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死生
  第六十三章 死生

    周沉之前曾無數次設想過此場景,仍舊不忍多看,上前扶起她,喉間滿是苦味:“將軍……出塞了。”

    沈若筠推開他,“她出哪門子塞?”

    “阿筠,我知道你……”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沈若筠打斷他,雙目被沈家門楹上滿目的紅所刺痛,“她什麽時候離開汴京的?”

    “五日之前。”周沉想與她解釋,“此事……”

    沈若筠顧不上與他說話,提著裙子往回跑。她連扣了兩下門,沈實見是她,忙與沈家人道,“二小姐回來了!”

    “把這些紅綢子紅緞子全都撤了燒了。”沈若筠吩咐,“再備幾匹快馬,問問府裏誰認得去冀北的路,叫上兩個跟我一道。”

    “沈騏認得。”

    沈若筠點頭,“再叫一個,立即備些行軍幹糧,即刻就走。”

    周沉自沈聽瀾離京便心悸難安,在想沈若筠知道後會如何,她會哭鬧,必要打他……可沒想到,沈若筠話都懶得與他說,竟要去追沈聽瀾。

    “沈豹也去吧,你們看看府裏哪輛車結實些……”

    “你要做什麽?”周沉阻攔,“她的車馬已走了五日了,你要去追嗎?便是追上又如何?你要抗旨嗎?”

    沈若筠額間刺痛,“她不可以去和親。”

    “將軍是為了冀北的百姓。”周沉苦口勸她,“這是大義……我知道你一時難以接受,可這事木已成舟,變更不了了。”

    沈若筠聽得鼻腔一酸,“旁人都行,但她不可以。”

    “將軍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周沉將和親之事講給她聽,“耶律璿說若是宗姬和親,除了冀北四路,還要割十城陪嫁;帝姬和親,再割五城陪嫁;若是將軍和親,可將冀北遼兵侵占的地方悉數讓回,還許將軍貴妃之位。他如此有誠意……自會好好對將軍的。”

    沈若筠聞言恨不得一巴掌扇他臉上:“都是掃蕩過的空城罷了,沒了她,冀北無防,對耶律璿來說本就唾手可得,這話你們也信?耶律璿使人偷襲,將我祖母的屍身吊掛城門之上,我長姐一箭射殺了耶律璿帶大的胞弟耶律璘……你還要告訴我耶律璿會好好對她?周沉,你當我是個傻子麽?怕是會好好折辱她吧?”

    周沉被問得啞口無言,知她心裏此時一定是難受至極,伸手圈住她,不願她去:“你別犯傻了,送嫁的車馬已走了。朝上一聽可不割地……便連官家也無可奈何。”

    “為了所謂的不割地,你們就把她送走了?你們不想當割地的佞臣昏君,你們自己去啊,打仗也好談判也好,反手將她賣給遼國算什麽?你們的脊骨就這般軟麽?你們這些男人,算個什麽東西?”

    沈若筠推不開周沉,低頭狠狠咬他胳膊,反被周沉禁錮得更緊。她重重踩他足,他也一聲不吭地受了。

    “周沉,你別攔我。誰都可以去和親,但是她不行。她自小就在冀北隨軍,一直守著大昱邊境,這十幾年來,夙興夜寐,殫精竭慮。便是我們沈家,也不曾有對不住大昱的地方……她不該落得如此結局。”

    沈若筠說著,眼淚從眼眶一串串滑落下去,小時候讀書,也想史書會如何寫自己呢?雖不知史書會不會提及自己,但她確定史書一定好好記上一筆長姐的功績。

    沈聽瀾不可以去和親,她是沈若筠心裏一直以來最明亮的那顆星星。

    長姐上次回家,問那些人是不是常罰自己?她不該騙她說沒有,應該告訴她,哪怕汴京所有人都覺得她出格不守規矩,為此刻薄諷刺自己、周娘娘還要纏她足……她也為自己是她的妹妹而驕傲。

    “你們是不是拿我威脅她了?你們怎麽能這般無恥?”沈若筠明白了為何周妤早就見好,可卻在莊子關了這般久,“……既要她和親,都不讓我見一麵嗎!”

