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錯認
  第二十章 錯認

    臥雪齋隻用了兩個餘月,便靠著可以代替鉛粉的玉容珍珠膏成為了汴京最當紅的脂粉鋪子。貴女間見麵也必會聊上幾句,因著數量少價格高,有一整套玉容珍珠膏的貴女自是在小娘子的聚會上無限風光。

    為了不那麽得罪沒買到的人,陸蘊還訂了不少小盒。若是碰上已售罄,便可以花五兩銀子,可得一隨機試用裝。因此不少小娘子雖然沒買到或買不起全套,也用到了珍珠膏樣品。

    沈若筠有些擔心別人仿製了來賣,陸蘊倒是不怕,臥雪齋特製的盒子後麵還有唯一的編號,若是假的,當下便可知。汴京貴女,用假貨比用不起還丟人。

    假貨倒是沒有,隻是外麵仿製的小樣多了些。陸蘊說無需費心管這個,隻要真貨口碑好,即使有人買到了不好用,也不會疑心臥雪齋不好,隻會疑心是贗品。

    因著趙月娘婚事在即,女學也屬於無限停課的狀態。沈若筠有時也會懷念上學的日子,不過這種悵悵轉瞬即逝,因為賺銀子實在是太快樂了,她每月算臥雪齋的賬,都算得能笑出聲。

    周家之前將藥材生意壟斷了去,害得沈家隻能高價收些散戶的。以前沈若筠瞧賬時本沒少煩,現在一看臥雪齋的賬,直歎真是天道好輪回。

    這銀子不就又飛回來了麽。

    汴京過了十月,天氣一日日冷起來,沈若筠早早就穿上了夾衣。她已來過例假,知道要注重保暖,不然會有苦頭吃。

    再過月餘,便是趙月娘出嫁的日子,許是趙殊第一次嫁女,有些舍不得,宮宴一場接一場,這一次竟去了萬歲山行宮。

    萬歲山行宮,興建於高宗時,曆時六年方才落成,括天下之絕,含古今之勝,趙殊曾言其“並包羅列,又兼勝絕”。

    想來秋日裏去萬歲山山麓賞紅葉,也極為不錯。

    沈若筠想著,倒也沒怎麽反感趙殊什麽事兒都不忘把她捎上,還正好可以給趙多絡帶一套珍珠膏用。

    她最近還製成了一個陸蘊給的香方子,叫“棽儷”,將香餅又改製成了珍珠般大小的香珠。香氣清遠,放一顆在荷包裏,衣飾便不必熏香了。

    “自己小心些。”陸蘊不怎麽放心,“放機警點。”

    沈若筠嘻嘻一笑,“橫豎我又不是濮王家的女兒,算計也算計不到我頭上。”

    “這倒也說不定。”

    “無事的,能去行宮的這些人家,躲我還來不及。”沈若筠把盛放香珠的盒子遞給陸蘊看,“你是不知,上次周家三郎隻不過與我說了句話,周二郎就來警告我,說他家已經為周三郎擇了名門淑女,那口氣好像是我纏著周三郎一樣。”

    陸蘊接著裝了香珠的盒子,手微扇了下取香,眉頭一皺,“他這樣與你說話?”

    “很無禮是吧?”沈若筠想來也覺得好笑,“無事,我也回懟他了。說起來我比他自由許多呢,滿汴京無人瞧得上我也無甚關係。”

    “並不是。”陸蘊看著她,“是你年紀尚小。”

    “可明音今年就已經在備嫁了。”沈若筠道,“我也不算小了,汴京那些貴人們就是看不上我,我也不在乎,所以你不必講這些安慰之言。”

    陸蘊沉吟片刻,拿沈家的人說服她:“你長姐尚未成親,你父也是二十才娶的親……叫你嫁人,老太君又如何舍得?所以人家想你,必是晚嫁的。”

    沈若筠覺得他說得也有些道理,她倒也不是在意嫁娶之事。隻是她身邊的同齡人為之煩惱、她們的父母為之籌謀……就給了沈若筠一種嫁娶是件要緊事的感覺,難免會想一想。

    劉明音十歲前,沈若筠過生日時會寫帖子給她,她就會在生辰那日歡歡喜喜地來與她慶生。午間日烈,兩個人就舒舒服服地窩在廊下的小搖椅上。茶幾上鋪開一整盒精致小巧的茶點,劉明音最喜歡玫瑰糖糕,每回沈若筠還要裝一盒讓她帶回去吃。

