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狹路相逢
  第129章 狹路相逢

    淯陽城北五十裏處有一小城, 名為方城。慕容青蓮的大軍正是駐紮於此。

    時節已近仲冬,天色暗得越發早了。才交酉時,中軍帳中, 已是燃起了燭火。

    慕容青蓮坐在上首,在他身後,陸瑤姬與侏儒辛可分立在兩旁。而他麵前的空地之上,幾位北梁軍中大將俱是噤若寒蟬。

    白日裏幽州軍幾位大將再次率軍攻城, 誰料戰事不利, 倒是在淯陽城頭損失不少人馬。想當初出征之時意氣風發,誇下海口, 可是眼下卻在這小小淯陽城折戟,自大將軍秦揚以下,幽州軍人人麵上無光。

    慕容青蓮麵色陰冷,道:“今日戰事仍然失利,幾位將軍在出發之前曾立下軍令狀,必能在一個月內拿下襄陽城, 取得李放的項上人頭。如今大軍開動已經超過二十天, 卻連一座小小的淯陽城都無法拿下。俗語說‘養兵千日, 用兵一時’,難道我北梁耗費巨資養著的幽州鐵騎原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軍帳之中,統領幽州騎兵的大元帥秦揚麵色陰沉, 不發一言, 氣氛一時僵住了。

    ——秦揚向來桀驁不遜, 身為九品高手, 手握幽州二十萬大軍, 又怎麽肯輕易聽命於慕容青蓮。隻是大軍開撥之前, 慕容青蓮向他承諾, 此戰不論幽州軍攻下多大的土地,將來都劃作他秦揚本人的封地。這些年他一直奉令鎮守幽州,但如今幽州之地已經被慕容青蓮劃入慕容澤的渤海國。再者南方物候畢竟好過北地,是以兩人一拍即合。

    他本以為此戰定是手到擒來,卻未想到在淯陽城下連番受阻,麵上亦不大好看了。

    此時,站在慕容青蓮身後的陸瑤姬嬌嬈一笑,獻策道:“王爺,幽州鐵騎擅長野戰,這攻城拔寨之事並非他們所長。況且這淯陽城雖小,但城牆與工事堅固異常,兼之竟陵軍精銳大半在此,若是李放堅持守城不出,這淯陽並非短短時日可以攻破。屬下倒有一個提議——”

    “說——”

    陸瑤姬道:“不若棄淯陽,改道攻伐西南方向的穰城。若李放不出城救援,我軍正好順勢奪取穰城。若是他出城救援穰城,則正好與我軍在野外交鋒……”她的一雙媚眼瞧向秦揚:“秦大將軍也正好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們幽州精騎的厲害,大將軍你說是不是啊……”

    秦揚被她一雙火辣辣的媚眼瞧得幾乎酥了,總算還想著這位北梁四聖使中的朱雀使是在給自己找台階下,忙應聲道:“不錯,若是在城外野戰,本帥有十成十的把握能擊敗竟陵軍。李放出城之時,正是他竟陵軍覆滅之日——”

    慕容青蓮思索一陣,道:“此計可行。既是如此,那便事不宜遲,傳令下去,連夜起兵,進攻穰城……”

    “是。”

    軍令既出,莫敢不從。

    半個時辰後,幽州軍便已整裝待發。

    雖是夤夜作戰,但這支騎兵卻絲毫不見疲色,如一條深黑色的曲線在暗夜裏延伸。

    他們並未刻意掩匿聲息,馬蹄之聲在暗夜之中響若奔雷,大地都為之劇烈震顫。

    三更之時,北梁軍已到了離穰城不足十裏的地方。

    慕容青蓮高坐於馬上,遠望前方黑蒙蒙的那座城池,問左右道:“淯陽那邊可有動靜?”他固然渴求一場攻城拔寨的大勝,但是亦需防範李放自淯陽率軍銜尾追擊。

    一名將官答道:“稟王爺,根據斥候傳回的消息,淯陽那邊沒有絲毫動靜……”

    慕容青蓮微微皺眉:“沒有絲毫動靜?會不會其中有詐——”慕容青蓮與李放打過不少交道,從來沒有占到過任何便宜。這位鎮守襄陽八年之久的南周戰神,真的會將空門放給自己而毫無防備嗎?

