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上元
  第十二章 上元

    沈聽瀾隻在汴京待了五日,便要返回冀州。艾三娘沒日沒夜地準備了不少藥材,有煎服的,也有拿來外敷的。沈若筠就幫著她寫簽子。

    沈聽瀾在冀州身邊有個蘇婆婆,也有婢女。蘇婆婆是母親蘇氏的陪嫁,一直跟在她身邊,不過她們並不在軍營裏住。軍營裏跟著她的親兵,年紀都小,這次跟她回來的幾個,都不滿十三,一臉稚氣。

    沈若筠咬著筆杆子,不僅將煎煮方法寫了,還附上了圖。思來想去還是有些不放心,陸蘊就把這事接了,“我去給他們講講。”

    原是可以交給軍中的軍醫的,可現下也不知是否有人已生了異心,隻能小心些。艾三娘讓沈聽瀾先吃一段時日,等過些日子她治好藥丸便送去。

    沈聽瀾離開時,沈若筠寫了封信托她帶給佘氏。沈聽瀾接過來,摸著她腦袋,“這次沒能教你騎馬,下次回來補上。”

    “不要放心上。”沈若筠拉著她的手,小大人一般道,“在冀州也不用記掛我……我會好好跟陸蘊和三娘學醫,等我長大了,就去冀州找你。”

    沈聽瀾眸色微閃,卻是笑道:“好,等我們阿筠長大了,定會和三娘一樣,是個好大夫。”

    她回來時未帶多餘行李,走時陸蘊不僅安排了馬車,還備了各色藥材、衣服被褥和易存放的肉幹糕餅,滿滿當當地裝了十餘輛車。

    陸蘊拱手作揖送她,“關山路遠,還望將軍珍重。”

    沈聽瀾也與他回禮,回來這一趟,見陸蘊裏裏外外的事都處理得很好,果然和他當時要回汴京時許的諾言一樣。有他在,很是令人放心。

    沈聽瀾走後,沈若筠悶悶不樂了幾日。可到底是小孩子,去上了幾日學,人又精神許多。

    過了十月,天氣一日日涼起來。屋裏燒起地龍,早園與節青熱得脫去滾了毛邊的比甲,圍著炭爐烤栗子。

    艾三娘每五日來沈府一次,自沈若筠正式拜了她當老師,教的內容也越發難了。沈若筠學醫術比女學的功課要用心,那日艾三娘罵“庸醫”時,她也恨不得要將那差些廢了長姐胳膊的禦醫暴打一頓解氣。

    不能成名醫,也不能學成個半吊子的庸醫,更不能去做害人的事。

    每次上課前,她都這樣與自己說。

    沈若筠穿了件齊婆婆做的妃色家常披襖,靠在軟枕上看《傷寒雜病論》。陸蘊給她做了一支好用的炭筆,這樣若有不明白的地方,便可直接在書上標,也可以窩在暖和的塌上看書。醫書上有不明白的,她也會請教陸蘊。不過陸蘊最近有些忙,人時常不在府裏。

    年下,女學裏也考試。沈若筠一門心思學醫,難免有些應付不來。隻在數上得了優,經義拿了良,琴棋書畫全是將將及格。趙月娘年紀大些,且又在課後下了功夫,自是樣樣拔得頭籌。

    趙玉屏與趙多珞俱是今年才開蒙的,經義對她們來說太難,趙玉屏差些交了白卷。不過她在畫上拿了個優,教畫的羅先生很欣賞她,說她的畫透著靈性。趙淑和比趙香巧的成績好些,兩人均是中規中矩,不過也好得有限。沈若筠原以為趙淑和的成績會好些,據說她的生母劉美人,出身汴京有名的清流世家,且也和趙月娘一道在孔先生那裏補課。

    趙多珞的成績不大好,也無“優”,心情便有些鬱鬱。沈若筠安慰她,隻是進學的第一年,還是看基礎多些,以後總會補上來。

    進了臘月,太學便停了課,要過了正月二十才會重新開學。趙玉屏依依不舍地拉著沈若筠的手:“今年許是十三就放燈了,不過那時還不算熱鬧,十五晚上我在棚樓下等你。”