    “是將軍不願見你……”

    沈若筠想到以沈聽瀾的性子,必是為了保全自己才答應的,瞬時痛不欲生。見她哭得肝腸寸斷,周沉心下也壓了千金墜,沉甸甸地喘不過氣,鬆開她道:“就算你去攔下她,便忍心看福金帝姬去和親麽?”

    “阿筠,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使命。”周沉勸她,“懷化將軍深明大義,又心係冀北,你何不成全於她?”

    沈若筠冷冷道:“我未說叫多絡去和親。”

    “可眼下要議和,總得有人去吧?”周沉繼續勸她,“不是將軍,也是旁人……就算你去攔住了她,又想要誰來替呢?”

    沈若筠不說話了,她低著頭,睫毛上掛著晶亮的淚珠,似在沉思。

    周沉見狀,還以為她被自己說服了。他剛要繼續安撫她,卻見她抬了頭,決然道:“我來替。”

    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沈若筠說完,自己都覺得這個主意極妙,她從未去過冀北,此時眼前卻出現狼煙烽火與滿地的紫色薊草,“……我知道了,原來我娘將我生下來,也是有用的。”

    她的目光堅毅,這一瞬,周沉第一次認識到沈家兩姐妹原是像的。

    眼眸裏的決然,都印著清晰的死誌。

    “你……”周沉隻覺得心上被人狠狠剜入一刀,“你已與我成親,如何能去和親?”

    “你我本就無夫妻之實,且在遼邦,女子改嫁之事也常見。我是她的嫡親妹妹,我代替她和親,想來耶律璿也會同意的……橫豎我們都是沈家的人,流著一樣的血,折辱誰不都是一樣的麽?”

    沈若筠心下當即有了主意,恨不得立即去將沈聽瀾追回。她不耐煩與周沉多糾纏,擦了淚條理清晰地勸起周沉:“此事對你極有利的,你細想想便知……我去和親,官家會覺得虧欠於你,到時你再求官家將你的心上人安排出宮賜婚,官家必會同意。”

    周沉腦袋已被“折辱”二字氣得怒發衝冠,冷冷道,“你倒是瞧得起自己……耶律璿他憑什麽要你?你也值五城並冀北四路?”

    “我有法子勸他的。我比我姐姐年輕,我還會製治凍瘡的藥與許多別的事,對他總是有用的。”沈若筠想到沈聽瀾,就忍不住落淚,拿手背擦了擦眼睛,“她身上好多傷疤呢,我都沒有……他為什麽不要我?”

    周沉還欲再說,沈若筠擦了淚,“你說得對,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使命,上天生我在這世代戎旅之家,又叫我過了十幾年的安生日子,許是就在等今日呢。”

    她福身將剛剛周沉的話還給他,“萬望成全。”

    周沉一想到她要去遼,頓覺五雷轟頂,上前緊攥住她手腕,怕她真去追沈聽瀾,“這是國事,你別胡鬧了。”

    “於我而言,這是家事。”沈若筠去掰他的手,“周沉,除非我死了,不然我是沒有辦法想象她去和親的。除了心疼與憤懣,還會讓我覺得我們沈家就是個笑話……我會受不了的。”

    周沉的手上被沈若筠的指甲劃出血痕,卻也不願鬆手。

    沈若筠心下著急,腦子卻清楚許多,詐他道,“周沉,你心裏的那個人,是多絡嗎?”

    周沉震驚更甚,指尖泄了力。

    沈若筠趁機掙開他,又從他表情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覺得許多事都清晰起來,“原來如此。”

    她無時辰可以耽誤,卻見周沉還要攔她,拿話堵他,“你這般行事,不會是又移情別戀,舍了多絡,喜歡上我了吧?”

