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申青玄終究沒看到鳳隱的臉,因為他已死了。

    沈墟也沒能看到鳳隱的臉,他是個瞎子,兼腹背受傷,失血過多,連一根手指也無力抬起。他明明幾近昏迷,但鳳隱這個名字仍如刀刻斧鑿,強勢地烙在了他的心石上。

    因為這個名字的主人接下來讓他見識到了什麽叫人間煉獄。

    隻半盞茶的功夫,十六聲淒厲哀絕的慘叫。

    山風吹來,沈墟一時分不清鼻尖縈繞著的腥甜的潮濕的令人作嘔的血氣是來自自己身上,還是來自那些或被斃於掌下,或被一劍穿喉的死人屍體。

    小狐狸在懷裏裝死,一動不敢動。

    他拚命伸出手,伸向黑暗中的虛空,抓到的卻隻有黏稠的血漿和腥臭的土。

    然後一隻手握住了他。

    那是惡鬼的手。

    掌心一如既往涼得驚心。

    沈墟不在意,緊緊握住它,如溺水之人攀援浮木。

    他從喉嚨裏拚命擠出嘶啞破碎的聲音,很低很低,低的得教人附耳來聽。

    他說:“夠了。”

    “還有一個。”

    惡鬼開口,慵懶華麗的嗓音失了笑意的底色便徹底冷如冰錐。他殺人時一聲不吭,此時說話,連聲音裏都鋪滿著殺氣。

    此刻無論是誰,哪怕觀音菩薩下凡,如有一個字違了他意,也是個肉身不保的下場。

    沈墟搖頭,仍堅定地道:“夠了。”

    鳳隱不答,僵持之下隱有劍拔弩張之象。

    那幸存到最後的人已受重傷,癱在地上本以為在劫難逃,耳聽得鳳隱與沈墟的對話,連忙朝沈墟磕頭乞饒:“這位俠士,您大人有雅量,仁義無雙,武功蓋世,就勸勸鳳……鳳尊主,饒小人一條爛命吧!”

    沈墟聽嗓音,認出那人是秦霸。

    此前那般豪橫直爽的漢子,當性命被人捏於股掌之間時,也不得不折腰臣服。

    “你可想仔細了,確定要留活口?”鳳隱最後跟沈墟確認。

    沈墟怕他執意殺人,始終不肯鬆開他的手,拉扯間動了內息,嘴角又淌下血:“放他……走。”

    “不後悔?”

    沈墟閉了閉眼睛:“不後悔。”

    聞言,秦霸連忙拖著傷腿掙紮著爬起,拱手道:“俠士大恩大德,秦霸感激涕零,他日若有幸相遇,定銜草結環湧泉相報,今日就此別過!”

    說完,便以盡可能快的速度逃下山去,與其說是逃,不如說是滾。

    鳳隱沒追。

    四周重又安靜下來,沈墟躺在死人堆裏,喘息聲越來越低,微弱如風中之燭。他終於撒開了鳳隱的手。

    鳳隱輕輕摩挲指尖上沾染的血跡,居高臨下,盯著沈墟審視片刻,問:“為何舍命護我?”

    沈墟仰麵躺著,樣子頗為平靜,一點也不見瀕死的痛苦與恐懼,喉結聳動,他言簡意賅地吐出四個字:“三日之約。”

    “就為了區區一個口頭約定?”鳳隱不信這世上真有這般憨傻之人,試探說,“我騙你的,那什麽碧落黃泉針上根本沒毒,連名兒都是我信口胡謅的。”

    沈墟靜了片刻,卻道:“我知道。”

    鳳隱奇了:“你知道?”

    “世上怎會有能夠聽從主人指令而遊走於他人體內經脈的針呢?想必是編來唬我的。”沈墟說了個長句子,登時汗透重衫。

    “原來你不傻。”鳳隱哂笑,“既然不傻,方才為何要留下活口?”

    沈墟歎了口氣:“何必趕盡殺絕?”

    “哼,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鳳隱一揮袍袖,“別怪本尊未提醒,今日你放他走,可謂後患無窮。”

    後半句話沈墟沒聽見,因為他已昏迷。

    鳳隱等了一會,沒聽見答話,俯身察看,拍之不醒。

    “昏了?”當即冷冷嗤笑,“嬌氣。”

    原想就此撒手不管,躊躇一陣,看在沈墟抵命守諾蠢得絕種的份兒上,鳳大尊主紆尊降貴,出手幫他點了止血的穴道,隨後一手緩緩托起他的腰,一手隔著衣衫貼在後心,源源不斷地往他體內輸送起內力。

    半柱香後,沈墟緊蹙的眉頭逐漸舒展,一時性命無虞。

    鳳隱輕輕抱了他起來,又順手拎了那隻瘸了腿又沒了一隻耳朵的醜狐,施展輕功,掠下山去。

    “你帶我往哪裏去?”奔得片刻,沈墟悠悠醒轉。

    “自然是回岐山天池。”鳳隱理所當然地道。

    岐山天池是魔教老巢。

    沈墟默默地就要往下爬:“我要回劍閣。”

    “劍閣有什麽好?”鳳隱箍緊了他的腰,將人死死鉗製在懷裏,輕嗤,“你隨我回天池,保你吃好喝好,穿好玩兒好,我有空還能想辦法替你治治眼疾。”

    沈墟苦笑:“閣下何必強人所難?”

