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長姊
  第十一章 長姊

    沈聽瀾比陸蘊預估的晚了一日到汴京城。

    雖趕了十來日路,卻也不得休息,回沈家換了衣衫,就要進宮麵聖。

    沈若筠望眼欲穿好幾日,因著得了準信,夜裏激動得大半宿沒睡。上午也看不下去書,又等了許久,待用完午飯,整個人便困得眼睛都睜不開。齊婆婆哄她,說等沈聽瀾回來便叫她,於是沈若筠放心地挨上枕頭,睡得香甜綿長。

    等沈聽瀾入府時,沈若筠好夢正酣。沈聽瀾換了衣衫,淨了麵重新束了發,便來看她,見她兩頰泛著紅暈,配著鼓鼓的雙腮,很是可愛。

    原隻想在進宮前看一看幼妹,沒想到竟在床邊瞧了好一會。直至陸蘊來與她道,說是一切都備妥了,她才離開。

    從明玕院正屋出來時,沈聽瀾四下打量了下,見院子裏布置得精巧用心,青磚小道鋪路,四周種著花草。院子南角還有一個石砌小池塘,臥著隻白色的鵝。池塘旁還配有小躺椅和小茶幾。

    沈聽瀾對陸蘊拱手:“勞你費心了。”

    陸蘊笑道:“不費什麽,二小姐極是聰慧懂事。”

    因通傳的內侍已經等候在前廳,兩人也未多說什麽。沈聽瀾與那內侍交談了兩句,便跟著進宮去了。陸蘊雖估計今日趙殊必是會設宴留她,卻還是讓廚下備了幾個她愛吃的菜。他又遣人給艾三娘送了信,請她明日來沈府,替沈聽瀾瞧一瞧傷處。

    陸蘊看她總要輕按肩部的樣子,並不似佘氏信裏寫的那般大好了。

    等沈若筠睡飽了起床,便被齊婆婆告知,沈聽瀾已經回來過了。

    她這幾日總是跟阿硯玩,一聽這個消息,幾乎是本能地發出一聲鵝叫。

    “……你們怎麽不叫我呀?”

    沈若筠癟嘴問兩個小丫頭。

    早園委屈道:“我與節青一起叫你來著,可你轉了個身,還念叨‘不許吵我’……然後將軍就進來了,吩咐我們不要叫你。”

    沈若筠隱約記起一些,臉慢慢紅透了,拿手捂著不想說話。

    “小孩子睡覺都是這樣的,睡著了便是打雷也叫不醒。”齊婆婆安慰道,“大小姐在你床邊瞧了許久才走,現下進宮去了,晚上回來定有許多話要與你講呢。”

    “進宮?”沈若筠對這個詞反應有些大,“她……她進宮去了?”

    “本就是進京述職的。”齊婆婆以為沈若筠上次在宮裏吃了苦頭,才有此反應:“不必擔心,她並不是去後宮。”

    沈若筠心裏裝了那日在福寧殿偷聽到的事,一想到沈聽瀾進了宮,便有些惴惴不安。她坐立難安地溜著阿硯在院子裏來回走了兩圈,想到今日窘態,跑去了垂花門處等沈聽瀾回來,誰勸也不好使。

    齊婆婆無奈,隻能搬了竹編的矮腳小凳子叫她坐著等,每隔小半個時辰便要來看看她。

    沈若筠從未時六刻苦等到酉時七刻,看著天光一點點的暗下去,開始時有些望眼欲穿,一聽有動靜便欣喜地盼望是長姐回來了……再往後反是淡然了許多,戌時宮門便要關了,最晚不過這個時候。

    等得無聊,她便抬頭看夜色漸起的星星,有一顆顯得分外明亮,她記得祖母講過,天上特別亮的星星叫長庚,旁邊的星星甚至會被它的光亮吸引,圍繞在它周圍。

    沈若筠抬頭看著這顆分外明亮的星,不知為何,這感覺竟有些像她想起長姐時的心情。

    “還是再用些吧。”陸蘊的聲音自影壁前傳入,沈若筠猛然從小竹凳站起,心裏突突地跳著。

    沈聽瀾進宮時換的是一件竹青的圓領箭袖袍,束了鴉色腰帶。沈若筠瞄見了她,跑過來撲到她懷裏,一雙小手就在腰帶下將她緊緊圈著。

    “阿筠。”