    等日頭下去,沈若筠拿了大老虎的紙鳶與劉明音在自家練武場上放,兩個梳著雙髫的小娘子瘋玩起來,連時辰也不記得了。

    每次臨別時,劉明音總依依不舍,說“阿筠過的是神仙日子”,沈若筠自己也覺得自己過得舒服。現在想來其實也不必把自己與他人放同一道線上考量,人與人本就不同。

    臨去萬歲山行宮,陸蘊讓樂康和林君跟著一起。雖然侍從不能進行宮,但是可以在山腳下住著,沈若筠有什麽事,也能遣人去找。

    沈若筠可以帶一個侍女,早幾年都是齊婆婆陪著沈若筠進宮,這兩年她腿腳不便,沈若筠舍不得她陪著自己受罪。早園與節青誰都想去,沈若筠嗑著瓜子看她兩猜拳,最後是節青勝出。

    阿硯嘎嘎地叫了兩聲,沈若筠拿切好的青瓜喂它。

    沈若筠應召去了太行山行宮,先去皇後那裏請安。這一次劉太後沒有來,周皇後與她關係淡淡,問了幾句話,便讓宮人帶她去見四位帝姬們住的會寧殿。

    她這個安排,有些不妥。

    沈若筠想起幼時誕節的衣物,看著周皇後想要推辭,周皇後卻道:“你與她們幾個有同窗之誼,住一起也無妨。且外命婦多與親眷同住,你一個未嫁女又無長輩,也不甚方便。”

    沈若筠沒想到周皇後替她考慮得這般周到,忙謝了她,才由內侍領著去了會寧殿。

    會寧殿的殿、台、亭、閣眾多,景色極佳,又與趙殊後妃住的延福宮殿相隔甚遠,四位帝姬住在這裏,離宴會的凝和廳也近。

    沈若筠到會寧殿時,趙月娘與趙淑和正在廊下賞花,趙多絡安靜地坐在一邊,還有個梳三髻的小女孩,正拿一隻繡球在玩,沈若筠便知她就是福壽帝姬。

    這兩年宮裏出生的孩子接連夭折,故趙瀠瀠年滿五歲才被封福壽帝姬,這一次也跟著來了行宮,與三位姐姐住在一處。

    趙瀠瀠見她有些羞怯,露出兩顆圓溜溜的黑眸盯著沈若筠看。

    沈若筠覺得她比趙多絡小時還瘦弱些,有心想替她把把脈,瞧瞧是何不足。

    趙月娘穿一身藕荷色花羅褙子並繡了穿花蝴蝶的百迭裙,看著氣色不錯。趙淑和見到沈若筠,笑與她道,“剛剛還瞧多絡一個人怪悶的,現下可好了,有你來與她作伴。”

    趙多絡起身理了衣擺,去牽沈若筠的手,與兩個姐姐告辭道,“阿筠剛來,與我同住拂雲館吧,我帶她先去休息。”

    拂雲館在會寧殿最靠行宮禦園的位置,出了小院門便可見禦園的雁池。雁池極大,池中蓮荷婷婷,雁兔棲止,臨池倚山有嚷嚓亭。正是風景極佳的所在。

    兩人出了會寧殿前院,走遠些才說小話。

    “玉屏這次不能來了,說是濮王妃病了,與香巧要在家侍母疾。”

    聽說不能見到趙玉屏,沈若筠正覺得遺憾,卻又聽趙多絡小聲道:“我覺得應是她姐姐與周二郎的親事定下來了,所以王妃才不讓她們來了。”

    “這怎麽說?”

    趙多絡平時並不亂談宮闈的事,沈若筠聽她這麽說,有些意外。

    確認過四下無人,跟著的侍女也離得有些遠。趙多絡壓了聲音,“前幾日,月娘與周娘娘並李家夫人在宮裏,我原不與她們在一處的,隻我自小便喜歡一個人去湖邊的大隱石那裏待著,無意間聽得周娘娘與月娘逛到那處,估計是李夫人走了,周娘娘安慰月娘,像是在許她可以不嫁李獻。她的語氣似是極不想周二郎娶香巧……怕是已經撕破過臉皮了,所以這一陣子香巧與玉屏都未進宮來。”

    沈若筠緊張道,“那她們可瞧見你了?”

    “應該是沒有吧?”趙多絡想了想,“我總是一個人待那裏,等她們走了我才出來呢。”

    沈若筠想起小時見多絡的場景:“她現在……還打你麽?”

