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赫連春行色厲內荏,喝道:“賢侄何出此言?”

    常洵聽他仍呼自己賢侄,眼中閃過幽怨神色,自言自語道:“當年常家出事,我母子暫居赫連府,剛過得半年,娘親便執意送我上懸鏡峰拜師劍閣,那年我才七歲,自是不肯離了她,但無論如何哭鬧扭打,總是無用,我道她心狠,她隻是默默淌淚。五年前她重病不愈,我聞訊趕回赫連府,見你鞍前馬後,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那時我就已知曉,你倆這些年過得直與尋常夫妻無異,說什麽要我出去學武習藝,其實不過是為了支開我便宜行事。”

    赫連春行顧忌著眼下人多,見他說話毫不避諱,不由壓低了嗓子嗬斥:“你娘是不想你寄人籬下從小短了誌氣,才將你送走,你怎的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嗬嗬。”常洵斜睨著他,冷笑連連,“是不想我寄人籬下,還是怕我認賊作父,有愧於我常家列祖列宗?”

    “你……”赫連春行汗如雨下。

    常洵瞪著牛眼咄咄相逼,連聲質問:“為何我娘從不提報仇一事?為何從小到大我一追問當年始末她就勸我放下執念,什麽冤冤相報何時了,什麽萬般皆是命,一切都是天意。如今想來,都是放屁!她是怕我向你尋仇!”

    他每說一句,就朝赫連春行進逼一步。

    反之,赫連春行步步後腿,麵色惶急。

    “放肆!”終於,他鐵青著臉,戢指怒道,“這些年我待你與錦兒一般無二,你竟聽信外人挑唆,要與我反目!”

    常洵亦嘶聲吼叫:“大丈夫敢做便敢認!我問你,我爹常天笑,究竟是不是你害死的?”

    赫連春行氣極,隻是閉口不言,一雙眼睛時不時瞟向玉盡歡,他怕自己前腳才剛矢口否認,玉盡歡後腳就拿出鐵證來。這世上大抵所有做過虧心事的人都會有此顧慮,擔心東窗事發,擔心自己留下了什麽致命的罪證,擔心聲名掃地顏麵盡失。

    玉盡歡輕搖玉扇,似笑非笑地與他對視,那神情,仿佛胸有成竹。

    赫連春行愈加害怕,背上冷汗直把衣裳浸得濕透,如坐針氈,他琅琊赫連氏在江湖上何等聲名煊赫,難道今朝便要毀於他手?

    他的沉默使得場上大多人看他的目光逐漸摻雜起質疑、鄙夷、憎惡,稀稀落落的叫罵聲傳入耳朵。

    “格老子的,原是個他奶奶的偽君子!”

    “看他那副鱉樣兒,龜兒子也沒得他慫。”

    “常掌教還跟他嘰歪啥子?殺父之仇焉能不報?”

    殺父之仇焉能不報!

    常洵識海一震,真氣隨即不受控製地鼓蕩起來,衣袍膨脹,獵獵作響,叫囂道:“赫連老賊,常洵今日就要為父報仇了!”

    話音未落,雙掌齊至。

    赫連春行方才親眼瞧見他與衝雲比拚掌力,從容勝出,雖不知他這侄兒得了何等奇遇乃至功力暴漲,自忖無力抗衡,心中叫苦不迭,不敢硬拚,腳下當即施展開輕功,逃之夭夭,繞台三匝。隻聽風聲呼呼,肩頭忽地一痛,常洵的手已抓了上來,危急關頭,他身形一矮,泥鰍般自常洵臂彎下穿過,反掌拍出。乒乒乓乓,兩人赤手空拳,轉眼就拆了數招,皆以性命相搏。

    這時,隻聽一道斯文清儒的嗓音勸道:“常掌教,赫連城主,今日正氣盟會期,是結盟的大好日子,可不是尋仇結怨來的,你二人皆是一派之主,當以大局為重,有什麽要緊私事,待此間事畢,再慢慢料理不遲。”

    玉盡歡聞言挑眉,望向被大同學宮眾門徒簇擁著的裘潮生,掩扇暗笑,心想裘潮生此時故意說這番話,無非是想趁機拔高自己,好顯得他裘潮生比起另外二人更加識大體懂輕重。

    就在群雄被話聲吸引注意,目光投射過來之際,裘潮生眸中精光乍現,雙掌齊齊一拍身下躺椅,砰的一聲,那椅子應聲而碎,而他整個人已輕飄飄騰空而起,身形瀟灑,閑庭散步般晃至台上,插到常洵與赫連春行中間。

    眾人隻見他左手豎立成掌,抵住常洵揮來的重拳,右手一記“拈花指法”,攥住了赫連春行的小臂,哈哈笑了兩聲,道:“兩位兄弟就此罷手吧!”