    大將軍秦揚此時隨侍慕容青蓮左右,想了想道:“我軍夤夜進兵,雖說並未刻意隱匿,但也許那竟陵王見守城一切順利,一時未曾察覺,也有可能啊……”

    慕容青蓮搖頭道:“絕無此可能——”

    就在這時,前方一騎飛馬來報:“稟王爺,前方有埋伏,我軍前軍已經與敵人相遇。”

    慕容青蓮臉色一變,道:“我不是已經下令原地修整,待我命令再行動嗎?”

    那傳信之人道:“因為前方離穰城已是不遠,左將軍殷忠與右將軍劉大謀兩人彼此爭功,都想先占城頭,立下首功,所以並未尊令修整。”

    慕容青蓮待要動怒,幽州大將軍秦揚卻是哈哈一笑,道:“王爺何必心憂,李放若是不敢出城也就罷了,他若是敢出城野戰,又怎會是我幽州騎兵的對手。”他催馬向前:“王爺盡管放心,這一戰幽州軍必勝無疑。王爺請稍待,屬下必取李放項上人頭為王爺佐酒——”

    他一揮馬鞭,胯/下寶馬已是一騎絕塵,遠遠而去。

    慕容青蓮遙望遠方煙塵,神色一凜。對身後的辛可道:“辛可,你去跟著秦將軍,讓他萬萬不可大意輕敵,恐怕其中有詐……”

    “是。”辛可應了一聲,急忙縱馬追了上去。

    陸瑤姬見慕容青蓮雙眉緊鎖,問道:“王爺,怎麽了?”

    慕容青蓮瞟了她一眼道:“我們出兵穰城本是臨時起意,按理說李放應該全無防備才是,又怎麽會在此地埋伏。”他聲音一提:“陸瑤姬,你為何會提議轉道進攻穰城?” 他聲音不大,卻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陸瑤姬卻已聞言色變,事出突然,就算軍中有內奸也絕難傳遞消息,此事最有嫌疑的便是提出此議的自己了。

    她慌忙跪下道:“王爺,屬下隻是覺得淯陽久戰不利,咱們大可不必和那李放在淯陽死磕,竟陵王既然陳重兵於淯陽,其他地方必然空虛,我們當有可趁之機。屬下並不知道竟陵王居然提前在此埋伏。王爺,屬下自九年前自岩冰島脫出便效忠大梁,而且屬下多次奉命追殺卓小星、李放二人,早與他二人結下解不開的仇怨,屬下絕無可能背叛王爺,與竟陵軍相勾結。”

    “起來吧,此事怪不得你。”慕容青蓮稍加思索,便知陸瑤姬所言不假,陸瑤姬身為岩冰島十大罪者之一,與鳴沙寨有著深仇大恨。她本來名聲已是極差,再加上身為朱雀聖使,更是多次得罪北梁江湖中人,除了依靠自己別無他路可走。她確實沒有與南周勾結的理由,他的神色緩和下來道:“你起來吧,我並未懷疑你。隻是如此看來,李放死守淯陽,而孤懸在外的穰城恐怕是他早已備下的魚餌——不管我們什麽時候想到轉道攻穰城,這魚餌都會在這裏……”

    他轉頭問傳信的士兵道:“可探得對方有多少人馬?”

    傳信兵搖頭道:“未曾,隻是敵軍陣形似乎有些奇怪,而且他們的兵器屬下亦是從未見過。”

    “怎麽個奇怪法?”

