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賜婚
  第二十八章 賜婚

    沈若筠現在真懷疑是自己有問題了,不然怎麽總能撞見這樣的事呢。

    樹下的人已經發現了她,沈若筠看見高個些的男子擋著身後的人,又是一陣淩亂細碎的腳步聲,似是走了。

    沈若筠略鬆了口氣,打算折返回去,忽見那人又從樹陰裏走了回來,步步逼近。

    沈若筠心生懼意,這人莫不是要殺人滅口?

    她往後退了兩步,盤算著若真如此,便往雁池裏跳。

    那人又往前走了兩步,沈若筠這才看清,這恍若別人欠他銀子般的閻王臉,不是周沉又是誰。

    見是他,沈若筠心下的懼意減輕許多,周沉經常私會佳人,她也經常撞見,所以雙方都不必少見多怪才是。

    隻不知他剛剛護著的那個人是誰?今日來了不少汴京貴女,若是沈若筠沒記錯,他的未婚妻蒲梅娘並未來行宮參宴。

    嘖嘖嘖,她心下感歎,探花郎還真是十分風流。

    眼見周沉越走越近,沒有停下的意思,沈若筠往後退了幾步,對他道:“你別過來。”

    沈若筠說著,一不留神踩到湖邊一塊尖銳石子,膈得她腳疼。回頭看見自己離雁池已是極近,皺眉問周沉:“你要做什麽?”

    “你在此做什麽?”周沉不答反問。

    “這行宮是你家的麽?路邊也不讓人走?”

    “誰會晚上在湖邊走?”周沉斜睨著她,“還是說,你在等什麽人?”

    沈若筠未答,周沉卻是想到一人:“莫非是琅琊王世子?”

    “也是。”沈若筠覺得他這張狗嘴裏說出什麽都不稀奇了,她穩了穩手裏提著的燈籠,定了定神,“你自己這般,自然是覺得誰都是這樣的。”

    見沈若筠轉身欲走,周沉上前,極快地抽過她手裏的燈籠,拿來擋她的路:“你剛剛看見什麽了?”

    “什麽也沒看見。”

    周沉並不信:“沈二,別騙我。”

    “那你真要聽我說實話麽?”

    “說來聽聽。”

    “我聽聞周家是極重禮數的人家,周娘娘編纂《內訓》,周家幾位姑娘皆有賢名。”沈若筠不動聲色地與他拉開些距離,“這般看來,你們周家是隻教女德,不講男德是麽?”

    周沉麵色比剛剛好事被撞破時更顯陰沉,手掌猛然用力,燈籠提手應聲斷裂。

    沈若筠心裏那隻野雀,又開始咚咚咚地撞著胸口,她往後退了步,又踩到了湖邊碎沙石,有些踉蹌。

    周沉眼疾手快,拉住她手腕,言語卻在恐嚇:“雁池水極深,又是晚上,若是掉下去……”

    “你在威脅我?”

    “這不是威脅,是提醒你不要失足落水。”

    沈若筠見掙脫不開周沉,加之還要去找趙多絡,於是不再與他鬥狠:“這事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不是為你,是為了那女子的閨譽。”

    “哦?”周沉將她攥得更緊。

    沈若筠去掰他的手,“若鬧出來,你不過得個風流的名聲,就算那女子嫁入你家,你家那樣重規矩,如何容得下她?若是不嫁你家,又要如何自處?流言若刀,刀刀可殺人。”

    周沉似沒想到沈若筠是這樣想的,指尖泄了力,沈若筠掙脫開他,揉了揉自己手腕。

    “你放心,我不會說的,所以你也不必如此威脅我。”

    夜間難行,沈若筠又蹲下身去撿燈籠,雖提手已被周沉折斷,但也勉強能用。

    “想不到沈家也會教你這些。”

    “這是什麽難想到的事麽?”沈若筠白他一眼,“在你們眼裏,我們沈家就這般沒有家教?”