    趙玉屏說的“棚樓”,是宣德門禦街那處的燈掛。汴京府早在正月前,便會用竹木搭起棚樓,棚樓上掛著燈與鮮花等物,還會飾以彩旗、帛畫。

    沈若筠答應了,趙多珞聽得心動,可再如何心有向往,卻也是出不得宮門的。

    “宮裏的燈也好看。”趙玉屏安慰趙多珞,“等明年再來,我與你帶個兔子燈。”

    三人依依不舍地告別,沈若筠沒有回家去,而是去了艾三娘那裏。艾三娘的醫館在小橫橋,沈府在馬行街,倒也不是很遠。

    因著已至四九,簷上滴水成冰,街上的人都少些。艾三娘的醫館今日並沒有病人,她正在家炮製藥丸。見沈若筠來,很是意外。

    “女學裏放假了,來與你幫忙。”

    “天冷了,醫館也無甚可忙的。”艾三娘去沏了紅棗薑茶端來,“先喝杯暖暖身子。”

    喝了茶,無需三娘吩咐,沈若筠開始杵藥材。艾三娘見她做得認真,感慨道:“二小姐真是……以前我娘在時,我幫她做這些活總是很不耐煩,誰知長大才知,這樣的日子原是過一日少一日的……”

    說完她又覺得有些不妥,沈若筠出生那一年,沈府掛了一整年的喪幡,哪有在她麵前提娘的。

    沈若筠倒是沒有傷情,又與艾三娘道:“以後來這裏,三娘不若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她來艾三娘這裏,陸蘊是知道的,還從前院撥了兩個伶俐、有些功夫的小廝一並跟著。

    翌日,沈若筠換了身青色的圓領棉袍子,齊婆婆給她梳了個錐髻。出門也沒帶早園與節青,艾三娘家院子不大,容不下這許多人。

    今日早間醫館生意比昨日好,艾三娘的“艾氏醫館”除了問診拿藥,還售賣一些暖胃消食的小零食,買了藥也會送一些。因著艾三娘是女子,醫館往來大多是熟客,尤以女子居多。眾人見今日艾三娘身邊跟了個徒弟,小臉白嫩可愛,還將剛買的梅子薑、山楂丸分與她吃。

    沈若筠跟著艾三娘問診,就拿了小炭筆,在紙上一一記了。艾三娘得閑時也拿來看,給她補些疏漏。見沈若筠用的炭筆外麵套著一精巧的玳瑁管,既不會弄髒手,又方便速記。

    艾三娘拿著看了看,嘖嘖稱讚:“這定是陸管事的巧思,你說他怎麽就懂得這麽多?他若下科場,便是考個狀元我也不稀奇的。”

    沈若筠連點好幾下腦袋表示讚同,陸蘊總有很多主意,且無所不能。

    喝過臘八粥,一日日時近正月。艾三娘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包澄在各地做藥材收購生意,小兒子包湛在嵩山書院讀書。算算也快到了一家人團聚的日子了。