    沈聽瀾摸摸她小腦袋,她比去年長高了不少,卻比去歲還要黏人。

    沈若筠把頭埋在她身上,十分依戀。沈聽瀾想將她抱起來,就聽陸蘊勸道,“她現下有些沉,你肩上的傷還未好,還是別抱了。”

    沈若筠聽到陸蘊說自己沉,想要反駁他,可聽得這後一句,又顧不上了,仰頭去瞧沈聽瀾。

    “不礙什麽事。”

    沈聽瀾單手將沈若筠抱起來,“我們家阿筠不沉的。”

    沈若筠美美地摟著姐姐的脖子,衝陸蘊做了個鬼臉。原沈聽瀾回來前,她想要對方哄她,至少也得哄一個時辰。可等她真的回來了,隻這樣抱著自己,心裏就無比熨帖,反過來恨不得要對著她說一個時辰思念的話。

    雖是舍不得這個暖和的懷抱,可也知她肩部有傷。沈若筠在她臉上親了親,就懂事地扭身下來了。

    沈聽瀾牽著她的手,“怎這樣涼?冷麽?”

    “不冷的。”

    “官家說你也在女學讀書,可還習慣?”

    “一開始是有些,衛先生不愛與人解惑,現在就已習慣了,不懂的回來再學。”沈若筠問她,“祖母還好嗎?”

    “好,隻是每日都念著你呢。”

    “我也想你們。”沈若筠靠著沈聽瀾的手臂,“一到吃飯時,便特別想。”

    沈聽瀾和陸蘊都笑了。沈聽瀾握著她涼涼的手,還是將她抱起來,大步去了自己住的東瞻院。陸蘊出府前就已吩咐人在此備了她愛吃的幾樣菜,並汴京的時令瓜果鮮蔬。沈聽瀾把沈若筠放到桌前的錦杌上,又叫陸蘊坐下一起。她也算是看著陸蘊長大的,不管他過沒過繼到父親名下,姓氏是什麽,陸蘊在沈聽瀾心裏就是弟弟。

    陸蘊倒也不推辭,又見沈若筠今晚活似桌上從蒸鍋裏剛端來的糯米團子。沈聽瀾吃飯,多用了些桂花藕羹,沈若筠便拿筷子夾藕片往沈聽瀾碗裏送,黏人得緊。陸蘊陪著一道用完了飯,便回了自己院子,留姐妹兩獨處會。

    沈若筠可不覺自己黏人,不過是沈聽瀾沐浴,她守在淨室外麵罷了。中途想起來還有東西要送給她,又邁著小短腿跑回自己院子去取。

    沈聽瀾從淨室出來,以為妹妹回院子睡覺了,誰知等雲暮拿了帕子來替她絞幹發,便見沈若筠抱著個檀木盒子又跑了來,身邊還跟著那隻白日裏在她院子裏睡覺的白鵝,神氣活現地扇了下翅膀。

    沈若筠把盒子遞給她,沈聽瀾蹲下身接過來,問她道:“怎麽還不回去休息?”

    “這個送你。”沈若筠打了個小哈欠,“我還不困呢。”

    沈聽瀾將盒子打開,見裏麵放著一個精致的麵人,穿著鎧甲插著令旗,眉目間竟有些祖母掛帥時的樣子。

    “謝謝。”沈聽瀾拿起把玩了下,小心地放回去了,“姐姐很喜歡。”

    已過亥時,齊婆婆來抱沈若筠回去睡覺,沈聽瀾見她依依不舍看著自己的樣子,便留她在自己這裏睡。

    沈聽瀾如此說,齊婆婆自是同意的,沈若筠整日惦念著,這樣自是再好不過,且沈若筠睡覺十分乖巧,既不起夜也不亂動。她照顧沈若筠梳洗了,抱到沈聽瀾的床榻上。

    沈聽瀾絞幹了發,叫雲暮自去休息,她披散著頭發,穿著白色寢衣走了過來。

    沈若筠極少見沈聽瀾散著頭發,她這個樣子在昏昏的燈光下顯得恬淡,一雙秋水般瑩澈的眸子也著了溫柔的暖黃韻調。

    等她躺到自己身邊時,沈若筠是真的不困了,將小腦袋靠在她身上。沈聽瀾愛憐地摟過她,輕輕拍打她的背哄她入睡。沈若筠不知為何,覺得眼眶有些酸酸的。

    “怎麽扮小花貓了。”沈聽瀾打趣她。

    沈若筠童言稚語:“若是見不到你,每日也不覺得怎樣,隻是見到你時……心裏便沉沉地難受。”

