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9
  第9章 Chapter 9

    馮·伊萬諾夫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被一個女人毀滅。

    他以為他這輩子經曆的最恐怖和最悲慘的事情,就是在邊境差點被士兵的刺刀捅死,以及失去了在聖彼得堡的莊園和財產。

    他的身世是如此輝煌,父親娶了海軍上校的女兒,兄長在莫斯科近衛團工作,祖父曾是沙皇的近臣;他一出生就萬眾矚目,備受寵愛,有一個漂亮的英國女家庭教師,她總是把他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溫柔地親吻他的額頭。

    但很快,他就被剝奪了一切,甚至被剝奪了俄國公民的身份,手上隻有國際聯盟為流亡者配備的“南森”護照。他拿著它,在柏林和巴黎這兩個流亡之都來回輾轉,住在月租金不到十美元的小房間裏;在莊園裏享用美酒、美人的時代過去了,他成為了聽老鼠咀嚼聲入睡的白俄流亡者。

    幸好,他碰見了後來的妻子——她非常肥胖,長得也不漂亮,呼吸聲很大,總是氣喘籲籲;她的鼻子像男人一樣雄壯,鼻梁挺直,鼻尖突出呈倒鉤狀;嘴唇上方汗毛明顯,顴骨紅彤彤的,像胭脂沒洗幹淨似的。他一點兒也不愛她,娶她純粹是因為她有錢,能讓他回歸從前的貴族生活。

    她卻非常愛他,近乎傾慕他,能背下他寫過的每一首詩。她是個完美的妻子,幫他整理手稿,替他打字,為他打理家務,甚至代替他接待編輯、記者和學生。她的學問與他不相上下,會好幾個國家的語言,當編輯不認可他的詩歌時,她會像個維護老師的學生一樣,跟編輯爭吵起來。她是那麽愛他,簡直像一個母愛泛濫的母親,一個強悍無畏的鬥士;他在流亡者文學界能有今天的地位,她功不可沒。

    但他沒辦法愛上她,甚至有點兒嫌棄她。他在大學講課時,從不準她出現在學生的麵前。他讓她像司機一樣在燥熱的汽車裏待命。他不僅揮霍她的金錢,還揮霍她的青春,她的感情,她的生命。

    當他揮霍到無可揮霍之時,她就死亡了——是自殺,她沒有留下隻字片語,用一把小小的自動手.槍打穿了自己的太陽穴。他知道她為什麽放棄自己的生命,因為看見一個粗野風騷的女學生坐在他的腿上,但僅僅是坐在他的腿上而已,他還沒有膽大到和自己的學生糾纏不清。

    他至今記得那個女學生的相貌,一對圓溜溜的杏眼,一張粉豔豔的闊嘴,臉頰上長著可愛的雀斑,穿著裸露雙肩的連衣裙。她經常坐在他的書桌上,晃著兩條結實的長腿,激烈地跟他探討詩歌。她是一個墮落的性感女孩,不守禮節,對男女關係毫不在意,那天坐在他的腿上,隻是在跟他開玩笑罷了。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如此純潔,他不明白那個女人為什麽要自殺,是因為自卑嗎?

    不過,她死了就死了,他不會對她生出一點兒留念。他早就厭煩了她紅彤彤的臉膛,雄壯的鷹鉤鼻,母牛般粗重的呼吸聲。他是一個詩人,詩裏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美人兒。他賦予她們諸多詩意盎然的名字,教她們去吸食現實裏女人的生氣,變得越發嫵媚俏麗栩栩如生。她們在他的腦海裏秀發如濃墨,膚色如象牙,薄薄的白蕾絲長裙下,能看到兩個尖尖的、分得有些開的柔軟形狀。他在詩裏寫道,那是他寧願去死也要親吻的紅玫瑰。

    他塑造出來的美人兒是如此生動,會眨眼,會扭腰,會噘嘴發出柔和的歡笑聲,一睜開眼,卻看到一頭粗壯的母牛在旁邊打鼾。這樣的日子誰會懷念?

    他繼承了她的遺產,繼續揮霍,仿佛要把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絲痕跡揮霍殆盡。

    他接連用了不少妓.女,沒有仔細計數,大概有一百多個。他十分同情那些為了生計不得不當流鶯的小姑娘們。但他的同情心有限,當她們故作嬌媚地把一縷暗黃色的頭發勾到耳後,暗示他過夜要加錢時,他驟起的同情心就消失了。

    他是一個詩人,一個作家,一個眼光獨到的文學評論家,文學作品裏有太多命苦的妓.女需要他去同情,於是現實生活中就顧不上那些淒慘的女孩了。再說,那些女孩是如此奸猾,壓根兒就不需要他的同情,反倒是他提起褲子時,必須緊捂著自己的錢包,不然就會被她們狡詐而輕柔地順走。

    他在女人中堪稱無往不利,有時候甚至不需要付錢,就能俘獲一個可憐流鶯的芳心。

    他還記得那個小流鶯的穿著和辦事的地點(她的麵貌已經模糊),她在一家三流旅館為男人服務,穿著深褐色的絲襪,小腿肚有點兒壯實,但是無傷大雅;她喜歡模仿電影裏的場景,側躺在發黃的床單上(上麵還有之前的房客留下的煙洞),一側的肩膀往前一扭,一隻手搭在扁平的臀部上,用不太熟練的俄語問他:“你想待到什麽時候?”