    傳令兵吞吞吐吐道:“他們的兵器足足有一人多高,卻並不同於以往常見的戈矛槊槍,反而更似刀劍一般。”

    他稍微比劃了一番,慕容青蓮卻已身形大震,道:“你是說竟陵軍已然裝備上這種新製長刀,竟然如此之快,怎麽可能——”

    ***

    明月如玉,星子稀微。穰城外圍的原野殺聲震天,已成一片修羅場。

    幽州軍都是騎兵,衝在最前麵的是手持馬槊的甲兵,長槊重甲,無堅不摧,足以輕易劈開敵軍陣形,消耗敵人的戰力。而另一半則是裝備著強弓的弓/弩兵,他們在或在陣形的後麵,或遊弋在竟陵軍陣外,尋找敵人的軟肋。

    一旦敵軍陣型被衝散,戰場便由己方主宰。

    這一套戰術是幽州騎兵縱橫天下的基石,除了當年同樣享譽漠北、稱雄於世的涼州騎兵,幽州鐵騎多年未遇敵手。

    所以當前軍左將軍殷忠看到前方有埋伏之時,他並未感到緊張或是害怕,而是毫不猶豫地一馬當先,率領軍隊衝了上去。

    竟陵軍的最前方乃是手持藤牌的步兵。殷忠冷笑一聲,這些盾甲或許對步兵或者弩兵有效,可是麵對縱橫天下的幽州騎兵就如同是紙糊的一般,騎兵能輕易衝開陣形,一旦陣形混亂,這些士兵將會被大群一人多高的戰馬踩踏,成為任人宰割的魚肉。

    可是尚未等他衝到敵軍陣前,那一排藤牌兵卻是換位退後。殷忠這才發現在藤牌兵的背後還有著另外一支隊伍,這支隊伍人人斜持一人多高的長刀,刃尖正對著幽州騎兵。殷忠察覺不妙,急忙駐馬,正要發令讓騎兵暫停進攻,卻哪裏來得及,第一排的戰馬已經撞上了竟陵軍專門準備的斬/馬刀陣,隻見血刃翻飛,人仰馬翻。

    斬殺戰馬之後,竟陵軍再將摔下戰馬、措手不及的幽州騎兵斬殺,登時白刃飛紅,肢殘血流。幽州騎兵最為仰仗的騎術與射術根本無法發揮,他們尚未動手,胯/下戰馬就會倒斃在這形製奇特的斬/馬刀之下。而除了新編的長刀隊之外,竟陵軍中弓箭手、長矛手、藤甲兵層層錯落,一旦失去戰馬,幽州兵隻能成為竟陵軍的刀下亡魂。

    秦揚催馬來到陣前,正見前軍失陷,不由得勃然大怒,當即下令全軍強攻,但更多戰力的投入不但未讓戰事逆轉,反而讓這一場猝不及防的遭遇戰變成了一場陣地戰。一邊是早有準備、以逸待勞、適逢初勝的竟陵軍,另一邊則是徹夜趕路、人疲馬乏,前鋒遭挫的幽州軍。他想象中狹路相逢便能將竟陵軍一舉碾碎的局麵並未出現,卻見幽州騎兵深陷敵陣,接連墜馬。

    在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之上,慕容青蓮遙望著這一切,知道敗勢無法挽回,他歎息道:“我早就在司心燭的劍廬見過這種兵器,當時我便知曉若是這種兵器一旦大規模裝備,必將成為我幽州騎兵的大敵。我本以為以竟陵軍捉襟見肘的軍費,李放想要打造一支成建製的刀隊,少說也得等到明年。所以我才不顧朝中反對,堅持在今冬用兵。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陸瑤姬站在他身後,小心問道:“王爺,現在該怎麽辦?”

