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觀心明性
  第109章 觀心明性

    卓小星醒來的時候, 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簡陋的帳篷裏,空氣中傳來一陣微焦的苦味。

    蟬衣見她醒了,摸了摸她的額頭, 將燉好的藥湯端了過來。

    卓小星嚐了一口,苦澀的味道讓她直皺眉,她搖搖頭道:“蟬衣,你什麽時候能像你師父學學, 加點冰糖, 把藥弄得甜一點。你這樣子,可怎麽出師……”

    蟬衣哼了一聲:“師父慣著你, 我可不慣著你。而且荒郊野外的,能找到現成的藥材就不錯,哪裏有冰糖?”

    卓小星晃了晃腦袋,她覺得頭有些漲漲的疼:“這裏是哪裏?”

    蟬衣沒好氣地道:“寨主您倒是跑得快,什麽都不管不顧的,可是累得我在荒原之上找了整整一天才找到你。要是再晚一點, 說不定你就被荒原上的野狼給叼走了。”

    卓小星這才恍惚想起, 那日自己激憤之下刺傷了李放, 之後心痛難抑,在草原上發足狂奔,最後遇到大雪, 脫力昏了過去。

    她心中一緊, 道:“李放呢, 他怎麽樣了。”

    蟬衣撇嘴道:“還能怎麽樣, 已經被你一劍刺死了。”

    卓小星被她嗆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苦笑道:“你可是三叔的親傳弟子, 他怎麽可能那麽容易就死?”

    蟬衣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道:“你覺得我應該救他?不是你要殺他報仇的嗎?”

    卓小星沒來由心中一虛。

    蟬衣接著道:“我倒是想為他治傷,隻是他非說自己罪有應得,被你刺一劍是活該,堅持不肯要我醫治。又說有要緊事,要回金陵去,就走了。”

    “什麽?”卓小星隻覺得胸中氣血一滯,就要下床。蟬衣連忙按住她道:“姑奶奶您自己還病著,就別添亂了。”

    卓小星道:“你們怎麽不攔著他?”

    蟬衣道:“怎麽攔?之前嘉平帝已經連發五道詔書召他回金陵,就是在你被慕容青蓮所擒之時。為了救你,他已經在稷都城遷延了許多時日了。況且,我留他幹什麽,留下好讓你再捅一劍嗎。”

    卓小星被噎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蟬衣這妮子本是個好性子的,沒想到今日卻為了一個外人直接噴了她一臉血,什麽時候李放竟與他們鳴沙寨的人這麽熟了?

    她好半天方訕訕道:“我當時確實是有些衝動了。可是他確實是殺了我父親的凶手,我自幼便立誓,此生一定要為父親還有計二叔他們報仇……還有你,怎麽句句夾槍帶棒的,胳膊肘還往外拐嗎?”

    蟬衣道:“我可不管你們那些恩啊仇啊。我隻知道李放之所以會來到這裏,本就是四師叔求他來救你的。他堂堂一國王爺,日理萬機,為了你不知道多少事情都放下了。即便魔教有數百人,而他不過是孤身一人,還是毫不猶豫地來了。他之所以使出‘一瞬曇華’的功夫,也都是為了救你。你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反倒是恩將仇報,這種事情我可看不慣。”

    蟬衣頓了頓,又道:“而且你說,他便是伶仃夫人,是當初落日關的凶手。可是伶仃夫人成名之時,可是在二十多年以前,那時我們都尚未出生,他竟陵王李放也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至於九年前,他也就是個十四歲的少年而已,又有何動機跑去落日關殺人?”