    她很喜歡讀書,會因為那些矯情女詩人的蹩腳詩句而流下滾燙的熱淚。他每次給她帶舊雜誌時,她都開心得像個小孩兒似的,大聲喊道:“你真好,你真好,這次不用給我錢了!”

    他很可憐她,哪怕後來不需要她的服務了,也會給她寄各種各樣的舊雜誌。他從來沒有給她寄過新雜誌。一年後,當他再次訪問那個肮髒的小旅館時,聽旅館的老板說,她死於子宮癌變。他反複問了很久,確定不是死於髒病後,離開了那裏。

    他玩過那麽多女人,安全地用過那麽多流鶯,把她們寫進詩裏,寫進小說裏,刊登在雜誌上,從來沒有出過差錯。為什麽這些把戲在多莉麵前就不管用了呢?

    當她毫不留情地離開他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他們相識於一場舞會。她和她的愛侶(一個可愛的金發女孩)走進來時,他就注意到她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符合男性審美的女孩,嬌小,純潔,嫵媚迷人,金發的色澤再淺點兒,幾乎能與雪媲美,整個人有一種充滿詩意、叫人心裏發慌的魅力,如同安眠的奧菲莉亞。

    當她跟他透露,她和愛侶之間的交往細節時,媚眸中流露出一種寂寞的春情,他一下子就懂了她那隱秘的渴欲——她那顆愛慕同性的心髒一定燃燒著渴望被征服的火焰。雖然她的神色像純種母貓一樣冷淡,但他看懂了她的眼神,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再沒有比他更懂女人的男人了。他看過那麽多女人,用過那麽多女人,寫過那麽多女人,知道女人怎樣撲香粉,怎樣噴香水,怎樣塗口紅,怎樣抽香煙,同樣也知道她們寂寞的時候,會如何向男人求愛。

    然而,那天以後,她卻再也沒有聯係過他。

    他無法接受自己被一個女人遺忘了。他這樣英俊,這樣彬彬有禮,談吐風趣優雅,凡是見過他的女人都忘不了他——當他離開那個喜歡雜誌的小流鶯時,她眨巴著紅腫的眼睛,粉紅色的鼻孔翕動著,一顆很大的淚珠兒掛在她的臉頰上:“你真的不會再找我了嗎?我可以再便宜一點兒。你是個好人兒,我喜歡你。”

    他憐憫地說:“不會了。你找個正當職業吧。”

    她卻一扁嘴,大哭起來:“找不到,真的找不到。我想寫詩,可是沒有雜誌會要我的詩。我想給貴婦人遛狗,可是她們不需要我這樣的女孩去照顧小狗。我想當女傭,給有錢人打掃衛生,可是我已經髒了,髒了!”

    其實,這些他都有門路。假如她寫的詩過得去,他可以讓主編賣他一個麵子,收下她的詩,刊登在報紙的豆腐塊上;但賣一次麵子可以,不可能永遠賣他麵子。她以後的生計怎麽辦?而且,一個女人能寫出什麽好詩?

    他認識幾個和氣的貴婦人,她們都很喜歡他的詩,他也可以把她推薦給她們,不過是遛個狗罷了,她們肯定會同意。可就像她說的那樣,她那麽髒,萬一碰見從前服務過的客人,被揭穿了身份,他給妓.女介紹工作的事情就會被傳出去。男人不一定會說什麽,可能還會稱讚他心地善良,但那些貴婦人會怎麽議論他,就不得而知了。幫她簡單,卻要冒著極大的風險,他不想冒險。

    於是,伊萬諾夫沉默著,沉默著離開了她的房間,直到再也聽不見她壓抑痛苦的抽噎聲。

    他想,她哭得那麽傷心,除了感慨自己的命運,一定還有舍不得他的原因吧。一旦他離開她,她就再也接觸不到他這樣富裕、才華橫溢且充滿同情心的男人了。他這麽溫柔,這麽善良,這麽了解女人……所以,多莉為什麽會忘記他呢?

    就這樣,又過了兩天。期間,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寫錯了電話號碼(多莉伸出一隻小手,讓他把電話寫在她嬌嫩的掌心上)。

    終於,在一個陰沉的午後,他接到了多莉的電話。

    她在電話裏低低地說:“辛西婭的前男友找上門了,希望你能過來幫忙。”

    當時,他想,征服這個女孩的機會終於來了。

    誰能想到,那竟然是他被毀滅的開端。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想要表達的都在這一章了……如果有人能看懂我在表達什麽的話,我會特別開心的!!!!不知道大家到底喜不喜歡這種文風啊,看起來會不會很累,我真的好不自信orz

    開頭有一首詩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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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