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劍中真相
  第108章 劍中真相

    時節已至深秋, 馬車一路顛簸,越是向北,便越是寒冷荒涼。

    卓小星自幼在西北長大, 加之體質特殊,倒也還習慣。隻是一路從佳木繁蔭的中原,日漸轉向草木盡凋的北國,再想到自己如今天涯淪落, 頗有淒清之感。

    此時, 離他們一行人離開祈風鎮已經過去了三日。

    一路上,商風翼對她待若上賓。她一個人坐在一輛寬敞的馬車中, 若沒有她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隨意靠近她的馬車。雖然是在行路途中,每日三頓商風翼都能盡量按照她的要求為她準備可口的食物。而且商風翼似乎對她身上的封穴手法有所了解,一番努力後解開了她被封鎖的經脈。等到一身武功終於恢複,卓小星也逐漸對這個自稱是她舅舅的人放下了戒心。

    這日早飯之後,她照例打坐練功, 又將那本生殺刀譜拿出來研讀了一番, 隻是依舊沒什麽進展。正心煩意亂之際, 聽到車夫說已經過了峪興峽口,距離北梁與柔然分界的鐵欄關隻有大半日的路程。商風翼聽了很是高興,命車夫加緊趕路。

    卓小星百無聊賴, 竟又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 她忽然聽到外麵傳來一陣騷亂。

    “敵襲, 敵襲——”

    “有人襲擊車隊, 小心——”

    ……

    “他隻有一個人, 兄弟們, 殺了他——”

    接著像是兵器交擊聲, 夾雜著荒原上呼嘯的風聲。

    卓小星剛開始以為是剪徑的強盜,聽到對方隻有一個人之時,她根本沒有在意,而是繼續眯上了眼。

    開玩笑,魔教的這一支車隊少說也有兩百人,再加上有商風翼這樣的高手壓陣,戰鬥結束不過是頃刻之間。

    可是外麵的響動聲不但沒有很快消失,反而越來越大,夾雜著無數人的慘叫哀嚎之聲。

    卓小星見勢不對,正想打開車門一觀究竟。這時,她聽到商風翼有些戲謔的嗓音:“我當是誰,原來是南周竟陵王。沒想到王爺對我那甥女如此鍾情,竟然一路追到這裏。可惜——”

    他的聲音卻被李放打斷:“她在哪裏,將她交出來——”

    原來是李放到了,卓小星大急,想要下車,卻發現馬車門窗竟從外麵被鎖死了。

    商風翼發出一聲低笑:“王爺不會以為這裏是你那襄陽吧,人人都得聽你的。阿星是自願同我一起回天荒山探望外祖父,等她見過外祖父,我們自然會將她送回鳴沙寨。”

    “哼,隻怕到時候送回來的不過是一具屍體罷了。姓商的,你若好生將卓姑娘送出來,此事就此揭過,否則隻怕今日你這些手下,一個也休想平安回到天荒山。”李放的語氣冰冷,充滿肅殺之意,讓人毫不懷疑他真能說到做到。

    可李放說送回來的是一具屍體乃是何意,難道是說魔教會對她不利?

    卓小星拚命拍打馬車的車門想要出去,卻是徒勞無功。此刻她才發現這輛看起來平凡無奇的馬車竟然是以精鐵鑄成,一旦從外徹底封閉,就連一絲縫隙也沒有。

    商風翼被李放一番話激起了怒意,道:“如今江湖上的後輩們倒是一個個都如此狂妄自大,若是不給你一點教訓,江湖上隻怕會以為我聖教無人。看招——”

    商風翼騰空而起,周身無數金色光芒閃爍,氣息也急劇暴漲。他雙手一納,荒野之上瞬間浮起無數顆粒狀的沙石,盤旋在他的周身。

    在他灼陽掌的炙烤之下,這些砂石被灼燒得通紅,隨意落在地上,便燃起片片野火。

    李放雙眸微寒,靜靜地注視著商風翼的變化,沉聲道:“原來辰星使的真實能為已是入神巔峰。上次交手,是李放僥幸了。若非是李閣主及時趕到,恐怕當時你便已帶走卓姑娘。”