    周沉被她話裏的“又”、“移情別戀”一刺,本能反駁,“我怎會喜歡你。”

    他似是在搜腸刮肚地找自己不喜歡沈若筠的理由,卻發現沈若筠其實沒有什麽缺點,“我自認識你,便未想過你我會有什麽可能,故即便娶了你,也不會喜歡你。”

    他說完此話,隻覺得像是拿刀剜了心瓣,一時不敢去看她是何表情。

    沈若筠嗯了聲:“東梢間書案的抽屜裏,有我寫好的和離書,好些呢,你自己挑了拿去官府吧。”

    周沉這才恍然,自己著了沈若筠的道,可說出口的話又覆水難收,隻能拿和親嚇她,“你可想過去,和親會過什麽日子?”

    “正因為知道,所以我才不同意她去。”沈若筠道,“其實這些年,我安享沈家富貴,生平也無什麽憾事……”

    “那陸蘊呢?”周沉似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等陸蘊回來……”

    沈若筠打斷他,語氣肯定,“陸蘊他不會攔我的。”

    “他一定會的。”

    周沉其實最討厭沈若筠提起陸蘊時的那種篤定,好似兩個人心靈相通,沒有隔閡。他又想起周妤還在外麵車上,“阿妤若是想你怎麽辦?”

    “周沉。”沈若筠覺得他話十分可笑,“阿妤是你的妹妹。”

    沈若筠思及此,眼淚又忍不住一連串往下落:“阿妤尚且會想我,那我又該如何想她呢?”

    周沉這才發現,沈若筠對很多人都好,但一直不在她身邊的沈聽瀾,和這些人完全不一樣。她失去沈聽瀾,並不是斬斷了與沈家的羈絆,而是牽扯更甚。

    “好好對多絡,她自小便不容易。”

    沈若筠與他好賴話說盡,便不再搭理他,見他還要糾纏,索性叫沈力帶人攆他出府。又去吩咐人套車,她本想騎馬,可對自己騎術有自知之明。幾個丫頭都鬧著要一起去,沈若筠卻誰也不想帶。

    她自己已是自身難保,何苦叫四個丫頭一道去送死。多年相伴,早就把她們看作自家人了,且既是和親,那必有宮女陪嫁的。

    “原是想著,若你們想跟著我,就一直跟著;若想嫁人,便叫林君替你們留心留心。”沈若筠語氣平靜,“不過我覺得嫁人不是好事,很是麻煩,你們的事,就自己拿主意吧。”

    節青和不秋、蒼筤是看著沈聽瀾和親的,原就急切盼著沈若筠回來。此時聽沈若筠似在交代後事,跪地哀求:“我們不願出府,願意跟著小姐。”

    節青說完,磕了個頭,不秋與蒼筤也跟著,聲音脆響。沈若筠心裏心疼,卻不去看她們,隻道,“你們若是不願意出府,等長姐回來,就留在她身邊……我不在,她便就是我。”

    早園一直跟著沈若筠,此時已清楚沈若筠心下打算,勸她道,“就算是小姐想要代替將軍,不妨將我們帶上……便是刀山火海,我們都願意陪著小姐的。”

    沈若筠並非不想要她們陪在身邊,隻是此行,她已在心裏生了死誌。

    她將幾個丫頭一一扶起,吩咐道,“你們幫我照顧好齊婆婆,別將此事告訴她。”

    節青落淚:“小姐,就留我們跟在您身邊吧。”

    蒼筤平日少語,此時也哽咽道:“此行危險重重,還是帶上我們吧。”

    沈若筠看著四個人,似是在心裏做什麽抉擇,最終還是不願帶她們,故作輕鬆道,“不了,也許我去去便回了呢?”

