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沈墟第二次喝酒,喝的還是竹葉青。

    目前為止他有限的人生閱曆裏隻喝過這一種酒,私以為全天下的酒都是這個味道。

    後來他倒是嚐過許多各式各樣的酒,濃香如瀘州大曲,甘潤如汾清,醇馥如西鳳,奇怪的是,他依舊獨愛竹葉青。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玉盡歡每唱一句,就喝一杯。

    唱來唱去,就這一句。

    沈墟聽來聽去,終於忍不住:“能不能唱點別的?”

    玉盡歡笑吟吟瞥向他:“不如你來唱?”

    沈墟沉默了,他不會。

    要論唱小曲兒,花姐姐首屈一指。

    既然想到花意濃,出於道義,沈墟決定還是得勸兩句,就問:“為什麽不給她贖身?”

    玉盡歡不懂他語焉不詳說什麽,從喉間懶洋洋地溢出一句:“嗯?”

    “我說花姐姐。”沈墟歪著腦袋想了想,斟酌著措辭,“煙花柳巷實非久居之所,你若已擇定良人,還是應當為她多多考慮。”

    “良人?”玉盡歡長眸微眯,大致弄懂了他的意思,輕笑一聲,“你說花意濃?”

    沈墟盯著他:“我師姐曾言,男人要從一而終,萬勿左顧右盼,始亂終棄。”

    玉盡歡覷他一張小臉還挺認真,不禁啞然失笑:“怎麽又冒出來一位師姐?怎麽,她是你的意中人?”

    他老於世故,左彎右繞,把話題又不著痕跡地拋了回來,沈墟被酒精浸得透亮的眸子驀地一黯。

    “師姐是師姐。”他小聲嘀咕,麵色顯而易見白了幾分。

    玉盡歡是個一點就透的妙人,瞧他臉色已猜到幾分,抿一口酒,也道:“花意濃是花意濃。”

    沈墟像是沒聽到他說什麽,眼望酒杯怔怔地發了會兒呆,忽而問:“若有人害了你的親人,你當如何?”

    玉盡歡扯一抹春風般的微笑,幹脆利落地吐出一個字:“殺。”

    江湖人自是快意恩仇。

    沈墟眼睫輕震,抬眼又問:“可此人也並非故意,隻是失手錯殺,又當如何?”

    玉盡歡冷哼:“錯殺也是殺。”

    沈墟的困惑一個接一個:“可錯殺你這位親人的人,也是你的親人。”

    玉盡歡不吭聲了,他替沈墟滿上一杯酒,點解道:“你心下主意已定,又何必再來相問?”

    沈墟手一抬,滿飲此杯,烈酒入喉,他畢竟於飲酒一道還十分青澀,被嗆得直咳。

    “這回換我來問你。”待他咳完,玉盡歡支肘拄腮,眉眼彎彎地望著他,“從前有個小孩,生來就不得不繼承大業,可他心不甘情不願,他當如何?”

    “大業?”沈墟搔頭,“他家有皇位要繼承?”

    “唔……你就當差不多吧。”玉盡歡掩唇笑出了聲,清了清嗓子,“而且他要是敢撂挑子,他的日子就會很不好過。”

    “怎麽個不好過法?”沈墟問,“會死嗎?”

    “死?倒也不至於。”玉盡歡徐徐轉悠著杯中酒液,沉吟半晌,篤定道,“他的身手還可以,除非他自己想死,否則他不會死。”

    “那還怕什麽。”沈墟直言不諱,“實在不願意,就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萬事大吉。”

    “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玉盡歡玩味地咀嚼著這句話,須臾歎道,“世上要真有這種地方就好了。”

    沈墟不住地搖頭,又不住地點頭:“天高地迥,宇宙無窮,隻要肯花心思去找,一定有的,莫要氣餒。”

    此時星漸疏,月漸西,玉盡歡瞧他已有三分醉意,露出些憨態來,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笑道:“墟弟,你已醉了。”

    沈墟蹙眉,擺手:“我沒有。”

    這是句實話,他隻是腦袋有些發沉,眼前有些重影,遠遠沒到醉的程度。

    玉盡歡於是拱手:“墟弟好酒量。”

    這酒量已算好的了?沈墟茫然瞪著酒杯。好像也才喝了五六杯?

    還沒想明白玉盡歡此言是真話反話,隻聽“咚”一聲,對方已醉倒在石桌上。

    沈墟:“……”

    合著這位流連花叢的風流“才子”,酒量竟然如此不濟?他怎麽有臉來執酒相邀月下對酌?

    沈墟在樹底下靜靜坐了約半個時辰,直到夜風吹散醉意,靈台恢複清明,玉盡歡還沒醒。

    沒辦法,總不能把人就扔在這裏,不管不顧吧?