    “不是家教,是不知禮義。”周沉這句話後麵還有兩個字,隻是看著恍若披了一身月色的沈若筠,有些說不出口。

    阿季這小子年紀雖小,眼光倒是不錯。

    周沉的腦子裏冒出這麽個想法來。

    沈若筠今日穿了一身月色花蘿合領衫,衣緣繡了折枝玉蘭。人落在月光裏,便分不清是本就如斯剔透,還是月輝如此。

    隻可惜這樣的人,一張嘴便能氣死人。

    “你憑什麽這麽說?”沈若筠瞪他。

    “冀州軍裏,不合規矩。”周沉絲毫沒有要息事的想法,“隻是官家對沈家太過縱容。”

    “你若真有此想法,合該去告訴官家。”沈若筠肅目而立,字字鏗鏘,“我家先祖是開國功臣,死後被太宗皇帝追封為威武王……我沈家世世代代鎮守冀北邊境,難道隻因我家出了兩個強過世間男子的女將軍,就要被你們這些隻會講些酸臭道理的文臣拿來指摘?”

    “我並未言及威武王。”周沉反駁道,“隻是你既學內訓,應該知道她們的出格之處,何須我點出來?”

    “帥有婦好,將有荀灌……自古有之。”沈若筠道,“有才能便做得,而非因為她們是女子,就做不得。正所謂‘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這是崇禎帝禦製詩四首的其中一首,寫的是秦良玉,全文是“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裏握兵符。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 秦良玉是著名女將軍,是被寫進正史,單獨列傳的女性。,這算什麽出格?”

    “我朝並不興武,女子當恪守內訓。”

    沈若筠不願再與他多費口舌:“是,我們沈家在你們看來很是出格,可你這樣出身的人,生下來便懂綱常倫理的人……不也越了雷池麽?在論他人長短前,還是先自省下你自己吧。”

    說罷,她轉身欲走。

    周沉眸間陰鷙,左手負於身後,攥得極緊。

    即便是七年前便知道沈二這張嘴很是厲害,可還是忍不住想看她低頭。就如上元在樊樓,聽她言辭鑿鑿說他是負心漢,便陡然生出戲弄她的心思。

    眼下倒是有一消息,或可叫她慌了神色。

    “琅琊王早幾年在夔州就已替世子選了正妃,乃夔州大族蕭氏女。隻這蕭氏女有不足之症,故琅琊王妃此番來汴京,是想替兒子納一側妃。”

    周沉看著她的背影:“你與琅琊王妃這般親近,莫非以為她會選你做世子妃麽?”

    沈若筠本提了下裙子,正在籌謀往哪個方向跑更好些。聞周沉所言也不惱,卻是回頭笑著與他道:“可我瞧人家世子,明明是可納側妃的品階,偏偏潔身自好許多,也從未與哪家女子私會……你說奇不奇?”

    “你怎知他潔身自好?”

    周沉心下沒由來地生出怒火,拉住她手腕,使了力氣將人拉近些,“上元那日,是不是還沒讓你知道什麽叫害怕?”

    提到上元,沈若筠麵色一變,一張嘴發現牙齒都忍不住往一處碰,“你……你別亂來。”

    “哦?”周沉見她臉頰有垂下的發,親昵地替她攏了下,“你也會怕?”

    正待此時,一個恭謹的聲音傳來:“稍微打擾一下兩位雅興。”

    周沉聞聲一怔,不知是來人的身手太好還是他隻顧著戲弄沈若筠,竟全然沒有察覺。

    沈若筠借機將他推開,回頭看去,來人正是趙殊身邊的狄楊,忙叫道:“狄都知?”

    “官家命我來此處看看是何人在此。”狄楊呷著笑,“沒想到……竟是周禦史在此幽會佳人。”

    周沉神色不變,搶在沈若筠反駁前開口:“並非如此,我與沈二小姐隻是偶然遇見。”

    “哦?”狄楊不鹹不淡道,“可我剛剛分明見你與她在此樹下……”

    他言盡於此,周沉麵色凝重,看著狄楊:“你剛剛就在此?”

