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裴毓想了想,緩緩道:“赫連府大婚當日,我找機會偷偷潛出,在城外五裏亭與凝煙、紫衣碰麵,因擔心二位恩公進了赫連府後有何不測,我們並未就此離去,而是進城找了處偏僻的茶樓查探動靜。凝煙說了,倘若二位恩公被師父或赫連家刁難,我們定不能坐視不理。當天下午,你們大鬧婚宴的事就已在城中傳得沸沸揚揚,赫連錦死了,新娘是男人假扮的,還被簪花夫人擄了去。我與凝煙十分著急,生怕恩公有性命之憂,但簪花夫人武功高強,行蹤縹緲,我們就是想找也無從下手。事已至此,也隻好先離開琅琊城。臨走時,茶樓裏有人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小道消息,說,說假扮新娘的男人是位叫沈墟的公子。”

    裴毓停下來,看了沈墟一眼。

    沈墟微笑:“無須顧忌,你但說無妨。”

    “他們就開始議論沈大俠,說的……很難聽。”裴毓臉現怒氣,“凝煙氣不過,與那桌人起了爭執,雙方爭得臉紅脖子粗,到後來大打出手。”

    “打架了?”玉盡歡道,“誰贏了?”

    “自然是凝煙贏了。”裴毓無奈地搓了搓腮幫子,“她大小姐脾氣,一言不合就要出手教訓人,好在武功尚可,至今還沒遇到過什麽硬茬。那幾個人好像是落霞山莊的末流弟子,武功不濟。”

    玉盡歡:“再後來呢?”

    “後來出了茶樓,我將凝煙和紫衣安置在馬車裏,馬車就停在巷子口,我自去置辦行李,等我回來時,馬車裏就沒了人。”裴毓瞳孔驟縮,顯然不願憶起這一幕,“我以為她主仆二人隻是等不及,去了哪裏閑逛,就在馬車邊耐心等著,直等了半個時辰,仍不見人來,我直覺不妙,忙四處找尋。起初我還以為是那幫與我們打架打輸了的人轉頭來報複,我就原路找回去,將那幾人揪出來一一盤問,都道再沒見過凝煙主仆。這些天我走街串巷,找遍了琅琊城,也是半點音訊都無。”

    “西門姑娘性子剛烈,若是被人強行帶走,現場該有打鬥痕跡才對。”玉盡歡提醒。

    “沒有。”裴毓搖頭,“馬車裏,馬車外,到處都沒有任何與人起過衝突的跡象。這也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

    玉盡歡點頭:“裴兄先不用著急,據在下所知,西門姑娘並不是這城中唯一一個失蹤的女子。”

    裴毓擰眉:“玉兄此言何意?難道還有其他女子遭此橫禍?”

    玉盡歡:“另還有與我和墟弟同來的十名女子,這些時也都突然人間蒸發。”

    “十名?”裴毓震驚,“這許多?”

    沈墟眉心一跳,問玉盡歡:“你說的是花姐姐她們?”

    “嗯。”玉盡歡頷首,“這幾天你總悶在房裏,我左右無事,就想先找到花意濃,畢竟來是一起來的,走也得一起走,順便也好告知她沅芷過世的消息,誰知竟查不到任何下落。”

    以玉盡歡的本事,他查不到,就真的是查不到。

    沈墟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樣說來,花姐姐她們也被擄走了?擄走她們的,跟擄走西門姑娘的,是同一撥人?”

    “尚未可知。”玉盡歡沉吟一聲,拱手對裴毓道,“裴兄,事不宜遲,我要趕去見一個人,你可要與我們同去?”

    裴毓:“是否與這兩起失蹤案有關?”

    玉盡歡:“是。”

    裴毓精神一振,立馬跳起身:“那還說什麽,這就快走吧。”

    此時夜色已濃,月已中天。

    三人施展開輕功,一路疾奔,奔至一座廢園,翻牆而入。

    園中荒草連天,陰森冷清,看不見人,連鬼都看不見。枯樹在黯淡的月下搖曳,幹涸的水塘上有座塌了半邊的水閣。

    閣中隱有火光,一名蓬發男子身穿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裳,正半躺在地上,用一隻破錫壺,在紅泥小火爐上溫酒。酒很香,隔著老遠都能聞見。

    “酒是好酒,景卻不是好景。”玉盡歡遙遙亮了嗓子,輕搖玉扇,緩步而去。

    走到近前,那人仍翹著腿枕著手臂,闔目假寐。

    “醉了?”玉盡歡拿扇柄子敲他的腦袋。

    那人被敲得搖頭晃腦,兀自吟道:“酒不醉人人自醉。”

    玉盡歡瞧他猴子屁股一樣的紅臉,哂笑:“看來已有七分。”

