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上鉤
  第五十二章 上鉤

    除了想要把糧食拿回來,沈若筠也一直在考慮,要怎麽把糧食運走。

    這才是最要緊的事。

    既然周沉已經盯準了沈家的糧食,那麽陸路就不能考慮了。若是事發,太容易在途中被扣了。

    周沉前些日子雖是在騙她,但有一點說的不錯,沈家眼下在官場上並無人脈,運送大量糧食的風險太大。

    沈若筠隻能將關注點重新放回水路之上。這麽看,前些日子漕司以結冰為由,封了河道,說不得就是為了防止各地義倉的糧食快速轉移,這樣朝廷便可以全局調動,好撥糧賑災。

    她猜測是如此,但還得見了蘇子霂,才能確定。

    之前沈若筠不計後果,改了蘇子霂的手書。原以為蘇子霂必要寫信,訓斥她“豎子無禮”,結果蘇子霂就似全然不知。

    沈若筠覺得,若是蘇子霂對沈家態度真如他那封手書。他必會查一查沈家可有走船,可他沒有再寫信來,更未幹預沈家行船。蘇子霂這一趟留京時間極長,主管各地河渠維護、統籌事宜。眼下雖不可明著過水路,可若蘇子霂以試運之名,允許沈家走幾船糧,應該也是行得通的。

    她將方方麵麵都考慮到了,可林君跑了好幾趟蘇宅,管家一聽是沈家人,都不肯通傳。

    沈若筠凝神想了片刻,換了信箋,給蘇子霂寫了封信。

    莫說蘇子霂,就是娘親蘇氏,她也知之甚少。

    蘇家當年便不大同意這門婚事,又這麽多年從未來往過。沈若筠不知道自己這個偶爾出現在祖母、齊婆婆口中的母親與家人關係如何。可她記得吳王妃曾與她說過,母親在閨中時,蘇家很寵這個女兒。

    思及此,沈若筠給蘇子霂的信上,以蘇氏的口吻,杜撰了一首詩:“思親堂上茱初插,憶兄窗前句乍裁。良時佳節成辜負,舊日樂場半是苔。”改自秋瑾的《九日感賦》,原詩較長,是秋瑾思念家中姊妹所作。。

    歇了筆,心下又難免忐忑。未在亡母跟前盡孝便罷了,竟還要利用她。

    “你便說是故人之物。”

    她把信封了給林君,信被送出去時,沈若筠心裏竟隱隱有些期待,蘇子霂若是看也不看就將林君趕出去,好像也不錯。

    若真如此,她就親自送糧,北上走一趟冀北路。

    前些日子,沈若筠總是怕自己會將此事搞砸。自那日從莊裏回來,她便不能想這個事了,她必須要忙得一刻不得閑,才能不去想太多,因為她已經辦砸了。

    ……

    沈若筠閉目扶額,想不通自己怎會信周沉,信他會無所圖地幫自己。若水路不成,親自走一趟冀北路也好,至少能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

    早園端了一碗燕窩粥,勸她好歹吃一些。沈若筠如同喝藥一般,一氣飲了,眼下正是關鍵時候,可不能再生病。

    “我可算知道什麽叫家書抵萬金了。”

    沈若筠伏案太久,起身活動:“冀北的信,現在拿萬金我也願意換的。”

    滿屋的丫鬟都低聲笑了,唯獨沈若筠笑不出來。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冀北說不得已起了戰事,朝廷得到了戰報,又因為多地災荒,流民起義,還不能明傳。不然內憂外患,局勢更加難控。

    帶著滿腹心事,沈若筠雖然疲累,但睡得卻不踏實。她夢見自己回到了沈家,明玕院的遊廊下坐著一個梳墮馬髻的女子,正抱著個裹在繈褓中的嬰孩,她拿著撥浪鼓,逗著孩子。

    她的眉目模糊,沈若筠想走近些看看她是誰,卻怎麽也看不清她麵容。

    不一會兒,見佘氏來了,她歡喜地叫了一聲“娘”。佘氏抱了孩子,樂嗬嗬地逗了會,笑著與她道:“阿筠長得真像你。”

    沈若筠乍聞祖母這句話,不敢置信地又去看她。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因為蘇氏都沒來得及抱過她,便撒手人寰了。

    可這個夢,做得真好啊。

    沈若筠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的祖母與母親,可惜她們都看不到自己,隻關心那個小嬰孩。

    蘇氏的臉時清晰時模糊,眉目間有種熟悉的溫柔感。

    “娘……”

    她顫聲叫自己母親,連著喚了好幾句。雖然蘇氏一句也沒聽見,但沈若筠一直在叫她,希望她也能看看自己……哪怕隻是在夢裏。

    “娘,你看看我……”

    夢醒時分,沈若筠悵然地摸著滿臉的淚痕,起身去盥洗了。

    她平日裏很少會想母親,也沒有關於母親的記憶。隻是當她意識到自己並不願從這樣的夢裏醒來時,思念便如無處泄洪的洪水,將她淹沒其中。

    若是蘇氏還在……至少現在,還能投到她懷裏,當一小會繈褓裏無憂的孩童吧?