    節青還欲說什麽,早園與不秋都跪著不起,沈若筠佯做生氣,“我叫你們留下便留下,哪這麽多的話。”

    說完,她大步離開了院子,到院子外才忍不住掉了眼淚。

    沈騏與沈豹已經備了馬車,沈若筠臨離開沈府時,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走得匆匆,沈若筠隻帶了曼陀花研的粉末,此物投水,可叫人昏睡。沈聽瀾肯定是不願她來替嫁的,自也不能直接說,隻說是來送她的。

    要到遼國時,再找個機會,來一個偷梁換柱,叫沈騏與沈豹帶姐姐先去杭州,替她見一見外祖母。

    到時候她要想法子說服耶律璿……若有萬分之一機會,得祖先保佑,叫她取了他狗命才好,替父親、祖母報仇。

    在馬車上顛簸了一整日,沈若筠吐了兩回,什麽也吃不下,還覺得這樣太慢了些。

    可她往日騎馬少,若是騎快馬,又怕自己會被馬甩下去。

    三人又趕了一夜的路,沈騏發現有人正跟著他們,影影綽綽的。沈若筠也看了看,覺得馬車遲早會被對方追上,便想騎馬甩開對方。

    她想出一個法子,撕了件衣物,編了布條子。一端係在腰上,又將那一端緊緊係在馬鞍上,這樣可以防止自己被甩下馬去。

    這個法子很有效,雖被拉扯得難受,但也不必擔心被甩下馬去,可以急行軍。一行人一刻不得休息,棄車換馬往前趕去。

    三個人又趕了大半日的路,跟著的人卻還隱約可見。

    沈若筠估計這是周沉為了阻攔自己,找來的人。

    他們成親前若測過八字,結果肯定是大凶。不然為何周沉此人,盡壞她事。

    沈若筠心下一急,雙腿夾緊馬腹,拿了馬鞭對沈騏道,“咱們甩開他們!”

    她想甩開跟著的人,連著加速了好一陣。

    馬匹疾跑而去,揚起一陣厚厚的塵土。沈若筠緊緊拉住韁繩,心裏害怕起來,又想若是沈聽瀾,必是製得了這樣的馬。

    她回來時,沈若筠想要她教自己騎馬,這是她以前就答應過的。

    也不知為何,這件事好似總不能完成。

    沈若筠正想著,身下的馬驟然一停,似是磕到石頭傷了馬蹄。它長嘶一聲,撅起兩隻前蹄,沈若筠沒拉住韁繩,猝然被它甩落。係著的布繩拉扯多次,不堪重負,斷裂開來,她直直地摔了下去。

    趕來的沈豹忙吹了哨,將那匹馬引開了去,才沒踩踏到她。

    “二小姐!”

    沈騏控了自己的馬,下馬去扶沈若筠,見沈若筠渾無反應,又摸到一手溫熱粘膩的血。

    他一時不敢再動了。

    “二小姐……”

    沈豹跑過來,見沈若筠摔的地方下有一攤石頭,上麵還有未凝固的血跡。

    他嚇得魂飛魄散,忙伸手去試沈若筠的鼻息,又撕了一塊衣物,簡易包紮著傷口,打算先去附近的醫館求醫。

    沈若筠落馬那刻,有一瞬短暫失神,不知自己是在做什麽。

    等她再醒來時,看見自己身邊圍著的很多人,有祖母、曾經出現在她夢裏的蘇氏、還有隻看過畫像的父親沈鈺。

    他們圍在她身邊,佘氏慈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疼嗎?”

    沈若筠想要撒個嬌,佘氏卻板著臉訓她,“就你這個馬術還敢這般急行,若是叫你祖父知道,棺材板都壓不住了。”

    “還不是你們總是沒空閑教我,次次都是下次,次次都食言。”沈若筠委屈道,忽又意識到這並不似夢境,“我……也死了嗎?”

