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說話的正是青雲觀衝淩真人。

    “道長這話風某可聽不明白。”風不及青袍長須,目光炯炯,滿麵威棱,“劍閣向來偏安一隅,不涉江湖事務,遠離恩怨紛爭,如此已逾百年。今日這劍閣與魔教同流合汙一說,不知從何得出?”

    “從何得出?”衝淩冷哼一聲,揚手一揮,淩厲目光自濁眼中激射而出,“便從眼前這一十六口棺材裏得出!棺材裏躺著的便是被你那寶貝徒兒害死的豪傑英俠!”

    他一聲嗬叱,聲若龍吟,悠悠不絕,激得來眾義憤填膺,紛紛呼喝響應。

    “叛徒償命!”

    “劍閣不仁,以天下英雄為芻狗!”

    “風老頭別假惺惺的了,快給個說法罷!”

    沈墟暗地裏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進肉裏。這些人原是為我來的,他們要罵便罵我,為何要罵我師父辱我師門?

    當下便欲躍出解釋。

    殷霓眼疾手快,緊要關頭總算沒丟了平日裏練的點穴的功夫,趁沈墟急火攻心點了他後心大穴。

    “師弟莫怪,全是師父他老人家的殷切囑托,事後你要氣不過,就找他去。”殷霓扶著沈墟到僻靜處坐下,考慮到他眼睛不便,就把場上所見所聞詳細轉述給他聽。

    風不及不動聲色地打量周遭,待人聲漸歇,這才慢悠悠開口:“道長此言差矣,這些棺材裏的人都是死於鳳隱之手,與我徒兒有何幹係?此中必有誤會。”

    “誤會?哼,為防著你矢口抵賴,貧道早就備下此節。”衝淩朝東首點了點頭,揚聲道,“楊老幫主,請秦三爺出來吧?”

    海沙幫楊武推出一位拄著拐的青年壯漢,那壯漢便是清淨崖劫難中唯一的幸存者,秦霸。

    秦霸望一眼自家幫主,又瞥一眼不遠處的衝淩真人,衝淩正一瞬不瞬地盯住他,長眉倒豎,端的可怕。

    他打了個哆嗦,恁壯碩的一條漢子,說起話來宛如蚊呐:“是,是劍閣一名雙目失明的弟子拚著性命不要也要保全那魔頭,我們才未能得手!”

    簡單一句話籠統概括了那日情景,卻對他師兄弟二人與申青玄如何不分青紅皂白咄咄相逼,申青玄後來又如何不管不顧痛下殺手,沈墟又如何出言救他等細節一字不提。

    沈墟於場外聽得分明,喉口登時湧上腥甜,緩緩閉上眼睛,當日與鳳隱的對話言猶在耳。

    “你可想仔細了,確定要留活口?”

    “放他……走。”

    “不後悔?”

    “不後悔。”

    不後悔……

    嘴角揚起一絲自嘲的弧度。

    沈墟愴然,精明如鳳隱,想必早在那日便已料到會有今朝。

    “風掌教可聽清了?”衝淩斜眼問。

    “在下雖年事已長,但耳力甚佳,自是聽得清清楚楚。”風不及處變不驚,闊步朝秦霸走去,拈須詢問,“這位秦兄弟,我有一事不明,須向你請教。”

    風不及的輩份比秦霸不知高出多少,如此躬身垂詢,秦霸受寵若驚,說話都結巴:“掌,掌教請問。”

    風不及問:“那棺材裏躺著的衝淩三子,武藝比你如何?”

    秦霸偷偷覷向衝淩真人,咽了口唾沫:“在下武學低微,身手不及幾位道兄一根手指。”

    “閣下倒也不必妄自菲薄,衝淩三子乃天縱奇才,常人原都是比不上的。”風不及信口捧了兩句,作困惑狀,“隻是,緣何武功平平的你站在這兒,高手如衝淩三子卻都躺進棺材裏了呢?這可真讓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莫不是閣下有什麽能隱身裝死的絕技,教鳳隱那魔頭將其他人都趕盡殺絕,獨留閣下一人,好讓你跑這兒來信誓旦旦充這唯一僅有的目擊證人?”

    場下好些人內心也有此疑問,當下竊竊私語起來。是啊,按那魔頭的尿性,怎會留下活口?殺十六個是殺,多殺一個又有何妨?