    說完,又彎腰咳嗽起來。

    “裘兄!”

    “裘宮主!”

    常洵與赫連春行同時住手。怒目而視。

    西門晝亦搶上前來,抱住赫連春行往外拉扯,嘴裏念叨著:“有事好說,有事好說,裘宮主還有傷在身,莫讓他難做人。”

    裘潮生揮揮手,示意自己無妨,抱拳朗聲道:“諸位豪俠英雄,熱鬧咱也瞧夠了,正氣盟今日無論如何要選出一位盟主來,方才常掌教勝了青雲觀衝雲掌門,可還有英雄要上來挑戰的麽?”

    底下一陣竊竊私語,有人高聲叫道:“我瞧常掌教武藝雖一騎絕塵,但年紀輕輕資曆尚淺,恐怕難堪大任!”

    “裘宮主雖身體抱恙,方才露的那一手卻也出神入化,妙到毫巔,我看比之常掌教,亦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啊是啊,裘宮主德劭望重,不如您受累,擔了這盟主之位,也好叫大家夥兒心服口服,往後才能和衷共濟,有力才能往一處使啊。”

    “我讚成裘宮主當盟主!”

    “我也讚成!”

    振臂一呼,群雄中便有數百人鼓掌叫好,更有直接祝賀道喜者,儼然裘潮生已是他們的盟主了。

    裘潮生口中不住謙遜,病氣縈繞的臉上現出幾分紅潤,他內力深厚,一出口,嗓音便蓋過嘈嘈人聲:“承蒙眾位朋友瞧得起裘某,想我武林正道,能人輩出,裘某何德何能脫穎而出忝當大任?隻是近年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大局動蕩,兄弟與各門各派諸位前輩商議,均覺此時正道如一盤散沙,離心離德,若來日魔教羽翼漸豐,各路齊下,隻怕不易抵擋,是以居安思危,有備無患,經數年籌措,才有今日郿塢嶺上會期結盟,以期我武林正道能協力同心,共攘外敵。是以此次結盟之舉,實在迫在眉睫,兄弟們既放心裘某當這盟主,裘某也不妨暫做這拋磚引玉之人,來日若有德才兼備者,裘某自當退位讓賢……”

    話未說完,群雄吆喝鼓噪,顯是眾望所歸。

    忽聽得人群中有人冷冷道:“呸!一幫烏合之眾!”

    眾人恚怒:“謔?哪個膽兒肥的說話?”“管咱們叫烏合之眾,你又是什麽神仙人物?”“出來教大家夥兒見識見識!”

    裘潮生也道:“英雄有何高見,煩請上台一敘。”

    那人也不怯場,當即躍上台前。

    眾人定睛一瞧,原是個全身縞素的婦人,哄笑起來,都道她不自量力。

    那婦人嘴角含笑,冷冷覷著裘潮生:“裘宮主可還認得小妹!”

    沈墟見到她正臉,瞿然一驚,低聲問玉盡歡:“怎麽嵐姑也來了?”

    玉盡歡微微一笑,傾身過去,貼著他耳朵,雙唇開闔:“今日這場戲,就叫善惡到頭終有報,一個接一個,誰都跑不掉。既然是大戲,角色都得齊全了才能開演不是?”

    吐息溫熱,噴灑在耳垂上,激起一片戰栗,沈墟蹙眉後仰:“說話就說話,不必離得這般近。”

    玉盡歡笑眼彎彎,扭頭看他,眼裏亮光灼灼:“是你先壓低嗓音,好像與我說話見不得人一般。”

    沈墟望他一眼,歎口氣,動了動嘴唇。

    “你說什麽?”玉盡歡沒聽清。

    “我說。”沈墟目視前方,握緊了手中不欺劍,輕聲道,“你如何搗亂我不管,但不可濫殺無辜。”

    “好。”玉盡歡負手,輕輕勾了勾唇角,“本尊答應你。”

    “毒寡婦嵐姑,江湖人豈能不識?”隻聽裘潮生大方抱拳,“久仰久仰。”