    沈若筠惻然了好一會兒。

    用早飯時,又見周沉從西梢間出來。沈若筠抬頭看了看他,見周沉在凝視自己,似有話想說。

    沈若筠卻不想和他多說什麽,幹脆叫節青端了碗紅棗粥,回東梢間用了。

    等糧食的事情了結,再與他說一說和離的事吧。也不知他為何總不同意,莫非是還有所圖?

    沈若筠想著,一不小心被碗邊燙了下,輕聲嘶了聲。

    早園緊張道:“小姐今日是不是不舒服?瞧著精神也太差了。”

    節青端了點心來:“小姐近日勞累,還是多吃些吧。”

    “你放心,我哪舍得浪費這個。”沈若筠舀起一勺粥,見有紅豆、黑豆、粟米與粳米好幾種糧食,“眼下都是拿銀子都換不到的寶貝呢。”

    林君傳消息來,說蘇子霂同意見她時,沈若筠呆愣片刻,覺得許是娘真的回來看了看自己。

    要去見蘇子霂,沈若筠挑了件領口袖口滾兔毛邊的杏色夾襖。叫早園梳了低髻,插了兩隻珍珠簪點綴。她對著鏡子看了看,竟有幾分她夢裏蘇氏的樣子。

    出二門時,有些巧地遇見了周家二房的周衍,對方拱手與她行了一禮:“二嫂今日又要出門?”

    “有些事出去一趟。”沈若筠福了福,“汴京義倉的糧食還未運出麽?”

    周衍聽她這麽說,以為周沉將運糧的事與她說過一二,歎氣道,“還有得忙呢,這幾日恐是運不了,怕是也不能在家過年了。”

    沈若筠念了兩句辛苦,卻又聽周衍話題一轉,“二嫂平日若是沒事,還是少外出些好。一是外麵現在亂;二是二嫂剛來我家,許是不知道,我家女眷都安分守禮,並不常外出。”

    他說完,便觀察沈若筠的反應。隻見她微微低著頭,一雙貝齒咬著櫻色的唇,似在沉思。

    麵對如斯美人,且又是自己的嫂子,周衍覺得自己話說得有些重了,語氣緩和了些,“二哥許是見你新嫁,並未說什麽,可嫂子既已成了我周家的人,自是要注意些的。”

    “本來這般冷的天,我也不願出門的。隻是這幾日,臥雪齋拿糧食可換許多東西,我去看看。”

    沈若筠在心裏感歎,真不愧是周二夫人的孩子。

    等上了馬車,不秋有些氣惱:“這人真是多管閑事。”

    “周家家教如此,不必管他。”

    蘇子霂見沈若筠的地方,在汴京城南的一處花園宅子。沈若筠下了車,見林君已經候在門口了,此時看見沈若筠,忙上前與她道,“蘇大人隻讓你一人進去。”

    “無事,他是我舅舅,不會怎麽樣的。”

    沈若筠安他的心,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又叫林君先隨馬車去僻靜處等會。

    她踏入此處,便有侍從恭敬地領她去了一個院子。

    院子布了宛自天開的自然景,一位蓄髯的中年男子坐在石凳上,男子著一身鬆竹色圓領棉袍子,正在煮茶。

    沈若筠福身見禮:“蘇大人。”

    蘇子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提了小爐子上燒著的茶壺。

    “院子裏有些冷,還是進屋去吧。”

    沈若筠小聲應了,覺得蘇子霂脾氣好像並不壞,看著還有些和藹。他之前寫那封信來,沈若筠還以為他是個易怒的人。

    他提著自己煮的茶,引沈若筠進門的仆從擺了茶具,蘇子霂先給她倒了一杯。

    “南邊的洞庭山茶,也不曉得你喝不喝得慣。”

    沈若筠聞言,乖乖端了杯子嚐了嚐。

    蘇子霖不動聲色打量她,開門見山道,“我要見你,並不是我要幫你。隻是你家人總上門來,我想知道,你憑什麽覺得我會幫你?”

    “可蘇大人還是見我了。”沈若筠握著杯子暖手,“那您知道……我想求您幫什麽嗎?”

    “還能是什麽事。”蘇子霂淡淡道,“沈家每年都走十幾趟水路,誰人不知。”

    話至此處,屋中氣氛頓時有些尷尬。不過沈若筠來之前,對此事預期也低,蘇子霂若是幫她,那此恩必償;若是不幫,她也改變不了什麽。

    沈若筠小心地打量蘇子霂,見他了解沈家的情況,並不似他說的那般不想幫。沈若筠想,若她與周沉一刀兩斷,才不會去了解周家如何呢。

    思及此,她心下一橫,索性求他試試。

    “蘇大人。”沈若筠起身行禮,“我不便在此待太久,也不與您兜圈子了。我想求您幫忙,走江淮水路運一批糧食至冀州。”

    蘇子霂不意外沈若筠有此求,淡淡道:“江淮水路今冬已上了凍,走不了了。”

    “眼下不過一九,便是天氣再冷,兩淮運河結薄冰,也不至冰封數尺,還可撒鹽開路。漕運如此說,隻是為了不允通航。”沈若筠看著他,將自己的計劃講了,“蘇大人現下主管漕運,隻消說是走船勘測江淮冬日水位便可。”

    蘇子霂稱奇:“你倒是好算計,測量水位必用重物壓貨船,還能遮掩一二,不必經各處漕司查驗。”

    沈若筠徐徐道,“若是大人同意,成事便罷……若被人查了出來,蘇大人還可將此事全推給我。”

    蘇子霂看著她,久不言語,沈若筠又道,“蘇大人可是不信?”