    慕容青蓮道:“通知秦揚,撤軍——”

    秦揚在刀林劍雨的戰場來回衝殺,他的戰袍已經盡染鮮血,他的身邊倒下了一層又一層的竟陵軍屍體,可是在那些竟陵軍屍體的外圍,卻是滿地戰馬的屍體與躺在地上哀吟的幽州士兵。他萬萬沒想到他最引以為傲的幽州騎兵會敗在這裏,竟然會在城外野戰中輸給竟陵王。

    左將軍殷忠已經陣亡,右將軍劉大謀被竟陵軍包圍著左衝右突,好不容易才殺出一條血路,到秦揚跟前,道:“大帥,敵軍強硬,不如我們先行後撤再作計議——”

    秦揚看著滿地的幽州軍屍體目眶湧血,睚眥欲裂,他自從十五年前成為幽州軍的將領,帶領著這支軍隊在八年前曾大破周軍,攻入稷都。在慕容傲成為北梁之主之後,他正式成為幽州騎兵元帥,之後西進涼州,就連陸萬象帶領的涼州鐵騎都難攖其鋒,倉皇敗退,讓出涼州城,十數年縱橫間何曾遭遇如此大敗。他高舉手中長槊,大喝道:“我幽州鐵騎縱橫天下多年,豈能折戟在這小小穰城之下。諸位幽州軍的兒郎們,隨我殺——”

    劉大謀聲音一顫,發出一聲厲呼:“大帥,你這是讓咱們的軍隊去送死啊……”

    秦揚一槊將上前的竟陵軍士擊飛,聲音鏗然:“隻有戰死的幽州軍,豈有戰敗的幽州軍。再有言退者,斬——”

    這時一道飛騎突至,陸瑤姬手持慕容青蓮給她的令旗道:“大帥,王爺下令撤軍——”

    劉大謀如逢甘霖,忙道:“大帥,既然王爺下令撤軍,我們不妨……”

    他話音未落,秦揚卻是冷哼一聲道:“慕容青蓮不過是一乳臭未幹的黃毛小兒,他怕了李放和他的竟陵軍,我秦揚可不怕,傳我命令,點兵再戰——”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皆是愕然。竟陵軍氣勢如虹,正越戰越猛,今日想要衝破敵陣占領穰城,隻怕三分之一的幽州騎兵都將死在這裏。慕容青蓮雖然下令撤軍,然而幽州軍的指揮權仍然握在秦揚之手。

    就在此時,秦揚背後突然飛來淩厲一箭,他不及反應,趴倒在馬背之上。

    劉大謀肝膽欲裂,大愕道:“大帥……”

    這時,侏儒辛可手拿弓箭出現在馬前,道:“大帥沒事,箭簇我已經事先折去,這一箭隻是擊中大帥的穴道,讓他暫時昏迷而已。劉將軍,還不下令撤軍嗎?”

    原來方才這一箭竟然是他所發。

    劉大謀臉上冷汗撲簌而下,心知辛可此事對秦大帥大為不敬,若在平常他恐怕早已發作。然而戰場之上,主帥既然已經倒下,士氣更低,唯有下令撤軍。

    撤軍令一下,幽州騎兵調轉馬頭,開始向後撤退。還好幽州軍全是騎兵,機動性強,一旦下令撤退,竟陵步軍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

    可是此時竟陵軍中卻傳來了號角長鳴的聲音,竟陵軍聞音開始有條不紊的向兩側分散。在他們的身後馬蹄如雷動,露出了身著黑衣玄甲的竟陵騎兵。

    竟陵軍騎兵並不多,不過兩萬之數,若是正麵與幽州鐵騎對上自然不是對手,可是追逐氣空盡的敗軍卻正好派上用場。幽州所產戰馬雖比竟陵軍之戰馬更為體肥膘壯,耐力持久,可是一夜奔馳,又曆大戰,倉皇而逃,竟也不占優勢。

    若是此時,幽州軍調轉馬頭,便會發現綴在他們身後的騎兵不過兩萬。可是他們早已失誌喪膽,一刻也不敢停歇。

    於是不過兩萬之數的竟陵騎兵追著人數數倍於己的幽州騎兵足足一路,眼見幽州軍進入方城,這才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