    “寧嘉長帝姬說你二人有私,官家便派我來此探一探。”狄楊甩了下塵拂,“周禦史也無需跟我辯解,還是想想等日後官家問了,該如何說吧。”

    “狄都知,”沈若筠叫他,“剛剛……”

    狄楊淡然一笑,轉身離開了,沒給她辯解的機會。

    沈若筠心下懊惱,還真是和周沉碰上就沒好事,氣到跺了兩下腳,打算立即去見趙殊。

    此時也顧不得隱瞞什麽了,隻想將事情分辨清楚。若是自己傳出個行宮私會外男的名聲,必要連帶沈家真成那不知禮義廉恥的人家,淪為汴京城裏的新笑話。

    周沉盯著狄楊的背影看了片刻,見沈若筠要走,又去抽沈若筠手上的燈籠,隻這次提手斷處鋒利,她又握得極緊,當下便將她手掌劃破了。

    “嘶……”

    沈若筠疼得倒吸涼氣,也不知周沉對這盞燈籠到底有什麽執念,三番兩次要搶到手。

    兩人靜靜對視片刻,沈若筠有些不敢置信:“你總不會……今日還打著叫我頂包的心思吧?”

    周沉俯身問她:“今年不要硼砂了?”

    “不要了。”

    “哦?那糧食要麽?”

    沈若筠有些意外,周沉竟然知道沈家在屯糧的事,嘴上卻道:“你死了這心思吧。”

    “那你想不想知道,官家想如何處置沈家?”

    “你混說什麽?”沈若筠的心被他這句話吊了起來,空空蕩蕩地懸浮著,“少拿這些事誆我。”

    “佘太君這次傷得很重,聽說五月才好轉。”

    “你怎麽……”

    “我是殿中侍禦史,什麽消息不走殿中呢。”周沉伸手扶住她,“我們再做個交易如何?”

    沈若筠推他:“我不信你。”

    “懷化將軍不適合汴京,更不適合皇宮。”周沉雖說得隱晦,卻知道沈若筠能聽得懂。

    沈若筠裝不知:“這是何意?”

    “為什麽每次提到她,你便像一隻豎起刺的小刺蝟?”周沉都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微微揚起,“你幫我這一次,我就幫你關於她的事。”

    “我……”沈若筠緊咬唇瓣,想要拒絕,說出的卻是,“我如何能信你?”

    “上次的兩百車硼砂,我並未食言。”周沉道,“且這兩年官家有許多次想要召她回京的念頭,你看她可回來過?”

    “可你是周娘娘的娘家人。”

    沈若筠還是不信他心存好意,感覺手心濕濡濡的,伸出來對著月光一看,傷口滲出了血,“你們本來就會阻止此事,你少拿來誆我。”

    “小婦何足懼?”

    周沉見剛剛搶奪燈籠,叫她傷了手。自拿了一塊白色帕子,低頭替她包紮傷處:“娘娘不過是不願用一些手段罷了,若是人真的進了宮,便有上千種法子搓揉她。即便是貴妃,也不過是妾室。”

    沈若筠的唇色泛白,周沉替她包紮好傷處,又將那枚玉佩交到她手上。

    泛泛月色下,沈若筠抬頭看他,周沉那雙狹長的黑眸,微微眯起時,仿若含情脈脈。

    晚上回去,沈若筠把自己關在淨室裏。她泡在暖和的浴池裏,抱著膝想了許久,覺得周沉極有可能在和某個宮妃幽會。

    官家那樣寵信他,便是和哪家貴女有了首尾,不是正好求個恩典麽?這樣便能說得通,上元夜他作何那樣害怕趙月娘在樊樓鬧起來。

    沈若筠把今天席上的內命婦想了一圈,可惜今天隻顧著想趙多絡去哪裏,都沒注意到嬪妃們動向。

    “阿筠,你可是不舒服?”趙多絡在外間輕輕扣門。

    沈若筠打了個哈欠,“無事的,我隻是有些累。”

    兩個人睡在一處時,沈若筠才顧得上問她,“你今日席間去了何處?”

    趙多絡靠著沈若筠,“我看見錢夫人,便離席了。”

    “她是誰?”

    “司農寺一小官員的妻子。”趙多絡淡淡道,“我也隻知道這些,可我已經在周娘娘的安排下,見過她兩次了……你說為何?還能為何?”

    沈若筠聽懂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錢夫人隻有一獨子,聽說已加冠五載了,有滿當當一屋子的侍妾。”

    “她家走了誰的門路?”沈若筠皺眉,“這樣的人如何尚主?”