    佘氏笑而不語,倒是蘇氏柔聲問,“阿筠覺得是活著好呢?還是死了好呢?”

    沈若筠以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卻有答案,“自是現在好。”

    沈鈺哈哈大笑,一把將她往高舉起。他力氣很大,抱著女兒轉了一圈,還小聲和女兒說悄悄話,“人世間,活著總比死了要難。”

    蘇氏嗔怪地看他一眼,又與女兒道,“可若是讓娘選,娘還是想活著,娘想陪你長大的。”

    沈若筠強忍著想要流淚的衝動,撲到蘇氏懷裏:“我知道的……我也想活著,我不許他們這般欺負我長姐。”

    佘氏看著比上次離開時又高了不少的小孫女,欣慰道:“原我家阿筠,不止是小聽瀾。”

    卷三:欲見葳蕤色 第六十四章 難愈

    沈若筠下了令,周沉就被沈家人客客氣氣地“請”出府去,還一路“請”出了下馬街。

    他氣得七竅生煙,偏周妤還在車上,又不好跟沈家的人爭執。

    臨街如此,更為難堪。

    周妤自他上車就在看他,扯了扯他的袖子,拿眼神問他沈若筠在哪兒。

    周沉沒辦法回答她這個問題,滿腦都是兩個人剛剛那番爭執,當時怎會失口說不喜歡她。

    那日她托自己為趙多絡周旋,他便想,若是成了事,也算報了福金帝姬當日救命之恩。所以才會問她,往日爛賬,可否一筆勾銷。

    如果可以,他也不願叫沈聽瀾去和親。

    沈聽瀾在邊境苦守數年,承繼佘太君之風,身先士卒,治軍甚嚴。她率領的冀北軍不見各地府兵驕惰之習氣,也從不魚肉百姓。又因有沈家貼補軍需,故冀北將士不僅合誌並力,還深受冀北民眾愛戴。

    周沉自論,便是他在她這個位置上,也不一定能做得比她好;便是能比她好一些,也堅持不了這般久。

    ……

    而且,她就隻剩這一個姐姐了。

    可當遼臣提出這個法子時,周沉結舌瞠目,雖不敢置信,但頃刻便知,此事已成定局。

    朝臣對冀北軍本就多有怨言,他已能想到朝上是何反應了。

    如他所料,在議和事上,往日最喜爭辯論道的同僚,不拘黨派立場,一致認為該遣沈聽瀾赴遼和親。

    朝堂廟宇,治兵振旅……本就非女子事,今日如此,可謂正道矣。

    周沉寄希望於濮王,畢竟濮王在冀北事上,一向是主戰的。可因著趙殊膝下無子,濮王在諸事上都避諱,眼下看著這群好似若不求和便不能活的文臣,有再多不肯也不願與他們爭。

    濮王想冀北軍事,高宗後,朝廷重文輕武……若無沈家,也就夔州路的琅琊王王從騫有統帥之能了。

    爭了一整日,三省大臣不見趙殊答應求和事,結伴跪在福寧殿外。福寧殿都知狄楊冷眼瞧著,叫內侍們不必打擾官家,由著諸位大人,好好表一表臣子忠心。

    周沉能理解眾人想求和之心,若是國富糧豐,他也覺得該戰。可如今一處接一處天災,大昱滿目瘡痍沉屙,若要打仗,哪有銀子糧食呢?

