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他這一聲沈墟喊將出來,等於是給在場眾人立了個鮮明的靶子。

    霎時間,群雄噤聲,皆伸長了脖子,想看看這傳聞中的新晉武林禍胎長成什麽模樣。

    比路人跑得更快的,是仇家。

    刷刷刷刷,隻見四道身影兔起鶻落,躍上台來——乃大同學宮四位堂主。

    “嘖,難不成這就是正氣盟的待客之道?”玉盡歡啪地打開手中折扇,急扇兩下,紈絝之氣撲麵而來,“又無美人可瞧,都圍過來做什麽?還嫌天兒不夠熱的麽?”

    台下,裘潮生緩慢而溫和地拱手道:“這位,想必就是千麵郎君玉公子了。”

    玉盡歡嘻嘻笑道:“難為裘宮主竟識得我這種小人物。”

    裘潮生:“玉公子近日與這位沈少俠走得相當近,那日沈少俠深夜闖入敝人府上,玉公子也伴之左右,裘某雖已不複年輕力壯,卻也不至於老眼昏花到認不出身上這一劍是拜何人所賜。”

    “哼……”玉盡歡彎眼輕笑,“我瞧你確實還遠遠不到老眼昏花的程度,但可惜,你馬上就要晚節不保。”

    “放肆!這是什麽地界,豈容你小子空口白牙囉唕不休!”一名下頜生短須的銀衫男子越眾而出,張口喝道。

    沈墟抬眼,認出那人是扶搖門門主西門晝,他身後還跟著“鍾靈毓秀”中三位弟子,獨不見裴毓。

    玉盡歡瞥一眼他,意有所指:“我倒不知,西門門主原來是位活菩薩。”

    西門晝愣了愣:“什麽活菩薩?”

    玉盡歡斜乜:“不是菩薩,怎麽端愛做這等以德報怨不計前嫌的好事?”

    西門晝不知他陰陽怪氣在混說什麽,隻以為他在拿自己消遣,怒道:“廢話少說!你二人狼狽為奸,將裴毓與我女兒擄去了哪裏,速速將人交還回來!”

    他手中握著條赭色長鞭,鞭柄直指沈墟,趾高氣昂:“我勸二位老實點,莫再作怪,姓沈的武功高強又怎地?今日正氣盟這許多英雄好漢在此,新賬舊賬一起算,料你二人插翅也難逃!”

    此中有誤會,西門老頭以為女兒不歸家全賴沈墟。沈墟張嘴欲解釋,卻被玉盡歡搶了先:“你要找女兒,可不該伸手管咱們要,擄走西門大小姐的,另有其人,此人今日恰好也在這逐鹿校場。”

    西門晝將信將疑:“是誰?”

    “至於是哪個缺德鬼……”

    話未畢,不知何人大喝一聲,刹那間金錢鏢、袖箭、飛蝗石、梅花針、棗核釘,各種各樣暗器朝玉盡歡與沈墟飛射而去。

    玉盡歡話被打斷,心下不悅,鳳眸微眯,單手旋起自沈墟頭上摘下的鬥笠,內力灌注進竹篾做的鬥笠,直將其鑄成一塊銅牌鐵盾。

    嗤嗤、嚓嚓、咄咄,響聲不絕,數十件暗器打在鬥笠表麵,再被柔勁的內力振落在地。

    “暗箭傷人,小人行徑!”

    “誰敢傷我家公子!”

    隻聽得兩聲嬌喝,一緋一碧兩道身影搶上近前,著緋色衣裳的女子袖中咻地飛出兩道綢緞,啪啪兩下打飛周遭流矢,再將綢緞舞成布牆,護住沈墟。

    著碧色衣裳的女子則直接張開雙臂,擋在玉盡歡與沈墟麵前,粉麵含威。

    另有一名持劍男子緊隨其後,劍眉星目,儀態端正。

    男子斂容抱拳:“沈兄弟,玉兄!別來無恙!”

    “裴兄?”沈墟看清他麵目,又旋身望向兩位女子,“西門姑娘,花姐姐!”

    花意濃:“公子當心!”

    綢緞疾揮,又打落兩把鋼鏢。

    西門凝煙嬌聲怒斥:“我道今日上郿塢嶺一聚的都是名門正派人士,怎的還用這種下作手段?何人不服,上來較量就是,躲在暗處發發暗器又算得什麽大丈夫?”

    “停停停,都住手!何人亂發暗器?”西門晝聽到熟悉的嗓音,忙撥開騷亂的人群,縱身朝碧衫女子撲去,喜動顏色,“煙兒,煙兒!是你麽!”