    “不用走誰的門路。”趙多絡眼角劃過一串眼淚,沾濕了沈若筠的寢衣,“眼下周娘娘哪肯叫我們嫁得比長帝姬順心呢。”

    沈若筠替她擦眼淚,“或還是有法子的……”

    “你可知趙香巧又訂親了?定的是禦史劉大夫家三子,與她年歲相當,聽說劉三郎相貌英俊,且年紀輕輕,便已高中兩榜進士。”趙多絡語氣不掩羨慕,“都是一處讀書長大的,還真是同人不同命。”

    沈若筠倒是不知此事,聞言也不羨慕趙香巧,不過濮王夫婦,倒真是對令人羨慕的父母。

    “對了,你今日可是去找我了?”

    “是呀,可惜沒找到你,倒是撞見了倒黴事。”沈若筠撇嘴,“算了,說出來我都嫌晦氣。”

    兩個人心下各裝了心事,便再難入睡,擁著被衾,俱是閉目假寐。

    翌日,一夜難眠的沈若筠想提前回家去。趙多絡依依不舍拉著她的手:“回去吧,這裏本不是什麽好地兒。”

    沈若筠去周皇後那裏辭行,她來得有些早,周皇後正與趙月娘一同用早膳,命她在偏廳候著。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等了大半個時辰,才見姍姍來遲的周皇後,趙月娘挽著她,笑著對沈若筠道,“是不是讓你久等了?”

    未等沈若筠回答,她又笑道,“不過想來你很擅等人,多等一會兒也無妨……不然如何在雁池邊等到的情郎?”

    沈若筠冷冷地看著她。

    “沒有長輩在身邊管教,果然是不知什麽叫廉恥。”周皇後淡淡道,“隻我命你與福金帝姬住在一處,出了這樣的事,若是不罰你,會顯得沒有規矩。”

    周皇後又要罰她,沈若筠倒也不怎麽怕,她已經這般大了,總不至於再被她裹足吧?若要罰,最好是罰她禁足,她真的不想再來參加這些宴會了。

    周皇後的心思動了動,命人去捧來汴京女子必學書籍,女三樣與內訓來。

    “拿回去抄十遍吧。”

    若是罰抄這個,沈若筠倒是不怵,可看周皇後與趙月娘這副吃定她不守規矩的模樣,心下一動,還是想要提醒提醒她們。

    就算答應了周沉,替那人背鍋,可也不是周皇後她們可以私下宣揚的。

    “娘娘,”沈若筠恭敬地行了一禮,“昨日並不如帝姬所說,是私會情郎,隻是與周二郎在雁池邊偶遇罷了。”

    她將“周二郎”這個詞加重一些,“眼下此事隻有官家身邊的狄都知知會。我自知我並無什麽好名聲,可此事還事關周二郎,關係周家聲譽,還望娘娘、帝姬慎言。”

    周皇後皺眉,“你這是在威脅本宮?”

    “我如何能威脅娘娘?”沈若筠道,“娘娘要罰我,什麽樣的事都可以,隻此事牽扯他人,若娘娘想叫旁人都知,那我也必叫旁人都知那人是誰。”

    周皇後想了想,確實是投鼠忌器。

    “巧言令色。”趙月娘輕哼一聲,“依你所說,你與他私下幽會,便罰不了你了?”

    “請帝姬慎言。”沈若筠看著她,“臣女有自知之明,周二郎並不會看上我,何談幽會一說。”

    周皇後心裏也偏向這個說法,本來她也不信侄兒會與沈若筠有私,偏偏趙月娘一早上說得神乎其神,叫她聽得半信半疑。

    沈若筠回去時,心裏安定不少,周皇後沒再提罰她的事,估計多少會顧及周家,將此事瞞下。

    回到明玕院,手上塗了藥,然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整日。她醒來時見阿硯在榻下,艱難地抱了抱,又拿了青瓜喂給它吃。

    晚間,陸蘊正在和沈若筠討論倉庫,還說在那處修了一個小院子,位置並不好找,有時間要帶她去看看。

    沈若筠對陸蘊所說的小院子興趣不大,因著能去莊子玩,很是高興。

    兩人正挑著出門的日子,忽聽前院下人來報,說是宮裏來了人傳旨,是官家身邊的狄都知,還領著四個內侍,聲勢浩大,與平日不同。

    沈若筠忙整了儀容,去了前院,果見狄楊身穿一身赭色袍子,外係黑色披風,顯得十分英氣,手持明黃色玉石聖旨,示意沈若筠接旨。

    沈若筠不明所以,領著闔府人跪了一地。

    狄楊展開聖旨,朗聲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歸德將軍沈鈺之女,懷化將軍沈聽瀾之妹沈氏若筠,溫良敦厚、恭謹端敏……朕每思其父功跡,恨無回天術留卿也,恤其英年早逝,故代卿行履父職,將汝許配從六品殿中侍禦史周沉為妻。一切禮儀,交由禮部操辦,擇良辰完婚。布告天下,鹹使聞之。欽此。”