    臘月二十五,包澄與包湛陸續回了家。兩兄弟領了沈若筠,在醫館外熱鬧的街上逛了逛,給她轉個糖老虎玩,又去橋頭馬記雜貨敲牙糖吃。

    馬記雜貨家老板的女兒名叫伊娘,素日經常幫忙看店,見兩兄弟帶著一個女娃娃來,以為是包家親戚,還多送了好些。

    兒子回了家,艾三娘便要關醫館,開始忙年,給兩個兒子好好補一補。

    橫豎這兩日也沒有人,白日裏便虛掩了店門,沈若筠製藥,艾三娘在廚下備年貨。炸了肉丸子等物,也都先將沈若筠叫過來,夾給她吃。

    臨走時又裝了許多,讓沈若筠帶回去給齊婆婆她們嚐嚐。

    因著醫館關門早,沈若筠提著艾三娘送的吃食,想著既出來了,不若去豐樂樓再點些菜,晚間一起熱鬧熱鬧。

    以前佘氏在汴京時,每次帶沈若筠出門,都會去豐樂樓。汴京沒有孩子不喜歡豐樂樓的一品酥,不過那個還是得在店裏吃,點回去便不再有店裏那酥酥脆脆的口感。

    除了一品酥,沈若筠還喜歡蟹釀橙。現下已經過了吃螃蟹的季節,蟹釀橙是沒得吃了,但是可以點黃金雞,齊婆婆牙不好,還可以點個蝦蕈羹。

    沈若筠一路都在心裏列菜譜,等到了豐樂樓,跟著她的小廝樂康便問沈若筠要點些什麽菜。沈若筠打算自己進去點,許久沒有來了,也不知豐樂樓推了哪些新的菜式。

    樂康要去搬凳子,沈若筠擺擺手,自己掀了簾子跳下車了。

    周季今日正跟著周沉在豐樂樓,正在樓上臨街的雅閣裏坐著。見到豐樂樓外停了輛馬車,上麵還有沈家的徽記,輕巧地躍下一穿竹青色袍子的小郎君,棉衣厚重,可那小郎君的動作,竟顯得無比瀟灑靈活。

    周季看得眼睛都直了,心道下次自己下馬車時,也不要哥哥抱了。

    周沉見他一直推著窗,怕他吹了冷風回去生病,也怕他一個倒栽蔥掉下去,去關窗時,也瞧見了沈家的馬車。

    沈若筠進了豐樂樓,跑堂的行菜便即時瞧出是個小娘子扮的,便低頭不敢目視,十分有規矩。沈若筠沒要包間,要了菜單一口氣點了許多,樂康去付了銀子,又留了沈府的地址。

    上車時原想要跳上去,可樂康怕她磕到牙,本就搖搖欲墜了,還是將條凳拿來了,沈若筠輕巧地連躍兩下上了車。不知樓上的周家兄弟正在打量她,周季沒有認出沈若筠,倒是周沉看出來了。

    出門作男兒打扮,帶隨從的,滿汴京怕就一個沈家二娘。

    “沈家還有這樣的小郎?”

    “那是沈二。”周沉將窗關了,“你小心掉下去。”

    “啊?”

    周季說不清自己是失望還是欣喜,竟覺得兩種感覺都有些。

    上次從太學回去後,周季被周沉禁足了一個月,這個月裏每日還有額外的功課。這便算了,周沉還總拿沈若筠來與他比較,什麽“沈家二娘讀過的”、“沈家二娘熟讀過的”,周季自不服氣,便比以前用功很多……導致他現在聽到“沈二”,眼前一黑,竟是那些書本的樣子。

    “她女扮男裝溜出來了?”周季結巴,“她……她怎麽這般大膽?”

    周沉瞧弟弟這樣子有些好笑,打算以後不再拿沈家二姑娘誆他讀書了,這都快得了“恐沈病”了,反問他道:“沈家現下連個長輩都沒有,用得著溜嗎?”

    除夕,因著佘氏留在了冀州,沈若筠幹脆連歲都不守了,吃了年夜飯,直接鑽進暖烘烘的被窩裏,睡了個一夜的鞭炮聲都沒打擾到的好覺。

    初一辰時二刻,宮裏送來了賞賜。等內侍走了,沈若筠掀開紅布蓋著的盤子,去瞧那金燦燦的元寶,小小一隻卻沉甸甸的,要雙手才能拿得動。還有些糧食肉類,這便是“吃皇糧”的意思了。

    過了正月,汴京開始掛燈。今年的燈展比趙玉屏猜得還早,從正月初七就開始了,整條禦街都是用錦繡彩旗搭建成的山棚。

    山棚裏,橫向列了三道門,每道門上都有招牌。各放置了用五彩布帛紮成的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菩薩手邊還有潺潺水流。源自宋代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第六卷 元宵:橫列三門,各有彩結金書大牌,中曰“都門道”,左右曰“左右禁衛之門”,上有大牌曰“宣和與民同樂”。彩山左右,以彩結文殊、普賢,跨獅子白象,各於手指出水五道,其手搖動。用轆轤絞水上燈山尖高處,用木櫃貯之,逐時放下,如瀑布狀。