    “我躲著些。”趙多絡道,“她年紀大了些,精神時好時壞的……”

    沈若筠握著她的手,兩個人到拂雲館的前廳坐了。沈若筠拿玉容珍珠膏給她看,隻趙多絡往日並不怎麽調脂粉,比起敷粉,對棽儷香珠更感興趣。

    “我不喜宮裏的熏香,衣服熏完能把人熏死。”趙多絡拿起一粒香珠把玩,“剛剛見你時,就想問你用的什麽香呢。”

    沈若筠知道她在宮裏過得艱難,一飲一啄很少稱心,想來送去的香料都不甚用心。見她喜歡,將原本還要分給趙玉屏的那份香珠也給了她,還親自包了一顆,放到趙多絡荷包裏。兩個人親親密密地聊著天,又用了些茶點。

    傍晚時分,便有內侍來請,萬歲山行宮今日還有不少內命婦、京中貴女,晚上辦了桂花宴。聽內侍說趙殊臨時去了山上賞景,不參加桂花宴,沈若筠就有些不想去了。

    比起參加宴會,她更想留在這裏睡覺。

    不過她也就這麽想想,還要陪著趙多絡,趙多絡卻一邊由竇珠服侍更衣,一邊笑與她道,“你若不想去便留這裏吧,我且去應個卯,再回來與你說話。”

    “可以麽?”

    趙多絡盈盈一笑:“咱們一處這樣久,我的事不瞞你,你的事我也知道,這種宴會都是相看的,橫豎我們阿筠也看不上她們家的歪瓜裂棗,就別去給她們挑揀了。”

    沈若筠也不與她扭捏,“行,那你也早些回來,我瞧今夜庭下月色極好,或可開了窗,與你聯床夜話。”

    趙多絡歡喜地應了。竇珠伺候她梳妝換衣,因極喜歡棽儷香珠的清新幽雅,她又將換下的荷包重新係到腰間了。

    月色入戶,庭下若積水空明,沈若筠在院中剝一瑪瑙石榴消遣。可未等趙多絡回來,卻見竇珠跌跌撞撞地跑回來,氣息不勻,渾似七魂丟了五魄,沒頭沒腦丟下句:“沈娘子快去救救帝姬吧……”

    沈若筠把石榴一丟,四下環顧不見趙多絡,“怎麽了?”

    竇珠魂稍歸位些,“有登徒子。”

    “為何不叫內侍?”沈若筠連手也來不及擦,“行宮內苑如何會有這樣的事?”

    竇珠的手都在顫:“不能叫人知道的。”

    沈若筠惱她不知輕重,四下看了看,院裏現下除了節青,並無旁人,對竇珠說,“帶我去尋她。”

    趙多絡是在趕回拂雲館時遇見此人的,隻她很少來行宮,今夜不見路邊的提燈侍女,也未留心注意。她與竇珠一路沿著原路折返,卻忽地在會寧殿前的山石處,被一不知從何處冒出的男子拉扯了去。