    “非也非也。”那人睜開醉意熏熏的眼,張開五根手指,“頂多三分。”

    沈墟是個老實孩子,糾正道:“這是五。”

    “五?”那人眯眼仔細瞧了瞧,於是又屈起三根手指,“這下總行了吧?我說三分就三分。”

    沈墟:“……”

    玉盡歡踹他一腳,皮笑肉不笑:“起來,你屁股上還欠著我一十四刀,不如現在就還了吧。”

    那人一聽一十四刀,渾身一激靈,再迷迷瞪瞪瞅了玉盡歡兩眼,登時魂飛天外,翻身就要磕頭:“尊……”

    一個“尊”字剛出口,玉盡歡執起地上的酒杯往他口裏灌了滿滿一杯酒,堵住了他即將脫口而出的敬稱,轉移話題:“介紹一下,這是沈墟沈公子,這是裴毓裴三俠,二位,至於這酒鬼……”

    “在下燕浮,咳咳咳,當浮一大白的浮。”燕浮七分醉意已嚇走了七七八八,腿軟,癱地上爬不起來,腆著臉笑,“三位坐,坐,站著多生分啊,來來來,喝酒,喝酒。”

    說著,從背後掏出一個包袱,放地上展開,裏麵是各式各樣的酒杯,金的玉的青銅的白瓷的,叮叮當當,琳琅滿目。

    沈墟瞧這人好生有趣,拈起一隻翠青釉八角酒杯,問:“你隨身帶著這許多酒杯作甚?”

    “自然是喝酒用的。”燕浮拎起錫壺,給他滿上一杯,“這酒杯就像那女人頭上的發簪,女人今日挑哪根發簪打扮全看心情,我挑哪隻酒杯喝酒也全看心情,賞花對飲時用這個百花鬧春粉彩杯,宴飲作樂時就用這個景泰藍掐絲小琺琅,獨酌時就用這個天青釉薄胎梅花杯……”

    聽他滔滔不絕,不打斷的話不知道要說到何年馬月,沈墟忙道:“原來喝酒還有這麽多講究。”

    “那是。”燕浮呷一口酒,舉杯對月,“這酒啊,就如人生……”

    眼看又要長篇大論,玉盡歡踹他一腳:“說正事。”

    “是。”燕浮正襟危坐,撥了撥蒙住頭臉的亂發,“您說,您說。”

    “往前你調查的女子失蹤案,可有進展了?”玉盡歡盤腿而坐,爐子裏的火光映紅了他的側臉,那張臉就被陰影和火光分割成兩半,一半溫潤如玉,一半深沉神秘,亦正亦邪,非正非邪。

    沈墟望得失了神,玉盡歡覺察到他的目光,回看過來,沈墟心頭一跳,忙撇開視線。

    “沒有。”燕浮搖頭,瞥見玉盡歡微微挑起的眉毛,隨即又忙不迭點頭,“有有有有一點。”

    玉盡歡:“說。”

    “這背後一定有個團夥。”燕浮道。

    玉盡歡的眉毛又挑高了一點,意思大概是這他娘的用腳趾想都能想得到,你查案查了這麽久查了個寂寞?

    燕浮立刻又道:“失蹤的女子都非普通女子,據屬下……在在在在下調查,每個女子失蹤前都曾在人前顯露過身手。”

    玉盡歡的眉毛終於落回到原處:“也就是說,對方要找的,是會武功的女子。”

    “正是。”燕浮兩根手指抵住眉心,“奇怪的是,此前兩年,失蹤案都集中在秦嶺一帶,這次卻往南延伸至琅琊城,不知何故。”

    “這有什麽稀奇。”玉盡歡道,“幕後黑手到了哪裏,哪裏便跟著有女子遭殃罷了。手段呢?”

    “應該是使了迷藥或軟筋散之類的藥物。”燕浮道,“先出其不意將人迷暈,再悄無聲息地帶走。”

    “如何悄無聲息地將人帶走?”玉盡歡問,“光天化日之下,挾著一名昏迷女子,怎麽看,都很引人注目吧?”

    “沒錯!”裴毓插嘴道,“煙兒失蹤時是在午後,雖然是巷子口,往來行人亦是絡繹不絕,我曾問過馬車附近的小攤攤主,也沒人看見有什麽可疑人士走過,更別說是挾著好大一個活人了。”

    “這我也沒弄明白。”燕浮撓頭,“他們定是有什麽別的巧妙法子,能掩人耳目。”

    幾人討論來討論去,皆是一頭霧水,隻玉盡歡胸有成竹地頷首:“如此一來,就好辦了。”

    “哪裏好辦?”沈墟轉頭問他,“你有辦法了?”