    “阿爹,是我。”西門凝煙見到西門晝,眼中登時蓄滿淚水,握住西門晝伸來的發顫的手,垂首跪拜,“女兒私定終身,不能隨侍父親左右,實在不孝。”

    裴毓也並肩跪下磕頭:“師父,徒兒……徒兒來晚了,對不住您老人家。”

    原來那日西門凝煙自井底逃脫後,遍尋不見沈墟蹤影,又不願再回扶搖門,便一直在琅琊城內逗留,輾轉數日,尋到裴毓,二人死裏逃生俱是歡喜,再不想理江湖恩怨,就尋了一處偏僻村莊安穩度日,前不久家中忽有飛鴿傳書,書說沈墟身陷郿塢嶺將有大難,他夫妻二人自非忘恩負義之輩,立即快馬加鞭趕來相助,此時方到。

    西門晝思念愛女愁苦多時,驟見女兒與徒弟喜結連理,恩愛有加,心下自然快慰,此時木已成舟,多說無益,隻得長歎一聲,將二人扶起,一手牽一個,走到赫連春行麵前,作揖道:“赫連老兄,你看這,咱們兩家的親事……”

    “唉,西門老弟未免太過迂腐刻板。”赫連春行擺擺手,“我兒已歿,死前也未與令愛行三叩九拜之禮,這婚事便算不得數,大家都是江湖兒女,何必被老一套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縛?令愛既已覓得佳偶,老夫謹祝二位喜結良緣,白頭偕老就是。”

    西門晝口中澀苦,原擬靠結親挽救門庭的計劃化為泡影,訥訥道:“赫連兄高義,吾輩不及。”

    “西門老弟也不必可惜,我兩家此番雖未能親上加親永結秦晉之好,但老夫仰慕扶搖門清範已久,往後還盼與老弟勤加走動,”赫連春行好言寬慰,忽地話鋒一轉:“隻不過……”

    西門晝剛心中一喜,又聽轉折:“隻不過?”

    “隻不過,令愛為何與淩霄宗妖女結交一處?”赫連春行遙望沈墟身邊的花意濃,朗聲道,“吾觀那妖女方才露的一手,分明是淩霄宗的綢緞功夫,淩霄宗沅芷當日殺我愛子,此仇不共戴天,我赫連春行隻要在這世上活得一日,誓不與淩霄宗妖女共存!”

    話音一落,他雙手當空一擊,旋即拍掌縱來。

    “好啊!”花意濃抿唇一笑,明眸流轉,也拔下背上雙劍,分花拂柳迎上,“琅琊赫連氏的男子虛情假意,狼心狗肺,姑奶奶今日就當著眾武林群豪的麵兒,為我宗主姐姐的一片癡心討回個公道!”

    二人之間的仇怨已到了分外眼紅的地步,一旦見麵,稍有言語相衝,便即呼喝相鬥。

    沈墟就是想攔,也插不上手。

    那廂,赫連氏的手下與淩霄宗弟子爭相鼓噪。

    過不多時,赫連春行的錦繡神掌越催越急,掌風到處,呼呼作響,花意濃久攻不下,心下不免焦躁,劈砍愈急,劍招微亂,漸漸落於下風。

    沈墟隻手握上劍鞘,腳尖偏移,欲上前助陣。

    就這小小一個動作,玉盡歡似已洞悉他想法,按住人,眨了眨眼,高聲喊道:“赫連城主年近五旬,還與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家這般逞凶鬥狠,咄咄相逼,也真是老不知羞!”

    赫連春行雙掌飄飄,步步緊逼,掌心與花意濃的佩劍相擊竟隱有鏗鏘裂石之音,哼道:“淩霄宗妖女豈是尋常姑娘家?蛇蠍毒婦還差不多!”

    玉盡歡搖頭:“非也非也,赫連公子也曾與簪花夫人有過一段露水姻緣,兩人彼時必也纏綿悱惻,情投意合,城主這樣說,豈不是質疑自家兒子的眼光?”

    “什麽情投意合?”赫連春行扭頭啐了一口,“必是那狐媚子濫施妖術,存心勾引!我兒定性不佳,一時不慎,不過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罷了,何足道哉?”

    此話一出,圍觀者中不少巾幗俠女嗤之以鼻。

    楚驚寒苗刀橫膝,屈指一彈刀背,鐺的一響有如雷鳴,冷冷道:“城主此言差矣,老話說的好,一個巴掌拍不響,沅宗主固然手段狠辣,少城主寡恩薄幸也是事實,拿全天下男人都管不住下半身來強辯護短,未免教天下英傑恥笑。”

    赫連春行百忙中抽出空來,恨恨剜她一眼,嘴上不言,心中卻想:你自己也手刃親夫,怪不得要同情沅芷,相幫淩霄宗妖女,原就是一丘之貉!