    瞬時,滿室寂靜,落針可聞。

    卷二:湘川染別淚 第二十九章 莊子

    沈若筠這次是真惱趙殊了,恨不得當即進宮,去給趙殊扶扶脈,好瞧瞧他是否腦有沉屙。

    自古皇帝賜婚,多為娶媳或嫁女,若是賜婚他姓,一般是兩家已有默契,才去求這樣的恩典。哪有這般胡亂指婚的,好似臣子的子女,如他私有牲畜一般。

    她將這道旨又在心裏琢磨了遍,趙殊自己也知這是非禮之事,還在裏麵假惺惺地提了“履父職”。沈若筠覺得自己爹若是九泉下有知,能再被他氣死一次。

    更何況她爹就算在,在她的婚事上怕也說不上話,上頭還有祖母呢。

    沈若筠不知要不要接旨,下意識去看陸蘊反應。

    陸蘊也在看她,微微點了頭。

    沈若筠便咬牙將聖旨接了,陸蘊叫人搬來條桌布置廳堂,焚香後將聖旨供奉在正廳。

    “狄都知,請這邊用杯茶吧。”

    “多謝美意,可惜還要回宮複命。”狄楊婉拒,“倒是等二小姐成親時,必來討喜酒吃。”

    沈若筠努力克製自己不去翻白眼,臉上一絲笑意也無。

    陸蘊去送狄楊,塞了一包沉沉的金飾,狄楊接過於掌間顛了顛,沒有推辭:“怪道往日都搶著來將軍府呢。”

    “哪裏的話,煩勞都知走這一趟。”陸蘊問,“不知可去周家宣過旨了?”

    “已經宣過了。”狄楊收了東西,“不必送了。”

    陸蘊卻未離開。

    狄楊走了兩步,又回頭問:“府裏一切都好麽?”

    “均安。”

    陸蘊送完狄楊,折回正廳,明晃晃的聖旨還供在那裏,沈若筠目不轉視地盯著呢。

    若是視線有溫度,現下聖旨應該已經冒煙了。

    陸蘊將廳裏人遣散,走到她身側:“說說吧,行宮裏又發生什麽事了?”

    “我又遇見……”沈若筠正想著要如何說,卻見陸蘊臉上並無多少意外之色,“陸蘊,剛剛狄都知走後,齊婆婆她們都急得不行。”

    “嗯,她們擔心你。”

    “可為什麽你一點也不意外?”沈若筠皺眉奇道,“你看起來像是早就知道會有這一日。”

    “這樣的事,我怎會提前知。”陸蘊繼續問,“所以行宮裏發生了何事?”

    沈若筠簡短地將那晚的事講了,末了小聲歎了口氣:“陸蘊,我好像做錯事了。”

    “現在論對錯也無意義。”陸蘊斟酌語氣,“隻是你與其相信他會幫你,還不如信將軍不會入宮去。”

    “這樣的事,是我相信便有用的麽?”沈若筠哽了聲,“官家前些日子還叫我勸她。”

    陸蘊沉默了,沈若筠又咬著唇問陸蘊:“官家與她,是怎麽認識的?”

    “官家還未登基前,去過冀州監軍。”陸蘊斟酌著用詞,“也就是認識而已。”

    “你說他這個人是不是很有意思?”

    沈若筠仍看著那明黃的物件:“既不願強迫她回宮,那拿我做棋子,就不是強迫了麽?又有何區別?”

    “你說話忌諱些。”陸蘊打住這個話題,“你呢,你如何打算?”

    “聖旨已下,還能如何?”沈若筠賭氣道,“隻是這事我也不要告訴她們,你若是寫信說了,我便不理你了。”

    “胡鬧。”陸蘊失笑,“這如何能瞞得住?”