    “玉兄有何謀劃,說出來聽聽!”裴毓眼中爆發出期冀的光芒,巴巴望向玉盡歡。

    “既然已經知道對象想要的是什麽人,我們不如就投其所好,守株待兔。”玉盡歡說著,朝沈墟眨眨眼。

    一看這蔫壞的表情,沈墟牙口一酸,直覺大事不妙。

    事實證明,這世上,沒有什麽事能逃過一回生二回熟的定律。

    女裝亦如是。

    翌日清晨,當沈墟穿著一身白色裙裝,蒙著同色麵紗,麵無表情地抱著劍,杵在首飾攤子旁,任憑玉盡歡興高采烈地給他挑選胭脂花鈿時,沈墟開始懷疑,玉盡歡在這方麵一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癖好。

    若說沈墟素潔高冷如清水芙蓉,那玉盡歡就是一枝雍容典雅的天香牡丹。

    他穿一身紫棠色鳳紋裙裝,身形高挑,麵紗上方,一雙多情桃花眼深邃嫵媚,眼角還點了顆紅痣。

    沈墟表示,他對玉姐姐的美貌一無所知,看第一眼還能撐住,多看幾眼他就徹底忘了玉盡歡本人長什麽樣。

    話說回來,他本來也不知道玉盡歡究竟長什麽樣。

    想到這層,麵色更加凍人。

    “沈妹妹怎麽又不高興了?”玉盡歡見他蹙起眉頭,又來逗他,在攤子上尋了根鳳凰點翠步搖,插在沈墟鬆鬆挽起的發髻上,修長指尖波動流蘇墜子,彎起眼睛,“你今天這樣漂亮,叫人移不開眼睛,應該多笑笑。”

    他誇起人來簡直是信手拈來,一張嘴就是歡言歡語,聲音又那般低啞魅惑。

    沈墟眨了一下眼睛,略顯生硬地偏過頭,他不會變聲,所以隻能裝啞巴。

    這會兒若是摘下麵紗,就能看到他臉上不自然的紅暈。

    玉盡歡輕輕拉了他的手:“來,你也給姐姐挑個簪子,這個如何?”

    他指著一根鎏金碧璽花釵,審美一如既往地濃墨重彩,沈墟垂下眼皮掃了一眼,隨手撿起根順眼的,遞過去。

    那賣首飾的攤主當即拍手叫好道:“姑娘好眼光!這簪子以玲瓏雕花紅寶石為飾,正所謂‘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所以此簪名為長相思,是這街上最有名的金銀匠人親手打造,可是個好寶貝!”

    “入骨相思知不知?”玉盡歡拈著簪子細細打量,語氣頗為玩味。

    沈墟聽了攤主吟的酸詩,頭皮發麻,忙要搶過來,玉盡歡一揚手,輕巧避過。

    沈墟低聲道:“還是換一個吧。”

    “為何?”玉盡歡把簪子舉得高高的,“你都已經送了我,怎麽還有要回的道理?”

    沈墟喉頭一哽,瞪著眼睛與他對視,半晌敗下陣來。

    算了,給他吧,不過是個小物件兒。

    玉盡歡美滋滋得了簪子,還得寸進尺:“給我簪上。”

    沈墟本來就沒什麽脾氣,聽話地接了簪子,拂袖抬手,往他鬢邊簪去。

    沈墟一抬眼,就看到玉盡歡一雙眼睛靜靜注視著他,不知何時,那眼裏已沒了輕佻的笑意,黑沉沉的,卷起了一圈又一圈幽深的漩渦,不知不覺就將人吸了進去。

    直到那攤主清咳了一聲,沈墟才恍惚回神,指尖一抖,“長相思”斜斜入鬢,他顧不上調整,連忙縮回手,玉盡歡卻一把捉住他腕子。

    “你……”玉盡歡像是有什麽話要說。

    沈墟心亂如麻,生怕被玉盡歡看穿,急急往後退了一步。

    這一退,正好撞到一人。

    沈墟身形踉蹌,手臂便被那人扶住:“噯,當心了姑娘。”

    沈墟不能說話,轉身朝那人微微彎了彎眼睛表示多謝,要抽手時卻發現沒抽動,困惑望去。

    男子生得白淨,錦衣華服,挺拔周正,隻神色間頗為狎昵,一雙眼睛瞟來瞟去,叫人看了很不舒服。他握著沈墟手臂,笑道:“在下三生有幸,得今朝佳人入懷。佳人不知芳齡幾何,家中或有婚配?此時若是得空,不如隨我去熙春樓吃個早茶聽聽小曲兒?”

    沈墟的另一隻手還被玉盡歡拉著,他麵露尷尬。

    隻聽背後玉盡歡冷冷道:“這是哪裏來的浮浪紈絝,光天化日之下騷擾良家女子?”