    於是沈墟一邊麵無表情地告誡自己,以後萬萬不能再與此人飲酒,一邊任勞任怨地彎腰將人拉起,架在肩上,朝屋子蹣跚而去。

    玉盡歡身材高挑頎長,站在那兒確實賞心悅目,等壓在肩上,那就宛如一座山,一座能把人活活壓死的山,饒是沈墟這等常年習武之人,搬運起來也稍顯吃力。等他終於將人拖進屋安放在榻上,額上已冒出一層細汗。

    此時已近夏初,暑氣漸盛,沈墟剛飲了酒,這會兒又使了勁,一靜下來就覺出熱意來,便脫了外衫,去外頭舀水洗了把臉,這才回來端坐榻邊。

    窗外鬧春的男女沒了聲息,想必已自行離去。

    屋內燭火明滅,玉盡歡呼吸綿長。

    沈墟尚無困意,靜坐無聊,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玉盡歡臉上。

    不知為何,他從第一眼見到玉盡歡起,就總覺得哪裏不對勁。雖然跟尋常人一樣,都是一雙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這張臉不算特別驚豔,也絕對跟醜搭不上邊,但就是有種不協調之感。

    想了想,許是那雙眼睛過於出類拔萃,其餘部位配之不上的原因。

    沈墟這般想著,緩緩伸出手,懸於玉盡歡臉的上方,剛巧遮住下半張臉。

    此時玉盡歡闔目而眠,倒也瞧不出那雙眼睛的精彩來,沈墟略感沮喪地撤下手,目光微微下移時倏地頓住。

    他恰巧瞧見了玉盡歡頸間凸起的喉結。

    心潮沒來由地一蕩,一股似曾相識之感猛然攫住他的心神。

    他鬼使神差伸出手,欲摸上一摸。

    甫一觸及,腕上驀地一緊。

    隨即一陣天旋地轉,脊背砸在堅硬的床板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待緩過神來,他已被玉盡歡死死壓在身下。

    那雙流光溢彩的狹長眼睛此時離他隻有半寸遠,裏麵湧動著戲謔和……和一種沈墟看不懂的東西。沉沉的。潮濕的。輕慢的。

    沈墟呼吸一滯,本能地察覺到危險,扭身掙動起來:“鬆手……”

    玉盡歡沒鬆,不但不鬆手,還用另一隻手飛快地刮了一下他的鼻梁,慵懶的嗓音裏浸潤著寵溺笑意,酒氣噴灑在唇間:“醜奴兒又來鬧我。”

    醜奴兒?

    沈墟一愣,霎時明白過來,玉盡歡這是吃醉了酒將他當作某個與他尋歡作樂的女人了!

    “玉盡歡!你給我睜大眼睛……”

    話沒說完就堵在了喉嚨口,玉盡歡沒睜大眼睛,他倒瞪大了眼睛。

    玉盡歡將他一隻手舉起,按在頭頂,忽然埋首在他頸間,細細密密地啄吻起來,有些癢,有些痛。就像小時候踏雪用長滿倒刺的舌尖舔他一般。

    沈墟又驚又臊,僵在當場不知該作何反應。

    玉盡歡見他一動不動,像是給嚇傻了,玩心大起,索性將不規矩的手探進他的衣襟。

    這下就有點過火,沈墟如被踩了尾巴的貓,臉色霎時由紅轉白,空出的那隻手刷一下抽出枕邊長劍,直直架在了玉盡歡脖子上。

    他的手氣得發抖,因此劍刃也在抖,一個不穩就劃破了玉盡歡頸側嬌嫩的肌膚,一線血珠滲出。

    玉盡歡吃痛,茫然直起腰,眨眨朦朧醉眼似乎剛剛醒酒,仍搞不清楚眼前狀況,嘟囔道:“墟弟你……”

    沈墟一言不發,鐵青著臉將騎在他身上的人一把掀開,抓起外衫就跳下床榻,奪門而出。

    玉盡歡望著那道狼狽而逃的背影,緩緩坐起身,懷裏仍殘留著淡淡熱意,如抱暖玉。

    “嘶——”他抬手抹了一把頸邊傷口,蔥白指腹上沾染了殷殷血跡,他出神地瞧了一陣兒,忽而咧開嘴角,探出舌尖,將鮮血盡數舔盡,眼神曖昧不明,輕嘲出聲,“醜奴兒,你這前任主子腦袋不靈光,膽子倒是不小。”

    沈墟奔出屋外,因心中淩亂,羞憤難當,漫無目的地仗劍遊走了一陣,待到天色將明未明,他冷靜下來,心下又轉出歉疚來。

    說到底,玉盡歡是喝醉酒認錯了人,也不是故意為之,而且他還傷了他,雖隻是割破了一層油皮,但到底見了血。

    不對,這也怪不得他,要怪隻能怪姓玉的風流成性,不知收斂,眼神還恁差!

    那也不該傷他。

    思來想去,心裏頭越想越亂,此時東方漸露魚肚白,庭院裏草木深深,陰影錯落,略顯寂寥。

    沈墟行至西南一隅。角落裏忽然傳出一縷哀怨淒苦的歌聲。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歌聲哀婉久絕,如泣如訴,飄在晨霧裏教人聽了倍增傷感。

    聽嗓音,是位女子。

    沈墟循聲而來,想一探究竟,隻見一棵老槐樹下,一名身穿猩紅衣裳的女子披頭散發,煢煢而立。

    她背對著沈墟,一邊字正腔圓地唱著曲,一邊手拿一根金簪,在樹幹上刻字,不時還冷笑連連。

    此情此景,任誰看了都難免有些瘮得慌。

    沈墟心裏也有些打鼓,他在這院裏住了好幾日,從沒見過此女,想上前詢問,又怕擾了對方歌興,正欲轉身離開,“哢嚓”,腳下竟踩到一根枯枝。

    歌聲頓時停了。

    沈墟心中“咯噔”一下。

    說時遲那是快,隻聽“嗖”一聲淩厲異常的破空之響,暗器就朝麵門襲來。

    拔劍已是來不及,沈墟身子微側,張開手中一直拎著的外衫,迎上兜住。

    “呲啦——”那暗器的尖端刺穿布料,勢窮墜地。

    卻是那根金簪。

    作者有話要說:猜猜醜奴兒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