    竇珠叫出聲來,卻見四下並無人跡,她力氣小,拉不開那男子,這才跌跌撞撞跑回拂雲館找沈若筠。

    拂雲館在會寧殿裏不算太偏,沈若筠跑了幾步便到,果在會寧殿前不遠處的假山前見到了趙多絡,一白袍男子正欲行不軌之事。

    沈若筠看得目眥盡裂,與節青一道上前推他,沈若筠踐他的腳趾,男人吃痛間,又被節青補了一拳,直擊腰腹。

    終將兩人分開,沈若筠忙去扶趙多絡。節青力氣大,見那男子還有發狂跡象,又對其狠踢一腳。

    男人頓時痛到滿地打滾,沈若筠扶著趙多絡,見她發髻散落,褙子係帶也被扯斷了,剛要扶她回拂雲館,卻見她像小時候一般,倉皇皇地跑進了籠在一片黑暗的禦園裏。

    沈若筠沒叫喚,也沒管地上的男子,忙去追趙多絡。這是她第一次來萬歲山的行宮,又無燈火,心下多少有些害怕,隻想趕緊找到趙多絡。

    穿過假山,便到行宮雁池邊,忽聽有落水聲,嚇得沈若筠忙跑去看,一片銀色月輝間,隻見大池裏浮起一片衣袍撐起來的圓弧。

    沈若筠以為趙多絡投了雁池,眼淚都急出來了。也來不及多想,便深吸一口氣,立即從岸上跳了下去,往那片衣袍所在的位置遊去。

    已是深秋,夜間的雁池湖水冰涼刺骨,沈若筠感覺自己兩排牙都在打顫,等她遊到那團白衣處,卻反被一雙健碩的手臂環住。

    沈若筠一怔,落水的是個男人。

    沈若筠掙紮著在水麵上換了口氣,艱難地伸手去摸對方脖頸處的脈搏,他的脈搏跳動極快,就算在這冰涼的湖水裏,也能感覺到對方身體的灼熱。

    氣息如此紊亂,應是服用了些藥物。

    沈若筠被他的鐵臂箍得喘不過氣,人又泡在水裏,隻感覺他拉著她在下沉。當湖水終沒過她的頭頂,她嗆了口水,掙紮間,男人的唇落了上來,他吻她的眼眸,又吻她的唇。

    沈若筠用力推開他,猜測這人許是意識到自己誤用了藥,方才跳湖的。

    可惜沒帶銀針,於是費勁地拿手肘去撞他的元門穴,連撞了兩下,男人悶哼一聲,終昏了過去。沈若筠勉力拉了他的衣服,將他往岸上拖。

    她拉著對方遊了兩下便後悔了,這男人,死沉死沉的。

    也許是意識迷糊間感覺到自己飄在水裏,也許是湖裏太過寒冷,對方總是貼近來。沈若筠泡在湖水裏,無暇管他,打算等上了岸再與他算賬。

    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男人拉上岸。

    等上了岸,沈若筠去按壓他的胸,讓他把水吐出來。借著銀色的月光,終於看清了對方的臉,頓時比剛剛泡在冷水裏還覺要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一張往日嚴肅深沉的閻王臉,此時閉目竟也有幾分溫文爾雅之感。淡淡的月光打在他臉上,不是周沉又是哪個。

    沈若筠忽有些下不去手了,周沉這要是醒了,以他的性子說不得會以為這是她想嫁進他們周家的手段呢。

    可他嗆了水,也有些凶險。

    沈若筠無須思量,還是救人要緊。索性解了他腰間的腰帶,將他眼睛蒙了,還係了一個死結。這樣就不怕把他摁醒了,四目相對十分尷尬。

    她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摁著,忽見昏迷中的周沉咳了一聲,吐出一大口水來。

    沈若筠心下一鬆,周沉卻胳膊一抬,將她拉近。

    “你是何人?”

    沈若筠被他圈得死死的,呼吸都困難了。

    她在心裏大罵周沉實則就是個登徒子,在他手臂狠掐了下,周沉吃痛,這才鬆開了她。

    沈若筠見他已活,又在水裏泡了好一陣,應是無事了,便不再管他。起身時順帶踢了他一腳,以報剛剛水裏之仇,又忙去找趙玉屏了。

    今夜的事,實在是很不尋常,雖然沒來過萬歲山行宮,可各處宮殿燈火通明,偏會寧殿這處卻既無提燈內侍,又無巡邏的侍衛……沈若筠嗅出幾分陰謀的味道,卻又不知到底是誰要算計誰。

    想起那個輕薄趙多絡的男人,沈若筠心裏有了個猜測,剛剛黑燈瞎火未瞧見那人形容,卻極可能正是準駙馬李獻。趙月娘不欲嫁他,於是在宮宴上動了手腳,想他出醜好推了婚事。

    想到這一層,沈若筠害怕起來,也不知道李獻現在如何?還得先回去囑咐竇珠與節青,若有人問起,隻道她與趙多絡一處賞月,什麽人也沒見到。

    她跑回去時,仔細一辨,果然是李獻。隻他已經疼暈過去了,人還躺在會寧殿不遠的山石下,沈若筠去扶了他的脈,與周沉一般形容。

    見不遠處已有燈影閃閃而來,沈若筠靈機一動,叫了竇珠與節青將李獻抬到石凳上,擺成酒醉的姿勢。好在出來時慌亂,幾人也未提燈。一切妥當後,又往趙多絡離開的方向,尋她去了。

    周沉慢悠悠清醒時,摸索片刻才將腰帶解開。

    淡淡月色下,他又聞見剛剛在水下聞見的幽香,香氣似有似無,同銀月之輝一道,引著他在湖邊找到一個縮在樹根處的少女。

    “你是何人?”周沉問她。

    趙多絡沒理他。

    “我今日誤食禁物,舉止唐突,還請娘子將身份告知,待我回去稟明父母,便去娘子家裏提親。”

    見少女似是不願搭理他,周沉便自報家門以表誠意:“我是殿中侍禦史,周沉。”

    趙多絡終抬頭看他,聲音低不可聞:

    “不必了……我乃福金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