    那男子見到沈墟,雖然沈墟蒙了麵紗隻露了雙眼睛,已是驚為天人,這會兒在見到沈墟後麵的玉盡歡,簡直魂兒也丟了,撒了沈墟的手,雙眼直勾勾盯著玉盡歡:“這位仙女姐姐,我們往前可曾見過?”

    玉盡歡冷哼:“想來不曾見過。”

    “見過的見過的。”男子眼現狂熱,大點其頭,“夢裏見過的。”

    玉盡歡:“……”

    沈墟忽地偏過頭,差點笑出聲。

    “不許笑。”玉盡歡咬牙切齒,語氣惡劣。

    沈墟擺手:不笑不笑。

    那男子可能是實在沒見過這等美貌的女子,不容分說又湊上來,親親熱熱要去拉玉盡歡的手,玉盡歡閃身避過。

    男子輕咦一聲,這就使出了小擒拿手,一看招式,嫻熟幹脆,竟也是個練家子。

    兩人在大街上轉瞬間就已貼身過了幾招。

    “妙哉,妙哉,仙女姐姐原來不光人長得美,身手也這般好,且讓徐複方來陪你過上幾招!”男子一手握拳,一手立掌,亮出起手式。

    玉盡歡嗤地哂笑:“我道是哪裏來的癟三,色膽包天,原是崆峒派弟子。徐複方?沒聽說過。我隻聽說過振衣掌袁空明,那袁老頭許久不曾在江湖露麵啦,整天窩在老巢裏,也不知在偷偷幹什麽營生。”

    “袁空明就是我師祖!”徐複方人雖有些貪圖美色,但也不是個任人挑釁的包子,有些惱怒,“嗬,仙女姐姐一張嘴好生厲害,也不知身手是不是也一般厲害,在下今日倒要好好討教一番!”

    玉盡歡一拱手:“得罪了!”

    說著,把沈墟拱到身前:“你先跟我妹子打吧,倘若你連她也打不過,也不用跟我討教了,免得白白浪費我時間。”

    沈墟:“……”

    好家夥,果然挖好了坑在這兒等著他跳呢!

    徐複方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何時受過這等窩囊氣?冷笑連連:“好!你既口出狂言,也勿怪我不憐香惜玉!”

    話畢,挺身來鬥。

    沈墟見他赤手空拳,所以也不拔劍,隻空手與他過招。

    兩人打起來,一個白衣飄飄,閑雅瀟灑,風致嫣然,一個拳風陣陣,直來直往,如驚濤衝岸,往來行人瞧這一男一女鬥得有趣,皆停步駐足,自發圍成了一個圈,還以為是在玩雜耍,叫好聲不迭。

    玉盡歡看也不看,丟了錠銀子給那賣首飾的攤主,又去隔壁炒貨行買了點糖炒甘栗,倚著牆剝起栗子來。

    栗子剝完一把,那邊架也打完了。

    徐複方捂著胸口氣喘籲籲,臉上青紅交錯,抬眼瞧對方,這白衣女子也不知何方神聖,劍不出鞘就勝他勝得不費吹灰之力,強得可怕。

    “在下輸得心服口服,不知姑娘芳名?”徐複方被打服了,油然而生欽佩之情,隻覺得自己與這女子的武功實有雲泥之別,心下不禁駭然,原來武林遍地是高手,是他妄自托大辱沒師門了,眼下他隻想知道自己是輸在了何人手裏。

    江湖上凡有對戰,必有輸贏,輸贏一出,天下皆知。所以每逢對戰,輸的自不提,贏的那方往往都要自報家門,以便旁人傳頌出去,揚名立威。

    那白衣女子卻並不答話,隻朝他微微作了個揖,飄然遠去。

    徐複方呆了,心跳如鼓,此女不光武功高強,還視聲名如糞土,高風亮節,直叫人自慚形穢。

    他立在原地,癡癡地望著那襲白衣。

    隻見她走到那紫衣女子麵前,雙目含嗔,似是埋怨地咕噥了一句什麽,紫衣女子聽了,便綻開如花笑靨,似有歉意,伸手替她將肩頭微亂的長發撩至身後。白衣女子撥開她的手,她也不惱,探手從紙袋裏摸出一個剛剝好的熱乎乎的栗子,笑吟吟送到白衣女子眼前。

    白衣女子初時還不吃,隔了一陣兒,那紫衣女子舉得手也酸了,她才撩開麵紗吃了栗子,拂袖往前走。

    走得卻很慢,紫衣女子慢悠悠跟上,二人並肩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不久後,江湖上出現了一名知名的靈魂畫手,專畫唯美gl。

    至今,這位徐姓畫手大大仍不知那日虐他千百遍的兩位神仙姐姐姓甚名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