    “強人所難?哈哈,你怎知本尊生來偏愛強人所難?”鳳隱嘴上這麽說,腳下卻是順著他的意轉了方向,“不過今日本尊就為你破例一回,你救我一命,我勞累送你回劍閣,從此咱們兩不相欠。”

    沈墟心想,這位魔教尊主果然精明,不做賠本買賣。

    鳳隱體涼,沈墟傷後發起高燒,額臉一片滾燙,下意識往鳳隱頸間裸.露的肌膚上貼。

    火舌般的鼻息燎在脖頸,肌膚相融,鳳隱越奔越熱,隻覺懷中抱了個大暖爐,而那隻信手搭上的醜狐此時又跟件貂皮似的緊緊趴在肩頭,更是熱上加熱。鳳尊主何時吃過這種苦?臉色是越奔越黑,直想撿條河將這一人一狐統統丟進去浸上一浸。

    沈墟半昏半醒,哪知魔頭心思,他此時有如炎炎夏日抱了塊冰,舒坦極了,無意識地拿臉蹭了蹭。

    這一蹭,動作其實極細微,鳳大尊主卻差點一個沒穩住摔個倒栽蔥,咬牙切齒:“找死?”

    沈墟可能沒聽見,也可能聽見了裝沒聽見,總之沒作聲,但也克製住了不再亂動。

    過了一陣,他重又昏睡過去。

    等再度醒來,他已經安然躺在了自己床上,鼻尖縈繞著苦澀濃鬱的藥香。

    “師父!師父快來!師弟醒啦!”

    守在床邊的殷霓忽見沈墟睜開空洞雙眼,驚喜交加,連忙喊師父來瞧。

    風不及正立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麽,聞言立即轉身,走到床邊,彎腰搭脈。

    殷霓是個急性子,嘴裏嘈嘈切切沒個消停時候:“如何了如何了?醒了便是好了吧?我看他臉色比前兩天好些了,定是七寶回魂丹發揮效用了。師父你瞧好了沒,師父你怎的不說話?”

    風不及白她一眼,撫須沉吟:“嗯……眼下危機已過,算是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一條命,慢慢將養著吧。”

    “太好啦!”殷霓就等著他這句話呢,拍著胸脯長舒一口氣,喜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師弟以後要享福的,享好多好多福!”

    話音中竟含哽咽,想是連日來飽受驚懼之苦,此番喜極而泣。

    沈墟也不真是塊無藥可救的木頭,出言安慰:“師姐別哭,我沒事。”

    這一說話,才發現嗓音喑啞嘲哳,如兩塊生了鏽的砧板相互摩擦,再一問,才驚覺自己已昏迷了整整五日之久。也怪不得殷霓擔驚受怕了。

    “我還以為你挺不過來馬上就要死了!”殷霓驀地放聲大哭,哭得房梁也要塌了,“那天師父聽到門外有響動,一開門就看到你渾身是血地僵躺在地上,有進氣沒出氣,肚子上一個血窟窿,嗚嗚嗚……真真是嚇死人了!小師弟,你且說出來,是何人害的你,師姐,師姐替你報仇!”

    沈墟被她嚎得額角青筋直跳,吃力地將手伸出被窩,在她頭上輕輕拍了拍以示安撫。

    等殷霓哭聲漸止,便一五一十地將清淨崖上發生的事如數稟告師父。

    風不及聽完,沉默良久。

    “師父,那魔教鳳隱是很厲害的人物嗎?”殷霓秀眉微蹙。

    風不及頷首:“嗯,為師身上所受內傷就是拜他所賜啊。”

    “啊?師父受傷了?等等,師父跟鳳隱打過架?什麽時候打的?傷得要緊麽?”殷霓吃驚地瞪大了盈盈美目,問題太多,她一時不知先問哪個才好,最終聽從本心挑了個最好奇的,“那師父,你贏了嗎?”

    風不及搖頭,沒好氣地道:“為師要是贏了,還會受傷麽?”

    “什麽?輸了?”殷霓突地拔高了嗓子,在她心目中,師父是天下第一高手,天下第一是不會輸的。那鳳隱竟然贏了師父,必是妖人!

    “倒也沒輸。”風不及也被她咋咋呼呼的搞得腦子疼,一副不想細說的樣子,“算是打成個平手,誰也沒占得便宜。”

    “啊。”殷霓兩手一拍,“原來是兩敗俱傷。”

    風不及:“……”

    被徒弟氣到不想說話。

    沈墟耳聽風不及頗為深沉地歎了一口氣,偏頭問:“師父可是有憂患之事?”

    “憂患提不上,隻是為師有一事想不明白。”風不及揣著手踱步,“那日我與鳳隱竹林切磋,如霓兒所說的那般,確是兩敗俱傷,這事兒不怎麽值得炫耀,我沒說,鳳隱自矜自大,自也不可能說。當時也無第三人在場,那他身受重傷藏匿於清淨崖的事是如何傳揚出去的?”

    “或許當時有他人在側,隻是師父未曾察覺?”沈墟提出一種假設。

    “我沒發現,鳳隱也沒發現麽?”風不及努努嘴,“若真如此,此人旁觀我與鳳隱相鬥,跟蹤鳳隱眼見他上了清淨崖,且過程中從始至終未被我與鳳隱察覺,料想武功必不在我倆之下。這等當世罕見的高手,若想取鳳隱性命,當時便可趁虛而入,又何必將消息散播出去引得人人擅闖我劍閣禁地?”

    “師父,你的意思是……”沈墟想到一種可能,當即悚然一驚,掙紮著坐起,“此人的目標不是鳳隱,而是……”

    “就此打住,事態尚未明朗之前不可妄加推斷。”風不及不想沈墟剛醒就擔心這憂心那的耽誤了養傷,放他躺下,掩了掩被角,溫聲道,“別太想多了,隻要為師在這世上一日,便保得你們和劍閣一日無虞。”

    沈墟點頭,他雖看不見,卻能想象的到,師父此時的神情必是莊嚴溫沉,意氣風發的,一如十五年前那般。