    遼人眼下一不索銀,二不割地,眾人自是覺得冀北之困局可解,甚至能結兩國之好。

    周沉看著諸人,心下想著,若阿筠是個男兒郎,說不得能來一出舌戰群儒呢。

    不過若是男兒郎,必也去冀北了。沈家的男兒都會上戰場,不得善終。

    ……

    她在莊子裏,日日都有人報她的消息來,他便想著,再晚些叫她知道吧……若有個什麽湯藥,能教她將沈家之事都忘了才好。若是可以,此事他想瞞她一輩子;就如他問沈聽瀾最後要不要見一見她,沈聽瀾也不願叫她知道那樣。

    周沉閉目,想著今日也快閉城門了,等明日再帶周妤一道去沈家找她。

    車至周家,周沉想抱周妤下車,周妤卻不肯,掙紮了好一通。

    “你在莊子這些時日,祖母和母親都是惦記你的。”周沉知道她心結,“是哥哥不好,這麽晚才去接你們。”

    周妤搖搖頭,任周沉怎麽哄她,都不肯配合。

    周沉無奈,隻能搬沈若筠出來:“你聽話些,我明日就帶你去找她,咱們把你嫂子接回家來。”

    晚間,因周妤痊愈回府,周老夫人在榮禧堂設了家宴,與周夫人送痘疹娘娘。

    周夫人許久未見周妤,正要與她說話,卻見周妤漠然地縮坐在一旁,不肯上前。她給周妤夾點心,周妤卻不肯吃。又不顧教導的規矩,離了座位,跑去拉周季的袖子。

    周季被周沉禁在院裏許久,今晚才許他出來。他自知了沈家的事,就萬分後悔不該為了妹妹,跑去找沈若筠,反叫她到頭來一無所知。

    他無甚興致,聽見席間幾句說笑,都覺得反胃至極。往日最為欽佩的二哥,瞧著都現出幾分小人模樣來。此時一見周妤來找自己,便知道她在想什麽,牽著她道,“咱們走。”

    周老夫人默默看著小孫女小孫子離席,才問周沉:“沈家那邊如何了?”

    周沉小心扯了袖子,遮掩手上被沈若筠弄出的傷口:“阿筠她知道後,挺傷心的,還要在沈家呆一陣子,故先不回來了。”

    “那你打算何時和離?”周夫人忙問,“沈家眼下……”

    “沈家為了大昱作出這般犧牲,此時和離,會顯得我們周家拜高踩低、落井下石。官家也正為懷化將軍和親一事內疚不已,不可如此行事。”

    “可……”周夫人不同意,“你不是已經答應了蒲家,年後叫梅娘進門的麽?少英可是為了賑災糧食的事,把自己命都搭上了……你如何能再叫梅娘等下去?”

    “我何時答應過了?”

    “不是許了蒲家,可叫梅娘入門的麽?”周夫人見他不承認,著急道,“蒲家都不計較沈家女,願叫梅娘為平妻,你怎可出爾反爾?”

    周沉淡淡道,“既是願為平妻,又何須和離。”

    “可……”

    周老夫人聽出幾分不對,冷聲責問周沉:“你是不是娶她之前,就打著和離的主意了?”

    周沉跪下道:“不是有意要瞞祖母,原官家賜婚時,是這般想的……可阿筠為周家婦,上牽高堂,下恤弟妹,我已改變主意了。”

    “平妻一事,並不可行。”周老夫人道,“內宅若想和睦,必得有規矩。我活了這般年歲,就沒見過兩院一般大,還能和睦的。況且我瞧阿筠這個孩子,雖看著和氣,但也是個有主意的。若她自己願意留在周家,便好好待她,她也是個可憐人;若她不願……還是好聚好散吧。”

    周老夫人說到此,想到沈家境遇,忍不住掉下兩滴淚來。

    周夫人忙道:“她曾與我說過,與二郎隻是表麵夫妻,想來是不願意留在周家的,所以還是和離的好……她若願意,我們家可以收她為義女,這樣也可照拂一二。”

    周沉雙手緊攥,“眼下沈家突逢此變,她一時傷心,還顧不上這些,等過些時日再說吧。”

    他說完便回了院子,此地一刻也呆不下去。自她回沈家,周沉日日回來,都見東梢間漆黑一片。有時想她了,便點了燈,叫人打掃一二。

    周沉坐在秋千下想,她不擅騎馬,便是去追,也必是一場空。因明天要去沈家攔她,周沉便強迫自己睡一會,卻夢見了沈若筠。

    他見她穿了那襲刺目的朱紅色宮裝,自己挑開遮麵的流蘇簾,露出半邊芙蓉麵,笑靨如花問耶律璿:“我來替我姐姐行不行?”