    當下不再多言,前掌後掌左右開弓,相繼而至,掌力先震斷花意濃左手劍,五指彎曲,變掌為爪,又疾朝花意濃右手劍抓去。

    花意濃一個倒踩星雲,往後滑出,兩人相貼甚近。

    赫連春行後腳猛瞪,還欲躥上,隻聽玉盡歡悠悠道:“赫連城主能說出這種混賬話倒也不教玉某意外,畢竟赫連家上梁不正下梁歪由來已久,赫連兩父子,父子俱風流,隻不過薑還是老的辣,兒子終究比不過老子,但凡那倒黴赫連錦能有他老子一半殺友奪妻的氣魄,也不至於牡丹花下死,淪作風流鬼。”

    此言一出,群情聳動,赫連春行神色微變,身形凝滯,花意濃瞅準時機,兩個空心筋鬥向後翻出,同時運足氣力,袖中蟄伏的綢緞激射而出,砰砰兩下打在赫連春行胸口。

    赫連春行被打得急退數步,轉頭怒目而視,咬牙威嚇:“姓玉的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胡說八道什麽?”

    “他說你殺友奪妻啦!”底下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質問道,“赫連城主,你殺了哪位朋友呀?”

    江湖中人,義字當先,人人皆知朋友妻不可欺,誰若犯下這等毀義叛友的醜事,必遭武林中人憎惡唾棄。

    “一派胡言!”赫連春行漲紅麵皮,“諸位怎可聽信這奸邪小賊瞎編亂造?”

    “是我瞎編亂造,還是你做賊心虛?”玉盡歡搖著玉骨扇,不疾不徐,“當年琅琊雙壁,除了赫連氏,還有個常家。可憐那江南鶴常天笑,二十年前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豪傑,俠肝義膽,如今還有幾人知曉?”

    “阿彌陀佛,老衲曾與常施主有過數麵之緣,常施主宅心仁厚,隻可惜英年早逝。”釋緣禪師現身道,臉現悲憫。

    台下也有數道嗓音不約而同地響起:“我記得他!”“常天笑何人不知?”“常兄可是一等一的大丈夫真英雄!”“當年他一家人死得蹊蹺,若叫我知道是哪個狗娘養的下的黑手,老子……嘿嘿!”

    赫連春行身子一震,咽了口唾沫。

    玉盡歡似笑非笑地覷著他:“諸位英雄既然有人記得常天笑,那也應當記得他的結發妻子,林晚兒。”

    “記得的!”底下人高呼,“嫂子也曾經是個大美人呐!”

    玉盡歡撥弄著玉骨扇:“那你們可知這林晚兒是什麽來頭?”

    赫連春行的麵色由紅轉白,嘴唇哆嗦。

    玉盡歡接著道:“林晚兒的母親出身赫連氏,與眼前這位琅琊城城主的母親,是同胞姐妹。而林晚兒,就是赫連春行的表妹。林晚兒自小與表哥青梅竹馬,相濡以沫,及二人長大成人,便漸生情愫,互訴衷腸,怎奈中間插進個常天笑,橫刀奪愛。彼時林晚兒已嫁為人婦,育有一子,赫連春行雖也與常家交好,卻始終心有不甘。一日,趁林晚兒攜子赴赫連府上探親留宿,他便偷偷潛入赫連府……”

    他話聲不大,但無形中已用上了傳音入密的功夫,教整個校場上人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倒吸一口涼氣。

    “就憑你,也配提晚兒閨名,造謠詆毀,找死!”赫連春行忍無可忍,突然發作,一掌拍來。

    沈墟一驚,劈手攥住玉盡歡手腕,隨時準備將人強行拖走。

    玉盡歡卻輕輕鬆鬆將他的手掰開,反握在掌心,輕拍道:“別急,馬上就走,再陪我待得片刻。”

    沈墟蹙眉,心說就憑你這張嘴,攪得整個武林雞犬不寧,今日還想走?

    正留心格擋,倏地麵前灰影閃過。

    ——是常洵。

    他因體力真氣膨脹,無處發泄,隻好滿場飛馳耗費內力,此時卻急急停下,披頭散發,直勾勾瞪著一雙爬滿血絲的眼睛,盯著赫連春行,一開口,嗓音如同兩塊生了鏽的鐵板在摩擦:“赫連伯伯,此人方才說的,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