    “能瞞一日是一日。”沈若筠不服氣,“祖母病時……她不也是這樣做的麽?若不是官家告訴我,竟被她瞞了去。”

    “一事歸一事,莫要鬧脾氣。”

    “不是鬧脾氣,周家現下怕是也是手忙腳亂,他家是寧願抄家流放也不願我嫁去,何況還是做他家塚婦。”

    沈若筠想到周沉提起沈家的語氣。說來好笑,她已撞見過他三次與人幽會,他卻反而覺得她們沈家人品行不端、行事出格。

    “且周沉他還有一心儀之人、一青梅竹馬。”沈若筠止不住嫌棄,“祖母與長姐不在京裏,我們不如先瞞著她們,靜觀其變……說不得過兩天就無事了。”

    陸蘊想告訴她,周家已經接了旨,可看著還抱有期待的沈若筠,終是沒開口。

    周崇禮位及副相,周沉現在禦前做台院殿中侍禦史,趙殊會隨意給沈若筠賜婚,可斷然不會隨意給周沉賜婚。至少是已與周家達成某種默契,才會下明旨。

    周家是不願意娶她,可周家又不得不娶。就算周家想要趙殊收回旨意,打的也隻會是迂回、不損害自家利益的主意。想要正大光明地悔婚,或者收回聖意,那便隻能從沈若筠入手。

    陸蘊想到此,覺得以後沈若筠出門,得多加留心,宮宴也能推則推。

    “可你想過若是這樁婚事沒有取消,會如何嗎?”

    他這樣一說,沈若筠寒毛倒豎,噫了聲,“不至於吧?周家那是滿汴京最愛燒熱灶的人家,會娶我?”

    “周沉這人,倒也算個人物。”陸蘊想了想,“滿汴京看去,官宦子弟裏雖不是頂好的,卻好像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

    “怎會。”沈若筠本能地反駁,隨即目光炯炯看陸蘊,“陸蘊,你怎麽不下場考試呢?說不得就是因為你沒參加,才叫他得了個探花。”

    “別開玩笑,考試不是鬧著玩的,寒窗苦讀辛苦得很,以後不要說這樣的話。”

    “我沒開玩笑。”沈若筠不服氣,“他除了家世,哪裏有你好了?”

    “他是個能成事的人。”

    “可他不修男德。”

    陸蘊怔了片刻,忍不住笑出聲來,咳了兩聲:“下次若是想罵他,可稱他為不修公德。”

    沈若筠將“公德”念了兩遍,哈哈大笑:“妙極妙極,一語雙關,還罵他是個禽獸。”

    兩人說笑,倒是衝淡了幾分之前的沉悶。

    沈若筠回院子時,心情已好了許多,還與陸蘊道:“他若是能把這個親事給攪黃了,我就承認他厲害。”

    雖是賜了婚,可佘氏不在汴京,又不能叫沈若筠與周家人商量自己的婚事。周家也不著急,便顯得可以無限地往後拖延。

    沈若筠的兩個閨友,一個現下不在汴京,一個沒有出門自由,也打探不到貴女們對這門親事的看法。倒是有不少聞風而來送禮的,陸蘊都推辭了。

    艾三娘十來日前去了汴京外出診,現下還沒回來,沈若筠很是想她。這麽多年的相處,艾三娘對她來說,不僅是老師,也是個可以分享煩惱的長輩。

    等了小半月,卻一點婚事作罷消息也無,沈若筠心下十分著急,麵上卻什麽也不露,還去寬慰齊婆婆。每日裏倒是忙忙碌碌的,看醫書、做香膏一刻也不得閑。

    陸蘊見她憋忍辛苦,帶她去京郊的莊子小住散心。

    沈若筠雖不是第一次去莊子,卻還是極興奮,四個丫頭全都帶上了。雖說行李要精簡,但也收拾出兩車的東西。

    沈家的莊子背山環水,風景極佳。在汴京城外北麵,與進城的路隻隔了一個岔口,位置極好。

    與旁人家不同,沈家莊子裏大多是不能再上陣的兵士,在此安頓。他們日常除了耕種,還每日聚在一處練武。

    沈若筠摘了錐帽,繞有興致地看完他們打了套行軍拳,才跟著陸蘊四下去逛。

    莊子裏除了農桑田埂,竟還在此辟了養馬場。

    沈聽瀾以前也說過要教她騎馬,隻她可惜每年回來幾天,沈若筠也就隻記得她教的一些理論知識。

    “要不要騎馬?”