    “可是他分明親口承認……”

    卓小星話音未完,卻被蟬衣打斷:“就算親口承認又如何,他也說了此事非他本意,以致鑄成大錯。這其中或許另有奸人算計也說不定,你不去問他幕後黑手到底是誰,卻隻敢將滿腔的仇恨向他發泄。你若是真想報仇,為啥不去殺慕容傲,不去殺血無常,你之所以對他動手,不過是仗著他本心善良,比別人更有愧悔之心而已。不過是你知道他對你好,不會怪罪你罷了……”

    卓小星被懟得啞口無言,可是仔細一想,又覺得蟬衣說的並沒有錯。

    不說此事確有奇怪之處,就算李放確實曾參與落日關之事,難道他從前所做的那些事,便都是假的不成。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淮江畔帶話的那位樂歌禪師,臨別時曾贈言:“緣起則劫生,劫盡則緣滅。而施主的緣劫端看已心。望施主他日遇到難以抉擇之事時,能以未來心觀此時心。”

    以未來心觀此時心。

    此言說來玄妙,分明是樂歌禪師早就知道這些事,所以希望她在將來知道事情真相之時能想想自己當日之心。

    當日傾他榮辱不改本色的高士之心,當日重他死生隻許家國的淩雲之心。

    他一次次為了救自己,為了救大周奮不顧身,差點失去自己的性命。

    她想起那日在襄陽,蒼涼月色之下的那一句“今日之事,其罪在我”。

    她現在明白了,或許那並不是偽裝,而是他真的覺得所有的事都是他的罪過。

    他的內心中或許一直覺得,他在不知情的情況誤傷了卓天來,以致英雄隕落、山河變色,所以稷都城破、慕容氏篡位、南北分裂、征戰連年,這天下所發生的種種事便都成了他的過錯。

    這些都是他的罪。

    所以他拚盡性命想將一切導回正軌。

    可是這真的都是他的錯嗎?該擔負起這些罪過的明明是策劃落日關之事的慕容傲,明明是因為對卓家的不信任致使慕容傲坐大的承聖帝,甚至他們鳴沙寨內部都有人與慕容傲合謀,而致使十大罪者被放出。

    他雖然多次救了自己,卻總是與自己若即若離。也許在他心中,始終覺得自己是凶手,終有一天要償罪。他不敢與自己有太多感情上的牽絆,或許便是不希望在那一天自己會下不了手。

    所以當自己詰問他之時,他沒有推諉亦沒有辯解,沒有想著去逃避自己刺出的那一劍。在受傷之後,也不願意接受蟬衣的醫治,而是選擇一個人默默南歸。

    甚至,他沒有想過要在這件事情上對自己隱瞞。

    以李放的能力,他應該清楚鳴沙寨已經查知伶仃夫人參與了當年落日關之事,並一直在追尋伶仃夫人的下落。可是他不僅為了救自己而重新使用伶仃夫人的身份,還為了擊敗商風翼再次使用“一瞬曇華”之招。

    分明就是故意讓她發現當年的真相,讓自己了卻當年之仇。所以他才會說一直在等這一天。

    那麽蟬衣說自己刺他一劍,隻是因為他比別人更有愧悔之心而已,並沒有錯。他背負著整個天下的罪孽前行,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的罪根本就沒有那麽多。

    而自己呢,卻從來沒有想過他那雙幽深的眸子的後麵背負著如此多的東西,隻因自己的一時氣恨,便毫不猶豫地痛下殺手。

    她心痛得幾不能呼吸,蟬衣看到她麵色灰白、一動不動,嚇了一跳,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阿星……阿星……”

    見她沒有反應,還以為她被自己氣著了,忙道:“阿星,我剛才是說著玩。你要是心中實在恨不過,他應該還沒有走遠,咱們可以追上去,再罵他一頓,給你出氣……不過動手還是算了,畢竟這竟陵王也怪可憐的……”

    卓小星差點被這顆牆頭草氣笑了,她輕歎了一口氣:“蟬衣,你說的對。我確實是恩將仇報,我可真是蠢透啦……”

    蟬衣被她剛才的樣子嚇到了,安慰道:“沒事沒事,竟陵王他不會怪你的……”

    卓小星道:“他確實不會怪我。因為他覺得這天下間所有的錯都是他一個人的,他本就是罪有應得。我刺了他一劍,他可能還會感謝我,覺得是我減輕了他的罪孽。”她努力地笑了一下,可是她的樣子卻像要哭出來。

    蟬衣一愣:“天下間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

    “對啊,天下間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可是我什麽也不懂,什麽也不知道,我還刺了他一劍……”自己這樣的人,又有什麽資格成為他身前的螢火,又有什麽資格成為他最信任的人。卓小星伏在案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這時,屋外傳來一個渾厚的男聲:“什麽人欺負我家阿星啊,來告訴師父,師父幫你教訓他……”