    “你要怎麽做?”

    沈若筠借用了他案上的紙筆,學著他上次的手書筆跡寫了幾個字:“學得不大像,不過也沒關係……若是有人查到此信,便可說是我冒寫的,必不叫蘇大人為難。”

    蘇子霂皺眉:“你可知,偽造朝廷大員公文,一旦被人告發,會是多大的罪名?”

    “我讀《昱律》。”沈若筠點頭,“隻是若您肯幫忙,我心下感激,自是不願叫您冒這個險。此事隻需您一封手信,我拿來通關用,若是查出來……我也自願認這樣的罪名。”

    “既是如此,你為何不直接偽作一封呢?”

    “可我為什麽要偽造?”沈若筠抿著唇,笑著看他,“蘇大人要見我,不正是有助我之意嗎?”

    “老夫沒這麽說。”蘇子霂喝了口茶,“隻是你實在是膽大包天,竟敢冒充長輩寫那樣的東西,想要訓誡你一番……”

    “舅舅。”

    沈若筠出聲叫他。

    蘇子霂聽得一怔,目光更難從她身上移開,半晌後才道:“蘇家與沈家早斷了關係,莫要亂叫。”

    “我知道。”沈若筠低頭,“隻是我剛剛想到,若是今日不叫,說不得此生……也沒有機會叫一次了。”

    蘇子霂良久不語,終是走到沈若筠寫過字的案前,拿了那筆運了運。

    沈若筠在一旁替他磨墨,又問他:“不知蘇大人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你有空時,也來杭州,見一見你外祖母吧。”

    沈若筠十分意外,蘇子霖如此說,意為他並非與她在做交易,而是以舅家身份在助她。

    “外祖母……會肯見我嗎?”沈若筠怯怯問,“我可以去見她嗎?”

    蘇子霖在信箋上用了兩方印信:“你隻管來便是。”

    沈若筠雙手交疊過頭行禮,鄭重地應了。

    從蘇子霂這裏出來,沈若筠拿了封好的信給林君:“你暗中找些幫傭腳夫,可以讓莊子裏人去找……若是被周沉的人發現,也不必遮掩隱瞞,便說是要一起去收肉。我與易風若真能拿回糧食,咱們動作便一定要快,裝船就走。”

    林君這幾日在此吃了不少閉門羹,下巴都要驚掉了:“蘇大人竟肯幫忙?”

    “這信是我寫的。”沈若筠不想說得過多,“不過他也知道,你盡管大大方方去使便是。”

    林君:“……”

    兩人分開時,沈若筠又去了一趟臥雪齋,易風倒是將這出戲演出了些精髓,竟是未進門,便見到許多人進進出出,十分熱鬧。

    “沈小姐。”易風看見她,分外熱情,“今日可不趕巧,公子要轉讓店鋪了,以後怕是做不了沈家的生意了。”

    “生意不生意的另說,”沈若筠當即入戲,“我也聽說臥雪齋要轉讓了?這可是真的?”

    “正是呢。”

    “光轉讓臥雪齋店鋪有什麽用?”沈若筠問,“店裏這些貨品的配方也轉讓麽?”

    易風點頭:“自是一起轉讓的。”

    四周響起一陣交談聲來。

    “多少糧食啊?”沈若筠見四周的人都在聽,笑著問他,“這也太令人動心了。”

    易風笑道:“公子這是一錘子買賣,要的糧食數量極大,來問的人不多,竟有一家要與我家公子壓價……不過不要緊,眼下又有新買主了,這兩日便轉。”

    沈若筠餘光瞥見早上周衍身邊跟著的人也在此,於是歎道,“那真是可惜了,這個月還是得給我送兩套珍珠膏。”

    易風應聲,“林管家早送了千兩銀子來,自是要送貨去的。”

    沈若筠又像模像樣地看了些香珠,不秋遞了銀子上去,易風不肯收,說眼下香珠可以拿糧食換呢。

    上了馬車,沈若筠又繞到臥雪齋後門,去了二樓廂房。她喝著茶等著魚上鉤,不一會兒,果見周衍按捺不住,騎馬而來。

    沈若筠此刻隻覺心下作嘔。

    這便是因為忙著賑災,擔憂無法在京中過年的周家人;這便是周沉口口聲聲提的善事,所說的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