    “這……這……”

    秦霸被問得冷汗直冒,朝衝淩頻頻飛眼。

    怎麽說呢,總不能說是那位劍閣弟子救了他吧?這麽一來,他秦霸這會兒的所作所為豈不是忘恩負義?以後他在江湖上混還要臉不要了?

    正焦躁猶疑,有人施手解圍。

    “哼哼,風掌教好一招聲東擊西,移花接木!這位兄弟既能從鳳隱爪下逃出生天,自是有過人的本事,過人的本事必是絕學,如何向外人道也?”大同學宮兵器堂堂主蕭觀一招小輕功,飛到人前,朗聲道,“虎豹雖強,但樹大招風,一擊必中。貓兒雖弱,奔逃藏匿的本事卻是一流。風掌教不如放下這等強弱幸存的偏見,還是先說說令徒與魔頭為何交情匪淺吧?”

    “鄙徒與鳳隱根本不相識,談何交情?”風不及快要忍不住當眾翻白眼,“他不過是偶見一重傷之人藏於洞穴,出於憐憫之心,答允護他三日周全罷了。”

    蕭觀微微一笑:“好!你代徒弟承認,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

    風不及奇了,皺眉:“怪哉,老夫承認什麽了?”

    蕭觀冷笑:“我們在場這麽多雙耳朵,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那逆徒答允鳳隱要護他三日周全,是也不是?難道你還想狡辯?”

    他這聲故意提高了音量,場下的人不管聽沒聽見,皆大喊聽到了聽到了聽得好生清楚。

    風不及一怔,逐漸的,目光變得就像柄出鞘的刀,他終於發覺,這些人根本也不想聽他說話。

    他們是來問罪的,問罪問的是罪,不是事由。

    “直說吧,你們今日想怎麽著?”風不及隻覺胸中煩惡,不想再跟這幫人糾纏不清。

    衝淩與蕭觀交換一個眼神,衝淩跨前一步,麵向眾人高聲道:“劍閣結交匪徒,誤入歧途,殘害英傑,釀成大禍,本是無可寬恕之罪,天下英雄得而共誅之!但念在劍閣這些年來澤被一方,初次犯過,倘若能深自悔悟,我們倒也不是不能給一條自新之路!”

    說著轉過身,迎上風不及的目光,微笑道:“這樣,風掌教,今日你若當著諸武林同道的麵兒,誅殺逆徒清理門戶,立誓與魔教劃清界限,並答應於一個月後出席並加入討伐天池魔教的正氣盟,那麽過往一概不究,今後大家就是同舟共濟的摯友,兄弟,一起鏟除魔教匡扶正道!”

    “好!”

    “加入正氣盟!”

    “鏟除魔教!匡扶正道!”

    場下群雄皆與魔教有深仇大恨,聽衝淩振臂一呼,皆感熱血沸騰,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就替風不及殺徒證道。

    風不及冷笑連連,忽而扭頭,看向一直冷眼作壁上觀的釋空大師:“素聞大師明辨是非,老夫且問你,你於山上偶遇一重傷之人,救是不救?”

    釋空念一聲阿彌陀佛,答:“上蒼有好生之德,自是要救。”

    風不及又問:“你既答應了救他,此時又有旁人打昏了守山弟子掠上山來,不容分說要加害於他,你管是不管?”

    釋空道:“言無常信,可謂小人矣。出家人重諾,自是要管。”

    “大師別上他的當。”蕭觀插嘴道,“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如何能救得?那樣不就成了不辨正邪不分善惡不問是非的悖逆之徒?大師慎言,慎言。”

    釋空沉吟不語,良久,歎氣,雙掌合十向風不及作了一揖:“阿彌陀佛,苦海無邊,風施主還是早早回頭是岸。”

    風不及心裏大罵我回你娘的岸!老禿驢也是見風使舵的勢利眼!當下屈指在口,打了個尖厲的呼哨。

    蹭蹭蹭——

    隻見從山腰草木間,樹梢頭,怪石後,齊齊躥出一大群青衫弟子,每七人一組,站位姿態各有不同,個個束冠持劍,神色凜然。

    “鴻影劍陣!”蕭觀見多識廣,脫口而出。

    劍閣百餘年來能在江湖這個大染缸中保持中立,兩不偏幫,實力自然不容小覷。其有三大名震江湖的厲害法寶,一是懸鏡峰之險,二是生息劍法之艱深玄妙,三就是這天羅地網般的鴻影劍陣!