    陸蘊這麽說,不提不秋和蒼筤,便是早園與節青也是一臉躍躍欲試。陸蘊便叫人去多牽些溫順的馬來,自己去牽了隻棗紅色的大宛馬,沈若筠興奮地摸了摸鬃毛,誇讚道:“真漂亮。”

    因著要騎馬,沈若筠去換了圓領袍並雙小靴子,陸蘊扶著她上馬,又自己牽著馬繩,隻帶她慢慢地逛。

    “它有名字嗎?”沈若筠問陸蘊,“我覺得它性子很好,你也不用牽著了。”

    “還是小心些吧,摔了馬可不是鬧著玩的。”陸蘊道,“這邊的馬都是以品種加天幹或地支命名的,比如這匹,就叫大宛癸。不過你若喜歡,也可以親自取名。”

    沈若筠俯在馬身上,順著鬃毛的方向輕撫它,“還怪好聽的。”

    “不給它起個竹子名嗎?”陸蘊逗她,“或者叫阿筆?”

    “你討厭。”

    騎了會馬,待分別時沈若筠依依不舍地與大宛癸告別。晚間,莊頭沈力並廚下的鮑娘子置辦了滿桌的野味,配上莊裏新鮮的菜蔬、魚蝦。雖賣相不怎麽精致,但味道卻是沒得說。

    沈若筠今日騎了馬本就餓,配著未嚐過的菜飯,用得很香。

    晚上一行人卻不住在莊裏,陸蘊帶著沈家跟來的小廝與女眷步行,七拐八繞地,到了一處極僻靜的院子。

    院子十分隱蔽,需要穿潭過林,若是無人帶著,極難找到此處。兩進小院建在小山穀間,倒是顯得袖珍可愛。

    陸蘊推了門,帶沈若筠進去參觀,沈若筠見此處雖然不大,但卻是五髒俱全。前院裏有一口水井,還辟了一小處菜田,結著茄子、青瓜等物,甚是喜人。

    得知晚上要住在這裏,四個丫頭忙著收拾起隨行的物品。房間裏很是幹淨,窗明幾淨,被褥簇新。裂紋小花瓶裏還插了幾朵野花裝飾,布置得簡潔溫馨。

    “此處有人住麽?”沈若筠好奇道。

    “有管事的,名喚狄楓,隻他今日不在。”

    沈若筠四下看了,又見後院裏有一藤蘿架,下置石桌石椅,“可惜我們來晚了,若是花期,必十分好看呢。”

    陸蘊笑著稱是,又四下檢查了好一番。最後推開後院最邊角的一間屋子,叫她來看。

    沈若筠過去一看,是用作堆放雜物的房間,卻見陸蘊不知道在摸索什麽。隻見不起眼的地上忽動了動,陸蘊順勢將地板掀開,露出個暗室來。

    “這是……”

    “裏麵有內室,可囤水糧。”陸蘊介紹道,“也可鎖了這活板門,還有通到別處的暗道。”

    他說得極認真,沈若筠聽得微愣,“你建這個做什麽?”

    見陸蘊沒說話,沈若筠心裏冒出些不好的想法來,“該不會是防著……”

    “不是你想的那樣。”陸蘊道,“我不過是留這麽個地方,用不著才是最好的。”

    沈若筠跟著他下去看了圈,見裏麵內室裝了石壁石板,一應物品很全。因是密閉的空間,故而給人一種安全感。

    她四下逛了一圈:“也是,若有什麽事,倒真是可以避到這裏。”

    晚上,一行人就住在小院裏。雖是簡樸農居,但沈若筠卻睡得極好。早上迷糊間聽得一隻雄雞喔了好幾嗓子,想到獨守明玕院的阿硯,也不知道它與這雞打起來,誰會更勝一籌。

    早間吃的是現熬的清粥配小菜、雞子,沈若筠向來喝粥愛喝粥油,早園卻怕她不到午間就餓,還特意提醒她多用些。

    吃完飯,卻沒有折回莊子裏。陸蘊帶沈若筠穿過小石穀,直接去了新建的存糧用的糧倉。

    糧倉地麵上部分比沈若筠想的要小許多,但是內中自有乾坤。

    陸蘊留了隨行的人在糧倉外,隻帶沈若筠進去了。兩個人順著台階往下走去,隻見內室均是石壁,下鋪石板,十分井然,也不必擔心會有打洞在此的蟲鼠。

    “這裏原先就有地道的。”陸蘊和她解釋,“我修繕了下,現下可存三萬斛糧。”