    周沉猝然驚醒,匆忙起身穿衣,也不顧夜色正濃,家中院門已鎖,就往沈家趕去,卻迎麵撞見了剛從沈家回來的周季與周妤。

    “你們……”周沉摁著太陽穴,與周季道,“若是被父親知道你宵禁後……”

    周季見他發髻歪著,想來是剛剛起身,諷刺道:“你還能睡得著?”

    周沉又見周妤在拿手擦眼睛,忙問道,“她怎麽了?”

    周季將周妤抱起來:“她已經走了,去追懷化將軍了。我們去的時候,她的丫頭個個哭得肝腸寸斷……沒想到哥哥你竟還能安寢。”

    周沉又想起那個夢境,臉都綠了。此時顧不上教訓周季,找了個認得路的侍從,備了馬與安東安南兩個一道往城外追去。

    他往日常騎馬,一夜顛簸至天明時分,腿間痛麻,便懷疑沈若筠是不是沒有走這條路。直到應天府,這裏的城門府兵回憶,是有人路過且打聽了和親隊伍去向,這才確定應是已經過了此地。

    想她自上次生病後又知佘氏噩耗,本就沒有好好將養,也不知道如何扛得住這般急行軍的。

    又行半日,周沉終於看到了人,可他們也被沈家的人發現了。

    安東問他要不要追上去。周沉考慮著,可其實也不必如何考慮,他眼下隻要一閉目,都是夢裏耶律璿欺辱她的畫麵。

    她既恨他,多恨一些也無妨。

    見車馬停了,周沉還以為沈若筠是要休息,卻見她換了馬,揚起一陣塵土,決然而去。他心驚膽戰地跟著,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見她墜馬,周沉嚇出一身冷汗來。

    “阿筠!”

    沈騏替她包紮了傷處,可那布巾又慢慢地滲出血來。

    兩人嚇得不敢再動沈若筠,卻又不叫他靠近。

    周沉見沈騏和沈豹不信他,著急道,“她不僅是你們的二小姐,也是我的妻子,這裏離應天府不遠,我家在那裏設有仁和堂,是附近最好的醫館了。”

    他又囑咐安東去附近找車來,見沈騏還是一臉防備,“眼下她傷得這般重,不能耽誤,有什麽也等止了血再慢慢說。”

    周沉抱了沈若筠上了車,倒了幹淨的水替她擦洗手臉,見她一雙手磨得血肉模糊,腰間還係著粗布繩,周沉這才知她是如何在馬背上顛簸的。

    “做什麽這般不要命。”周沉心疼,“你若是沒了,叫沈家怎麽辦?”

    她微弱的氣息吊著周沉的心,等到了應天府,在仁和堂止血包紮後,卻還是沒有醒來。

    這裏的劉大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說傷重恐不愈。

    周沉疑心是不是上次那個鐲子還影響著,便叫安東備了車,帶沈若筠與劉大夫一起趕回汴京。

    等齊大夫扶上脈時,已覺氣若遊絲,脈搏細弱,隻能試著以銀針刺激穴位,看能不能叫沈若筠醒來。

    他紮了許久的針,不敢去看周沉的表情,小聲道:“少夫人摔得極重,若是能醒過來,便有機會好起來……”

    “那若是醒不過來呢?”

    齊大夫猶豫片刻,覺得自己剛剛那話說得已經極為明白了,偏周沉好像沒聽懂,隻好道:“若醒不過來,就隻能準備後事了。”

    周沉指節攥得泛白,“如何能喚醒她?”