    聽他道出名號,群豪中不少人認出此女:“原來是她!”“哎唷不好,她丈夫當年技不如人死在裘宮主手裏,這是找茬來啦!”“比武輸了,丟了命,那也說不得什麽,江湖上混的,哪位兄弟手裏沒幾條人命?”“那倒也是。”

    嵐姑耳聽群雄議論,渾不在意,躬身朝台下盈盈一拜,她原本嗓音喑啞難聽,此時卻故作軟柔,緩緩道:“諸位也不用著急,小妹此來也不是為了亡夫,隻是怕眾英俠著了邪魔的道兒,教本來好好兒的一個武林,變成一人的烏合大軍,出於公道正義,有幾句話不得不說。”

    她這麽說,誰聽不出來意有所指?隻是人人攝於裘潮生威嚴,不敢出聲,更有趨炎附勢者,嘲諷嗤笑:“沒想到啊沒想到,有朝一日,就連殺人不眨眼的毒寡婦,也一口一個公道正義了,哈哈,哈哈!笑死人啦!”

    嵐姑也咯咯直笑:“小妹雖殺人不眨眼,卻向來隻殺該殺之人,那些該殺之人裏,不分青紅皂白亂嚼舌根的黃毛小子,最是該殺。”

    行走江湖之人,誰不知毒寡婦使毒防不勝防?她一出言恐嚇,群雄當下噤若寒蟬,誰也不想做那該殺的出頭鳥,徒增晦氣。

    玉盡歡冷眼旁觀,悠悠搭腔:“嵐姑想說什麽便說吧,今日郿塢嶺上,這許多英雄豪傑,人人各抒己見,也不差你一個。”

    嵐姑瞥他一眼,但覺此人身形頗為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暫且擱置,衝著眾人道:“說來慚愧,小妹有一事困擾已久,想趁今日人多,請教諸位。”

    眾人不耐煩地催促:“說吧說吧!”

    嵐姑道:“江湖上若有一門神奇武功,能肆意取人內力化為己用,你學是不學?”

    此言一出,常洵登時虎軀一震,心中打鼓,急急扭頭看向裘潮生,裘潮生卻老神在在,麵帶微笑,似乎不以為意。

    底下有人道:“世上哪有這樣的神功?”

    “即使有,你想學便能學得到麽?”

    “怕是要引得人人爭搶吧。”

    嵐姑撇嘴:“若真有呢?釋緣禪師,這樣的曠世神功放在你麵前,你學不學?”

    “阿彌陀佛。”釋緣雙掌合十,凝目道,“一人之內力,無論強弱,皆非一朝一夕便能練成,奪他人內力占為己有,與偷盜他人財物強占他人妻女又有何異?此舉不合正人君子之道,大不光彩,此乃一也。於武學一道,隻有日積月累勤學苦練,方能悟道大成,此功卻教人另辟捷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指點群雄,不光於自身的武學涵養毫無益處,還將不勞而獲的歪風邪氣傳揚出去,彼時武道廢弛,人人隻想速成不思進取,武林危矣,此乃二也。此等不正不仁不智不義的功夫,老衲不光不去學它,見到了還會將其徹底銷毀,也算為武林除一大害。”

    釋緣一番話,說得並不如何慷慨激昂,但字字如警鍾,敲在眾人心頭,不少人臉現愧色,低下頭來,心想,大師不愧是大師,高風亮節,實乃我正道楷模。

    “好!大師之言,渾如佛旨綸音,小妹受教。”嵐姑朝釋緣拜了拜,接著又問,“那如今若有人習得這邪功,還用這邪功取了無數卿卿性命,該當如何?”

    釋緣道:“佛祖尚作獅子吼,此等魔頭,自然留他不得。”

    嵐姑點頭,淡淡道:“如此,便請大師出手降魔,殺了裘潮生吧。”

    鋪墊至此,不光釋緣,群雄怔忪,好半天,四下裏闃然無聲。

    原來當日宇文嵐絕裾而去,本抱著必死之心要闖入大同學宮救出女兒,臨門一腳卻被魔教歡喜童子截住,軟硬兼施勸得她稍安勿躁,與其白白送死,不如靜候良機。如今良機已到,她要裘狗身敗名裂,惡狠狠道:“多行不義必自斃,裘潮生,你為練邪功吸取了多少年輕女子的內力,為防秘密泄露,又屢屢殺人封口,事到如今可敢站出來與我對質?”

    作者有話要說:大亂殺(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