    冀北行軍,一日約消耗萬升糧草,陸蘊修的這個糧倉,若真能裝滿,或可供冀州月餘。

    沈若筠四下仔細看了,問了陸蘊許多問題。陸蘊一一答了,沈若筠嘖嘖稱奇,又問陸蘊:“修這個花了不少銀子吧?”

    “也不多。”陸蘊回答,“也就二十來萬銀錢。”

    沈若筠咋舌,“這樣多。”

    “哪多了。”陸蘊解開一個麻袋,給她看幹燥用的石灰,“這裏的石頭都是采石場的,故而不算造價,若是還要采買石頭,那便更貴,又極難完工。”

    “家裏還有采石場?”沈若筠從未在賬上見過采石場。

    “不在汴京,在京西東路那處。”

    陸蘊說著,帶她整個逛了遍,“麵上還是修得太過了,這些日子我會吩咐他們再做得簡樸些,最好是像個財主家的糧倉。”

    “提糧的信物我做了兩塊。”陸蘊從腰上解下一塊玄鐵飾物,沈若筠接過來一看,隻見上麵的圖案歪歪扭扭,也辨認不出寫了什麽。

    “一定要收好了,兩塊是可以拚到一起的。”

    “你怎麽了?”沈若筠跟著他逛了小院,看了糧倉,總覺得陸蘊像是在與她交代這些事一般,忽問他:“你要走?”

    陸蘊步伐一滯:“總有萬一呢,若是我不在,你得知道這些。”

    “你要去冀州麽?”

    自沈若筠記事起,陸蘊就一直在汴京的沈家。有他在,沈若筠遇見什麽事便都不怎麽怕,也從未想過他可能會走。

    “也許吧。”陸蘊說得含糊,“別想那麽多。”

    沈若筠眼眶有些泛酸,心下也難受,卻強撐著,想與他聊些別的事。

    “如果啊,我是說如果。”沈若筠故作輕鬆問陸蘊,“我嫁了周沉,會……怎麽樣呢?”

    她說嫁這個詞時,自己都覺得害怕,加之覺得陸蘊似有離開之意,竟掉落一連串的淚珠。

    “不會怎麽樣。”陸蘊拿了帕子,給她擦眼淚,卻越擦越多,語氣低緩哄她,“別擔心,會好的。”

    沈若筠不信,鼻腔裏堵著酸澀:“怎會好?”

    “官家賜婚,周家再不滿意,也不敢拿你怎麽樣。若實是處不來……過幾年,你們和離便是。”

    沈若筠聞之眼睛一亮,夫妻不相安諧,謂彼此情不相得,兩願離者,亦自古便有之。出自《唐律疏義》的解釋,原文是“夫妻不相安諧,謂彼此情不相得,兩願離者,不坐。”

    “也是哦,就算真嫁他,過一兩年,也可和離。”

    沈若筠自己拿了帕子將眼淚擦幹淨了,心下也輕鬆不少。

    若是周沉有本事攪黃了這樁親事,她必帶禮上門去謝他;若是周家也怕事,那就先拖著,實在不得已成親後過一些時日,找個借口和離便是。

    “你又想通了?”

    “眼下先靜觀其變吧。”

    沈若筠叮囑他,“你我雖不在冀州,可也曉得那處是個什麽樣的光景,強敵環伺,供給不力,每一天都是刀尖喋血……強撐著過下來的。我的事不是什麽大事,不值得叫她煩心,你不許把這事告訴她。”

    陸蘊明白沈若筠的意思,沉默片刻後勸她道:“你們是一家人,至親骨肉。她為你奔走,就同你願意為她賺銀子、籌軍需這些事是一樣的。”

    糧倉裏昏昏的燭火結了一朵燈花,發出一聲輕響。

    沈若筠湊過去看,“這我知道。”

    “別這樣。”

    “不一樣的。”沈若筠眼神隨著那朵燈花晃動,“我不要她去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