    齊大夫也少見這般的病人,隻能將以前見過的病例講給周沉聽:“找夫人平日最親近的人,陪她待一會,說說話,許是有用的。”

    周沉聞言歎氣,齊大夫這才想起周沉這位夫人的出身,自知失言,“那二爺去與少夫人說說話,多說一會兒。”

    周沉心道她必是不願見他的,可眼下她卻隻有他。他屏退了人,自己去水盆裏擰了帕子,替沈若筠換藥。

    她的腰腹,腿側都有騎馬摩擦出的傷痕水泡,回來時芙珠幫著清理過,換了幹淨寢衣。

    周沉細細上藥,又握了她包紮得隻露指尖的手掌:“阿筠,我們好好說會話行不行。”

    “我知道你舍不得她,可朝上人人都要她去……官家都保不住她。”

    “等過兩年,讓朝廷緩兩年,到時候我一定想辦法再把將軍接回來好不好?”周沉小心地把沈若筠的手掌貼在自己臉上,想起見沈聽瀾的場景,“那日我領了聖旨去見她,我就想啊,將軍最舍不下你,必要教我好好待你……”

    “可她沒有……她叫我與你和離……”

    “我怎麽說你好呢。”周沉想刮她鼻子,又見沈若筠緊閉雙目,毫無生氣,又作罷了,“我們假成親這事,你怎麽能見人就說呢?”

    提到和離,周沉忽想起沈若筠說她寫了許多和離書,忙去翻找起來,果然在書案的抽屜裏找到許多信封。他拆開一個一看,第一封寫得文縐縐的,還祝他和離後娶高門賢妻,子女成雙,高官厚祿……他很難不懷疑沈若筠邊寫邊在咒罵他。

    周沉順手給撕了。

    他一封封看下去,發現沈若筠寫這個真是極用心,有兩封竟還用了曲調配了韻角。

    周沉氣得給丟香爐裏了。

    她在想什麽呢?這樣的東西,難不成要留給別人傳唱麽?

    等他翻到最後一封,紙張上的墨跡比剛剛那些更舊,內容也簡單:“沈氏若筠,因上賜婚,嫁入周家。後起爭執,情願立此和離書,任其另娶,永無爭執。恐後無憑,自願立此文約為照。”

    下麵不僅簽了字,還摁了個指印。

    她的字筆走銀鉤,筆鋒挺而有力,倒極襯“若筠”這個名字。

    周沉捧著那張紙,想撕卻又停了手。若是沈若筠至此再不醒過來,這是她唯一明確寫給他的東西啊。

    他走到床邊,拿著那和離書與她道:“我還沒有答應同你和離。”

    “你回不了家了。”

    他又說了幾句,忽見沈若筠手指微微動了動,一時又驚又喜,順著此類言語,繼續說著狠話:“你若是醒不過來,就隻能葬入我家祖墳了。”

    “我還要關著你。”周沉眼眶泛酸,“要你一輩子都在我們周家。”

    他往這個方向說了許多話,一句賽一句刻薄惡毒,連自己都覺得沈若筠必被他氣活……可除了剛開始時,沈若筠的手指動了動,便再無反應了。

    兩個時辰後,齊大夫又扶了一次脈,歎氣道,“少夫人摔得太重了,之前還沒調養過來,恐難……”

    周沉抹了眼角的淚,“阿筠,你起來,我帶你去找她……現在就把她找回來。”

    他靠她很近,卻已經感受不到她的氣息了。

    “是我錯了。”他小聲道,“我應該把自己當成你,拚死保住她的……你若是能醒來,我便帶你去找她。”

    “算了,我現在就帶你去。”周沉不敢想她就此離開人世,又叫安東去備車。眼下能救沈若筠的不是醫術如何高明的大夫,而是沈聽瀾。

    他已不做什麽奢望,隻想要給她補一次臨別。

    周沉去取她的披襖,忽聽齊大夫驚道,“少夫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