    “可惜今時不同往日,蜀山離此千裏之遙,不會有人來救你了——”商風翼一掌推出,那些滾燙的砂石夾雜著灼烈的罡勁向李放襲去,如隕星轟然,如雨落滂沱。

    “是啊,今時不同往日,李放也不需事事依仗他人。”就在說話之時,李放手中之劍突然變了。

    那本來光潔的劍刃炸開,看著就像是撐起了一柄銀白色的傘。傘麵之上突然浮起無數起伏的刃片,似萬千魚鱗湧動,又好似一朵盛開的美麗曇花。

    “一瞬曇華——”李放發出一聲輕吟。

    接著,這朵曇花在劍勁的催動下瞬間凋謝,無數花瓣沿著既定的軌跡,朝商風翼爆射而去。

    無比絢爛,無比璀璨,卻又如此恐怖。

    “不,你竟然可以使用洞微境的招式,明明你的功力不過入神境而已——”商風翼露出驚恐的表情,他嘶吼著,咆哮著,一掌又是一掌的擊出,想去阻擋這一波的飛劍。

    可是已經晚了,他雖在空中左右騰挪,閃過一部分的飛劍,可是仍然有不少飛劍割破他的肌膚,紮入他的身體,流出汩汩鮮血。

    那些原本站在他身後的魔教弟子更是倒黴,成了飛劍的活靶子,嘩啦啦倒下一大片。

    荒野之上處處是哭爹喊娘之聲,捉鬼道人與唐無心眼見不妙,一把抓起重傷的商風翼,起落之間便已消失在荒原深處。

    領頭的一跑,剩下的蝦兵蟹將還敢停留。就連那輛重金打造的馬車也顧不上,紛紛抱頭鼠竄。

    等到卓小星終於破開馬車的車廂之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她急切去尋找的李放的身影,卻見到李放一身白衣染血,佇立在荒草從中。那張原本俊秀的臉龐染上了血跡,顯得格外猙獰可怖。他的雙眼直視著前方,像是看著些什麽,卻失去了焦距,眼神一片空洞。

    卓小星從未見過這樣的李放,嚇了一跳,她抱著他的胳膊,晃動著他的身體:“李放……李放……”

    過了一會,李放好像才從夢中驚醒。他看著卓小星明麗的臉龐,又將她全手全腳地檢查了一邊,看到她完好如初,這才放下心來:“你沒事,可真是太好了。還好,還算來得及……”

    卓小星:“什麽還算來得及——”

    她話未說完,卻忽地愣住了。

    她看到李放的手上正握著一枚飛刀。

    那飛刀長約兩寸,如柳葉一般,刃身幾乎透明,邊緣處甚是細薄銳利。卓小星毫不懷疑這飛刀隻要輕輕觸上人的肌膚,立刻便會削骨拆肉,致人於死地,甚至連血都可能不會流出。

    因為在她的手上,也有著一柄一模一樣的飛刀。這柄飛刀正是她從三叔陸萬象那裏得來,是當年殺死她父親的凶器之一。

    她抬頭向不遠之處那些倒在地上的魔教眾人的屍體看去,隻見每人的要害之處都插著一柄同樣的飛刀。

    她想起三叔說的話:“生死樓有一絕頂殺手,名為伶仃夫人,她慣常使劍。她的劍招中有一招名為‘一瞬曇華’,使出此招之後,她手中之劍會瞬間變成無數柄飛刀,傷人奪命。這人便是殺死你父親的凶手之一。”

    更響起那日血無常的話:“我也沒有想到,名動天下的伶仃夫人竟然是一個男人,還是堂堂南周竟陵王……”

    隻是那日之後兩人行路匆忙,她始終未來得及向李放求證此事。

    可是眼下,又哪裏還需要什麽求證。

    卓小星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仿佛有什麽東西炸開了一樣,痛的難以自抑。縱是她早已作過無數次設想,可是當真相如此血淋淋地呈現在她眼前,她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她的身體似乎僵硬了,喃喃道:“真的是你……為什麽偏偏會是你……”

    蟬衣一路小跑地趕了過來,笑嘻嘻地在她身上摸了幾把,嘰嘰喳喳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可是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隻有兩行淚水撲簌而下。

    蟬衣以為她是在馬車中受到了驚嚇,安慰她道:“阿星,已經沒事了。你看,竟陵王可真厲害,要不是他,這一次你可就危險了——”

    卓小星依舊不言不語,隻是無聲落淚。

    蟬衣推了一把李放,取笑道:“阿星都哭鼻子了,王爺還不去安慰安慰……”

    可是李放亦是僵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一尊木雕。

    蟬衣嘟囔道:“你們怎麽了,這都是……”

    鍾離竑扶著唐嘯月終於過來了。唐嘯月身體並未完全康複,因此落在後麵。

    他凝視著現場的血腥畫麵,終於還是歎了一口氣,道:“竟陵王救了小姐,我鳴沙寨自然敬王爺為恩人,即使有什麽恩怨也應該放下。可是此事不光是我鳴沙寨之事,也是整個涼州城之事,更是整個天下之事,老朽不得不向王爺問個明白。九年之前在落日關,我同大哥卓天來遭遇十大罪者埋伏,雙方大戰一場,原本勝負難分,卻在戰況膠著之際,有一位白衣人突入戰場,以無數飛刀,重創大哥,最終使得大哥敗於十大罪者之手。此人——”

    他尚未說完,卻聽到一道低沉的聲音:“是我——”李放閉上眼睛,黑色的眼睫垂下,看不出眼底的情緒。

    蟬衣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過來,她瞪大了雙眼,滿臉的不可置信:“怎麽可能?”