    “怎麽?風掌教亮了這一手,難不成是想將我們一幹人等盡數圍剿於此?”衝淩也拔了劍。

    他一拔劍,其門下道士也一一拔劍。

    鎖雲台上一時劍光閃閃,亮得刺眼。

    “道長多慮,我區區劍閣,怎敢不自量力,與整個武林相抗衡?”風不及虎口輕撥,不欺出鞘,“隻是劍閣內務劍閣自行解決,我那徒弟做事是對是錯,該殺該留,不容他人置喙。道長若執意威逼幹涉,不如你來做了這劍閣掌教吧!”

    “想不到你孽根深種,執迷不悟,為了一個徒弟,不惜置整個門派於水火之中!”衝淩徹底撕破了臉皮,叫囂起來,“像你這般不識大體的掌教,不做也罷!”

    眼見兩方將要鬥個魚死網破,風不及左手邊的大弟子常洵忍不住低聲勸道:“師父何必!不如就把沈墟交了出去,橫豎這場禍事是他引起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何苦讓我們硬著頭皮給他出頭……”

    話還沒說完,風不及反手一掌,打在他臉上。

    啪的一聲,脆生生響。

    直將他打得口角流血,眼冒金星。

    常洵被打懵了,捂著臉茫然失措:“師……師父……”

    “別叫我師父,我沒有你這樣的膿包徒弟!”風不及方才與眾人辯駁不如何動氣,此時卻大為火光,厲聲怒斥,“你以為這幫人是為了你那倒黴師弟才上山滋事挑釁的?非也,他們拉攏不成,便設計陷害,為的就是拉我們劍閣去蹚魔教那趟渾水!人都欺上門來了,還委曲求全割肉飼虎,大丈夫氣節安在!”

    常洵被當眾訓斥,羞慚不甘困惑惱怒一股腦兒全湧上來,也不敢反駁,隻低下頭暗暗咬緊了牙,直把槽牙咬碎。

    “哈,風掌教這般迂回說辭,倒像是我等仗勢欺人,而劍閣寧死不屈,傳揚出去,不明事理的人倒還要反過來誇你鐵骨錚錚!”楊威楊老幫主原本安坐在弟子一路抬上來的藤椅裏,此時霍然長身而起,滿臉灰蓬蓬的胡須迎風飄動,“我問你,今日是不是執意要大動幹戈?”

    “非是風某要大動幹戈。”風不及的目光一一掠過眾人臉上,刀光劍影隱在其中,“實乃大勢所迫,劍閣為求自保,不得不鋌而走險,出此下策。也好叫武林群俠都明白,我劍閣再不濟,可也不是想來便來,想走便走的!”

    話音一落,外層的劍閣弟子立即持劍奔走,能被選為劍陣成員的弟子都練就了一身卓越輕功,跑動起來隻見其影,不見其人,端的是驚鴻掠影!隻聽嘩啦啦一陣亂響,群雄亦亮了手中各門兵器,大聲叫嚷起來。氣勢雖駭人,但他們皆對劍閣赫赫有名的鴻影劍陣頗為忌憚,因此無人敢貿然出手。

    蕭觀倒是沒想到風不及如此硬氣,拚著魚死網破也不肯稍短聲氣,當下眼珠子一轉計上心頭:“何至如此!這樣吧,未免傷及無辜,我們不以多勝少,你也別打腫了臉充這外強中幹的地頭蛇。公平起見,咱們還是按著江湖規矩來,以武功決勝負。我們出三人,你們也出三人,三戰兩勝。你們若輸了,需心甘情願走那條自新之路;我們若輸了,當下抬著棺材掉頭走人,從此不擅入懸鏡峰一步。這下總好了吧?”

    “阿彌陀佛,蕭堂主所言極是。”釋空忙附聲道,“與人為善,與己為善。點到即止,不傷性命。如此甚好。”

    風不及冷哼一聲,心想蕭觀這個提議無非是欺他劍閣無人,望此情形,衝淩一馬當先是要出場的,蕭觀既是提案之人,自也不能坐山觀虎鬥,第三個不是楊武就是釋空,無論誰,也都不是泛泛之輩。風不及心下感慨,劍閣弟子合則堅如磐石,分則一盤散沙,實無出類拔萃者可一較高下。

    無可奈何,隻好獨挑大梁,一揮袍袖飄然躍出,敞聲道:“不用那般麻煩,老夫一人足可戰你三人。誰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