    沈聽瀾低低地嗯了聲,“我們並不是有意要將你一個人留在這裏的。”

    “這我知道。”沈若筠把頭悶進被子裏,聲音也悶,“不用擔心我,我每日都吃得好,睡得好……”

    “這倒是。”沈聽瀾想起午間的事,輕笑出聲,“中午兩個小丫頭那般扒拉你,都沒將你叫醒。”

    沈若筠羞紅了臉,沈聽瀾替她整理好被角,柔聲哄她,“好了,快些睡吧,明日我不得閑,後日有空的話,便帶你去騎馬好不好?”

    “那你帶我去騎馬,我帶你去豐樂樓吃點心如何?”

    “都依你。”

    到底是小孩子,又有人哄,沈若筠一會兒就睡著了。

    翌日沈若筠醒來時,沈聽瀾已經不在了。齊婆婆等著給她穿衣梳洗,說沈聽瀾今日一早又進宮去了。

    沈若筠呆坐片刻,一時間不知該不該與她說那日在福寧殿聽到的事。

    艾三娘昨日得了信,今日早早就上門了,預備給沈聽瀾好好檢查一番。

    艾三娘倒也沒白等著,現下沈若筠正在學《黃帝內經》,本來陸蘊就要請艾三娘來教沈若筠《靈樞》,借著這個空檔,艾三娘燒了香,便開始給沈若筠講針灸用的針具、刺法。

    原是講得很淺,可沈若筠記憶力很好,悟性也高。艾三娘教著得了趣兒,還讓她在自己身上紮第一針。

    沈若筠是聽得懂,可她哪敢下手呀。艾三娘握著她的手,在自己頭頂紮了第一針:“無事的,三娘這幾日也總是自己紮,有些不得勁,紮一針就好。”

    沈聽瀾今日回來已是申時,進宮一整日,回來時難免麵有疲色。她回自己院子,毫不意外地見沈若筠正坐在外間榻上,聚精會神地捧著本書,見到她時欣喜地叫了聲“姐姐”,才將書合上了。沈聽瀾見她讀的竟是《黃帝內經》,有些意外,又見艾三娘也在此,頭頂還插了根銀針。

    “沈將軍。”艾三娘福身道,“許久未見,冀州舊地,一切可還安好?”

    “一切都好。”沈聽瀾回答,“三娘這是頭痛犯了?”

    “這可是二小姐給我紮的。”艾三娘美滋滋道,“二小姐甚有天賦,假以時日,必成一代名醫。”

    沈聽瀾聽三娘這樣說,拉過沈若筠肉嘟嘟的小手問,“你怎麽想學這個了?”

    沈若筠不假思索:“等我長大了,我想隨你一道去冀州,你打仗,我幫你照料傷員,不好麽?”

    沈聽瀾摸了摸她軟乎乎的頭發,半晌後才道,“這很好,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我們阿筠是個名醫,定是也會活得好好的。”

    沈若筠一時沒反應過來“不在了”的含義,就見艾三娘忽地拿帕子抹眼睛,“將軍說的什麽話。”

    沈聽瀾意識到自己的話定是令艾三娘想到了亡夫,忙與她告罪道,“是我不是,竟說些討人嫌的話。”

    艾三娘又擦了擦眼睛,“將軍合該罰上幾杯。”

    聊了幾句,艾三娘扶著沈聽瀾去內室,沈若筠也跟著,艾三娘便遣她去將門關了。

    沈聽瀾今日穿了件桔梗色素羅長褙子並石竹色羅裙,瞧著隻比汴京的小娘子衣飾簡單些。艾三娘幫她脫了褙子,解開上襦的係帶,去瞧肩膀處的傷。

    沈若筠坐在床邊看,見她左肩有一雞子大的疤痕,便想著要與陸蘊要那種祛疤的藥膏。

    艾三娘見傷口已愈合,本是輕柔地按壓著。可等她摸了骨,麵色忽凝重起來,將頭頂的針取了,仔細地又摸了遍。

    沈聽瀾額上也因疼痛冒出汗來,卻一聲不吭,隻等艾三娘摸完,將上襦拉起,“可是有什麽不妥?”