    緊接著,一個高大粗獷的人影走了進來。門簾一閃,帶來了外麵的冰冷的寒風,可是他臉上滄桑的笑容卻讓屋內的兩人感到一陣溫暖。

    蟬衣臉上露上驚喜的笑容,叫道:“楊前輩——”

    卓小星見到師父,忙收了淚,跪下見禮道:“徒兒見過師父……”

    當日師徒二人匆匆一會,旋又分別。卓小星心中始終記掛當初用十丈軟紅放倒師父,偷走《生殺刀譜》之事,此刻再看到師父,心中惴惴不安。

    楊桀大手一揮道:“起來吧。”

    卓小星站起身起來,楊桀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嘖嘖,不錯,刀法已經修到第六層巔峰,蜀山劍閣的那位七公主倒是本事不小,可惜當年——”他話說了一半,卻又閉了嘴。

    卓小星奇道:“可惜什麽?”

    楊桀小聲咕噥道:“可惜當年你爹沒能娶了她——”

    卓小星臉色一頓,楊桀似乎意識到跟她說這些不太合適,臉上不免尷尬起來,他坐了下來,清了清嗓子道:“阿星,這次我主要是來找上次你身邊那個小白臉。那小子學的武功頗有奇怪之處,倒是有點像我當年認識的一位……”他似乎有些猶豫,吞吞吐吐道:“一位故人,我有些問題要問他。那小子倒是聰明,自那日分開之後就一路留下記號,我才找到這裏。他人呢?”

    卓小星與蟬衣對視一眼,麵麵相覷,沒想到見麵之後楊桀第一件事便是詢問李放的下落,兩人隻好將他們在祈風鎮遇到魔教之人及之後的事大致講了一遍。

    楊桀越聽越是皺眉,當聽到李放使用“一瞬曇華”之招之後,更是驚得站了起來,問道:“真的是‘一瞬曇華’之招?”

    卓小星點頭道:“不錯,聽竟陵王所言,確實是‘一瞬曇華’之招。”她從懷中取出那枚柳葉型的刀片,道:“這便是此招之後,留在現場的飛刀……”

    楊桀乍見刀片,渾身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喃喃道:“真的是一瞬曇華……難道她……難道她當年竟真的沒死……”一行濁淚順著他滿是溝壑的麵頰留下,顯然是激動得不可自抑。

    卓小星一頭霧水,疑惑問道:“他……是誰?師父您怎麽哭了,你以前認識……竟陵王?”

    楊桀搖頭道:“不,隻是他或許與我的那位故人有所關聯。他人呢?我要見他。”

    卓小星垂下頭,低聲道:“他……一個人走了,回南邊去了”

    “什麽,走了?”楊桀失聲道:“‘一瞬曇華’之招雖然威力巨大,但會消耗掉使用者全身真氣,最少三天才能逐漸恢複。他現在毫無自保能力,你們怎麽能讓他一個人離開?”

    卓小星與蟬衣皆是大吃一驚:“您是說,竟陵王現在毫無功力?”

    楊桀點頭道:“不錯,使用此招最少三日之後才能與人動手。此招本是自保搏命的招數,即使在曆代……中,不到萬分危急之時,也沒有幾人會輕易使用。”

    這句話中間有幾個字含含糊糊,卓小星一心放在李放身上,並沒有注意到。卓小星喃喃道:“此地位處漠北,他若要回到南邊,必定會經過北梁的地界。他如果無法動武,若是遇到敵人,豈不是凶險萬分……”

    她話音未落,楊桀已然色變:“我去找他——”

    “我也去——”卓小星一把抓起外裳,就要奔出門去。

    蟬衣一把拉住她,卓小星道:“蟬衣姐姐,你不用攔我。我是一定要去找他的,他本是為了我才會來北梁,若是他出了什麽事,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的。”

    蟬衣看著她堅毅的眼神,歎了一口氣道:“誰說我要攔著你了,我和你一起去。你現在這樣子,若是沒有我這個大夫看著你,隻怕沒有找到人,你便先倒下了。”

    卓小星鬆了一口氣:“蟬衣,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