    今年禦街最大的燈是彩紙紮的二龍戲珠,下麵密密掛著各色彩燈和帛畫,很是壯觀。

    陸蘊知道沈若筠愛看燈,正月裏就在禦街上拉好了休息用的錦步帳,不過沈若筠不喜歡在裏麵呆著,總要去禦街上看大燈。

    上元夜雖是熱鬧,但街上人多,魚龍混雜。佘氏在時,每年賞燈都把沈若筠看得極緊。故而今日上街前,沈若筠便也有樣學樣提前叮囑早園、節青:“街上人多,拍花子的也多,你們先在錦步帳內同婆婆一處,等人少些了再出來逛吧,也要與府裏的人一處,莫要走散了。”

    盼到十五上元夜,天氣甚好,連雲彩都不曾有。深色夜幕上,一輪皓月當頭,映著汴京城裏的花燈,燈月交輝,恰似天上人間。

    上元節娘子們時興穿白綾襖,這樣才能“走百病兒”。齊婆婆正月前就給沈若筠做了件白襖兒,領口袖間還窩了軟和的兔毛。換好衣服,梳了雙髻,帶了兩隻“鬧枝兒”。“鬧枝兒”是用翠藍色的絨條做的小鳥,顏色鮮亮,好看卻並不貴重,也不必擔心街上人多,首飾被人摸了去。

    陸蘊今日卻穿了件玄色袍子,沈若筠看了看,好奇問,“你怎麽不穿白袍子呢?你不走百病嗎?”

    陸蘊牽著她出門:“街上人太多,回來也是這個色。”

    行到宣德門前,方知陸蘊所說不錯,已成人擠人之勢。

    除了掛著燈的山棚,城樓上還布置著一座燈光絢爛的大鼇山,並城樓下禦樂喧天,蕭鼓齊鳴。

    上元節時,天子也會親臨城樓,與民同樂。故未到掌燈時分,宣德門前已是熙熙攘攘,圍著許多爭看天子容顏的百姓,可謂人山人海。

    陸蘊沒帶沈若筠走近,反而牽著她去保康門,計劃等趙殊走後,人少些,再去宣德門看大鼇山。

    保康門人也不算少,但是並不擁堵。沈若筠跑去瞧街邊售賣的花燈,看中隻繡球形的。陸蘊付了錢,沈若筠提著搖了搖,裏麵竟還有小鈴鐺,一搖便叮叮當當響起來。

    他們將保康門的燈瞧了個遍,宣德門趙殊卻遲遲未親臨。

    陸蘊對沈若筠道:“樓前還要熱鬧一陣,先去吃碗浮元子吧。”

    浮元子是拿水磨糯米麵做的,由於下鍋時先沉後浮,所以叫“浮元子”,好吃又好看。汴京的腳店上元節都賣這個,講的是明月當空的意向與闔家團圓美滿的願景。

    沈若筠點頭,汴京浮元子做得最好的是樊樓,有各種口味,隻此時不去也知,店裏肯定是人擠人的。陸蘊就近找了家幹淨些的腳店,兩人就在街邊坐著,等著吃現煮的浮元子。

    雖是小腳店,可開在保康門,也是很有些本事,隻浮元子竟有鹹甜十餘種口味。沈若筠要了芝麻餡的,端上來時還能看見裏麵加了醃製的桂花糖。

    喝上一口熱熱的湯,有撲鼻的桂花香,甜絲絲沁人心脾。沈若筠把花燈提手插到桌子邊緣的鏤空處,開始專心吃起來。

    往日家裏也做這個,也不知為何都不如上元日的美味。

    陸蘊和沈若筠坐在一起,跟著的人坐在另一桌。陸蘊又點了些菜,打算在這裏待會兒再去宣德門。

    人來人往間,沈若筠看見周家的一個仆人,馱了周季在背上,現下也正逛到保康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