    “庸醫誤人!”艾三娘連額上的汗也顧不得擦,“這傷處看著是愈合了,是不是動一動還是會疼?也不能提重物了?”

    沈聽瀾不回答,艾三娘就知自己是說中了,直歎道:“若是你不回來這一趟,這條胳膊遲早會廢掉……除非你這輩子都不提槍挽弓了。”

    沈若筠在一旁聽得小臉發白,艾三娘又道,“到底是哪個庸醫替你治的傷?可是章廣白?”

    “不是。”沈聽瀾低聲道,“三娘別問了。”

    她這樣諱莫如深,艾三娘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不過是心裏,有些替沈家不值。

    兩人正默契地將此事揭過,卻見一旁臉色發白的沈若筠握著小拳頭,“是不是隨祖母一同前去冀州的禦醫?”

    沈聽瀾剛剛被告知自己的胳膊有可能廢,臉上都不曾有什麽外露情緒,卻被沈若筠這一句唬得變了臉,“阿筠,不可亂說。”

    見沈若筠慘白著臉,身體也在發顫,沈聽瀾將她攬到身邊,柔聲安慰,“姐姐無事的。你也知三娘是個極厲害的人,隻要她替我重新正了骨,便可痊愈了。”

    “宮裏來的禦醫醫女照顧我很是周到。”她對沈若筠道,“可斷不能憑空冤枉人,也不能出去亂說。”

    艾三娘原將沈若筠帶進內室來,是以為沈聽瀾的傷勢不甚嚴重,現下已經不適合留她在此處了。於是吩咐沈若筠道,“我替你姐姐正了骨,養些時日便能痊愈了。你先出去看著丫頭們多備些熱水,我等會要用的。”

    沈若筠點點頭,艾三娘取了幹淨帕子卷了,讓沈聽瀾咬著,防止等會吃痛要到舌頭,繼續囑咐她,“三娘今日要費些力氣了,你去跟陸蘊講,我愛吃乳炊羊,讓他務必給我備了。”

    沈若筠從內室出來,一頭撞到等在外麵的陸蘊身上。陸蘊想牽她,卻見她如同丟了神智,雙目似無焦距。他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蹲下身問,“你怎麽了?”

    “要熱水,還要乳炊羊。”沈若筠滿腹心事,腳下便有些軟軟地無力。陸蘊眼疾手快地提了她衣領,“去那邊坐著等吧。”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艾三娘才開了門,叫了雲暮和雨昏扶沈聽瀾去沐浴。

    淨室的熱水早已備好,陸蘊實是個細心周到的人,還請艾三娘也去梳洗更衣。

    艾三娘點點頭,見沈若筠仍是一臉擔憂,忙與她道,“不必擔憂,將軍再仔細養一陣,便大好了。”

    陸蘊有了艾三娘這話,心下也鬆了口氣。

    眾人皆喜,唯獨被扶進淨室泡在熱水裏的沈聽瀾,心下並無多少輕鬆。

    怪不得趙殊這兩日這樣關切她的傷勢,還詢問她,若是有一日提不起槍,有何打算,又有什麽想做的事。

    原是他派來的禦醫並未想要她痊愈,這一個月傷口雖已愈合,可確實如三娘說的那般不似從前了。沈聽瀾一直以為是還需要些時日恢複,誰知這竟是把鈍刀子。

    想來趙殊這是真動了清除沈家的心思了,又不想落個枉殺將領的名聲,也怕沈家沒了,有人借著這個由頭興起旁的事。他插的這把鈍刀子位置極好,於她來說,哪怕是疼痛難忍,需要時也得騎馬提槍,這樣過一段時日,這條胳膊便會慢慢廢掉……用不了多久,便會落得和祖輩一樣的結局。

    沈聽瀾吸了口氣,一頭紮進水裏去。其實何必這樣麻煩呢,她自接過父親帶血的鎧甲,便知自己也會有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這一日。

    想到懸在頭上的利刃,沈聽瀾並不怕,想來祖母也是如此。她已有六十高齡,邊關掛帥十五載,早將生死均置之度外。想來便是趙殊賜了杯毒酒,也能麵色不改地喝下去。

    眼下隻盼能拖些時日,讓沈若筠再長大一些。她還這樣小,已無父母庇護,若是再沒有她們……又要怎麽活,又能怎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