”

    周沉正在她的書案上寫奏疏,見沈若筠醒來就在尋找他,哪還有什麽可猶豫的。他走出東梢間,叫了安東來:“你去沈家說一聲,就說少夫人病了,在這裏養著。眼下林君還未歸,沈家有什麽動靜都留心一下,若有事便來報我。”

    他頓了頓,又補充:“若是陸蘊回來,立刻來報我。”

    安東一一應是,又問他:“需要將少夫人的丫鬟帶回來嗎?”

    周沉沒有絲毫猶豫,“不必了。”

    聽他這般說,安東有些遲疑:“少夫人與她的丫鬟似是感情很好的樣子,幾個丫鬟若在她身邊……”

    周沉冷冷地看著他,“你看上哪個了?”

    安東忙跪下陳情,“屬下並無此意,隻是往日看著她們關係極好。”

    “照我說的做便是,你親自去一趟沈家。沈家那兩個隨從已回去了,沈府的人自是會知道她受傷一事。你且去說她現下不宜挪動,人已無大礙,要在周家休養一陣。毋叫人起了疑,想些法子,也別叫她們鬧事。”

    安東覺得此事不好辦,“若她們不肯呢?”

    “她還在周家,她們就不敢的。”

    周沉正想再囑咐他行事謹慎些,忽聽到東梢間有動靜,忙進屋去。沈若筠被腳凳磕絆,正摔在地上,聽到他的腳步聲,抬頭問,“是陸蘊嗎?”

    周沉將她抱起來,“怎麽了?”

    “我為什麽總看不見你?”

    “你眼睛受了傷,以後好好吃藥就能看見的。”周沉道,“明日我要出去一趟,你有什麽想吃的麽?”

    “我想吃一品酥。”沈若筠脫口道,“還想吃荔枝肉與蟹釀橙。”

    周沉有些意外,話語都緊張:“你想起來了?”

    沈若筠不明白:“你說什麽?”

    “你記得豐樂樓?”

    沈若筠覺得他奇怪:“我以前不記得嗎?”

    周沉那懸著的心又落了回去,也是,若是她這麽快就想起之前的事,必不會如此同他說話。

    “荔枝肉太膩了,你還吃不得,螃蟹現在也沒有。”周沉道,見沈若筠嘟著嘴,不大開心,又軟語哄她,“等會乖乖吃藥,我給你買豐樂樓的一品酥和乳鴿燉盅。”

    沈若筠嗯了聲,想起找他是因為有件要緊事問:“你叫陸蘊,那我叫什麽?”

    周沉見她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放心許多,“你姓沈,名叫若筠,我往日都叫你阿筠。”

    “那你不是我哥哥呀?”沈若筠困惑,“你是誰?”

    “你覺得我是哥哥嗎?”

    “不若呢?”

    周沉低頭看她疑惑的小表情,又將人攬緊,附在她耳邊,“我是你夫君。”

    沈若筠捂著耳朵,不敢置信,又伸手摸他的臉,“我已經嫁人了呀?”

    “再過三月,便有一年了。”

    “怎麽會呢?”她詫異至極,“我怎麽會嫁人呢?”

    “嫁人有什麽不好的?”

    周沉還想逗逗她,老夫人卻遣了人來,請他去榮禧堂。

    周沉剛好也有事請祖母幫忙,安置好沈若筠,便去了榮禧堂。

    因著蒲家事,周老夫人眉間滿是疲憊,問周沉:“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周沉思量片刻,將沈若筠墜馬之事始末道出,“懷化將軍臨行時,我見她舍不得阿筠,曾許諾,會照顧阿筠……”

    周老夫人不信,“聽瀾便是不舍,也不會如此……她到底如何交代的?”

    周沉見隱瞞不了周老夫人,這才將實話講了:“她叫我與阿筠和離。”

    “聽瀾雖不在京裏長大,但對我們這樣的人家行事作風,倒很是了解。”周老夫人喟然,“她去和親,怕是凶多吉少,阿筠算是無依無靠……她料定我們周家不願阿筠為婦,才叫你們和離。”

    周沉雖不願承認自家如此勢利,但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隻與周老夫人道,“可眼下她傷得極重,雙目失明,又不記得沈家的事了。”

    “你若不與她和離,又如何和蒲家交代?”周老夫人歎氣,“你們回府前,蒲家的人剛來過,你娘已經允了,說你這些時日便會和離。”

    周老夫人說完,又見周沉臉色不善,似是不願,勸他道,“我是不喜歡蒲家這般行事的,便是你再好,全汴京獨一份的好,也是已娶親的人了……如何能這般算計,將女兒嫁你?可蒲家偏又是你娘母家,我也不便多說。年前衍哥兒私挪賑災糧食的事,若不是蒲家幫忙,恐出大事,少英又因此事沒了……當時你既允諾了蒲家會娶梅娘,又如何能失信於人?”

    提起此事,周沉皺眉道:“此事非我所諾,我說我已娶妻,表妹入府隻能做平妻,蒲家應了才……”

    “蒲家在台院,你父親也是樂見的。”周老夫人道,“不然你以為,你娘能定此事?”

    周沉心下一橫,“蒲家若執意如此……”

    “內宅之事,不是你想得這般容易。你娘偏疼梅娘,她嫁進來,自是會處處照拂。”周老夫人見周沉有此心思,苦口勸他,“沈家現下,已是極慘了,便是在九泉之下,我也是沒臉見佘氏的……我想著,若你要娶梅娘,還是與阿筠和離好,她沒娘家,別叫她在咱家受委屈了。”

    周老夫人想到沈若筠,忍不住落淚,“阿筠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沒了娘,本就命苦,小小年紀又遭遇這些……你莫叫她枉添坎坷了。”

    “我留她在周家,就是為了要照顧她。”周沉道,“沈家現下也無人管事,她什麽都不記得了,如何能送她回去?”

    周老夫人看著孫兒,還想再勸。

    周沉想起自己來意,與周老夫人道:“阿筠這次傷得重,祖母這裏可有得用的人,能撥去照顧她的?”

    “旁的丫頭,哪有她自己陪嫁丫頭照顧得妥當?都是從小一處長大的,你還是去沈家將她的丫頭接來吧。”

    “沈家的人,不如周家的聽話。”周沉不同意,“她現下什麽都不知,恐被有心人利用。”

    周老夫人明白他這是何意了,沉吟許久才道,“若不想讓她知道沈家事……以後萬不要負她。”

    周沉跪下重重磕頭承諾:“我心悅她已久,隻恨之前有諸多誤會,眼下有此彌補之機,自是不會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