    唐嘯月眉目一沉,追問道:“為什麽?”

    “為了一個承諾。”

    “什麽承諾?”他的聲音隱含怒氣,落日關之變是鳴沙寨極為隱痛之事,眾兄弟幾乎一半折損在了落日關,此時第一次麵對凶手,又如何能心平氣和。

    “這是李放個人之事,請恕李放不能相告。李放深知自己對不起卓將軍,更對不起鳴沙寨,所以也一直在盡力彌補自己昔日的過錯……”

    唐嘯月聲音愈冷:“所以王爺之前在蜀中多次相救小姐的性命,甚至甘冒危險在稷都幫助我們,都是為了減輕你身上的罪孽嗎?”

    李放身形一頓,如青色鴉羽般的的睫毛亦是輕輕一顫,他抬頭看了卓小星一眼,卓小星亦看著他,兩人眼神一觸,他終究還是將萬千眸色收回眼底,道:“不錯。”

    卓小星喉頭湧上一股腥甜。

    原來如此。

    原來這就是為何他對自己極為關切,卻遠遠談不上親近。

    他說過“我救卓姑娘,自然有我的理由。隻是,這個理由卓姑娘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原來這就是他的理由。原來自己不過是他贖罪的對象,是他用來減輕自身罪惡感的工具而已。

    沒想到自己最為信任的人便是殺死自己父親的罪魁之一,更沒有想到自己竟會愛上自己的殺父仇人。明明自己已經上過一次當,可還是被這個人的偽裝所欺騙。

    卓小星隻覺胸中一腔孤憤無可抑止,激動道:“好一個贖罪,好一個品性高潔的竟陵王爺。你以為你救了我,我就會原諒你嗎?虧我還將你當成能拯救這個亂世的英雄,原來你一直在欺騙我。你這樣的人與慕容青蓮又有什麽區別?”

    李放眼中的最後一絲光也終於黯淡了下去,他嗓音低啞,緩緩道:“此事非我本意。那日在落日關之時,我並不知道那人便是卓將軍。但是大錯鑄成,我亦無甚可自辯之處。我雖然救了卓姑娘幾次,但是與卓姑娘失父之仇、覆國之恨相比確實是微不足道。李放知道自身之罪萬死莫贖,若卓姑娘心中恨我,無可轉圜,那便一劍將我殺了便是。”

    他從腰間解下另一柄軟劍“蓮粲”,向前遞了過去。

    “你以為我不敢——”卓小星心中激憤已極,她伸手拔劍,便是一劍刺出。

    鮮血從李放的胸腔中噴薄而出,血花落下,濺在腳下的草地之上,更濺在她的臉上、身上。

    那觸目的紅,如同烈焰一般,讓她的手,甚至她的心都感到一陣灼痛。

    那劍分明是刺在他的身上,她卻覺得自己的心髒好像破裂了一般,再難拚成一個,至傷至慟,吐出一口鮮血。

    “這樣很……好,其實從我認識你開始,我……我便一直等著這一天。對不起,阿星……”李放的聲音很輕,就像要破碎一樣。卓小星抬起頭,看到李放似乎還在對著她微笑。

    “不——”她發出一聲嘶吼,扔下劍柄,發足狂奔。

    她不知道要去哪裏,隻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在這裏呆下去。

    荒原茫茫,除了野草與刺骨的寒風什麽也沒有。她一直跑著,不能停下。

    似乎隻要一直奔跑著,她才能忘記一切。

    忘了是李放殺了她的父親。

    忘了是李放當初在絕崖之下救了她。

    忘了在照螢閣外那獨自蕭索的背影。

    忘了在淮北分別之時他的那一句“國運相托,卓姑娘,一切拜托了”。

    更能忘了,終究是自己用那柄無數次救過自己的劍,重傷了他。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更不知道跑了多遠。草原的氣候變幻莫名,竟開始下雪。雪花如鬥,很快便遮蔽了整片草原,將四周染成茫茫一片白色。可是她不知道冷,亦不知道疲倦,隻是忘我地跑著。

    然而她越是不願意回想,回憶越是拖著她不放。

    他們在蜀中相遇,又一起坐船東至襄陽。他們在稷都重逢,終究在這漠北荒原裏相別。

    他們曾一起仗劍救人,萬裏江湖縱義氣,也曾一起軍中血戰,馳騁沙場逞英豪。

    其實他們認識得並不太久,可是就好像已經過去了一輩子那樣久,久到就好像,他已經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他雖然從未表露過自己的感情,可是她卻知道他心中待她就如同她心中待他一樣。

    可是正因為如此,她便更加無法原諒。

    作者有話說:

    雖然,但是。當年之事李放也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